蘇軾曾多次想自殺,誰能想得到?

國館 發佈 2024-04-29T17:57:40.541289+00:00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其詩、詞、文、賦乃至書法、繪畫都自成一家,在美食界同樣享有盛名,是少有的文藝全才。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北宋時期最大的文學家,是宋代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其詩、詞、文、賦乃至書法、繪畫都自成一家,在美食界同樣享有盛名,是少有的文藝全才。他22歲中進士,26歲又中制科優入三等(宋代最高等)。

入仕後奮厲有用世之志,由於注重政策的實際效果,蘇軾先是反對王安石變法,後又反對司馬光完全廢除新法,由此兩不討好,畢生屢遭遇貶謫打擊。但蘇軾在外任時始終勤於政事,為民做了不少好事。儒家固窮的堅毅精神是蘇軾的底色,但同時他又兼備了老莊的超然態度,以及禪宗平常心的理念。這種執著於人生又超然物外的人生觀,使得蘇軾即使在逆境中也保持著濃郁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生命力,進退自如,寵辱不驚,成為了後代人景仰的範式。

而他與妻妾、兄弟、朋友,甚至是政敵的深情厚意,亦是後世人們所津津樂道的雅事。這些都與他天真活潑,正直可愛,慈悲豁達的人格魅力息息相關。

在宋代,乃至整個歷史長河的文人中,蘇軾毫無疑問是最受後人歡迎的人。

作者:秋吉鳥



蘇東坡,大名如雷貫耳,婦孺皆知。在一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他的名字一直備受吹捧,道理很簡單。就是在漫漫人生中,你總會遇到困境,而蘇東坡最擅長的,就是教人如何與困境共生,在困境裡開心地活下去。


古人和今人的煩惱差不多,在煩惱面前,困惑其實也大同小異:


豁達如蘇東坡,也會在倒霉時給自己算命起卦,怨自己八字不好;豪邁如蘇東坡,也會在遭遇飛來橫禍時,恐懼狼狽,不知所措,瑟瑟發抖像一隻被束待宰的雞;國民偶像蘇東坡,也會在被貶後,被故交避之如瘟神,寫出的信石沉大海,無人敢回。



他不是生來就豁達如仙,他有著我們有過的所有煩惱、情緒。只是他最終找到了一個無需再祈禱命運憐憫的解決辦法,並且用天才的文字,告訴後來的你:我是怎麼過來的,而你也可以像我這麼活。他用讓人讀之心頭如暴雨洗塵的文字,告訴我們,人生到頭,無論順境逆境,終究是「也無風雨也無晴」。遇到人生的「斜風細雨」時「不須歸」,可以也應該以 「一蓑煙雨任平生」的通透與豁達,去接受,去包容,去熱烈擁抱生活。


這才是一個完整的蘇東坡。



虎子無犬父


蘇軾曾經很認真地分析過自己為何這麼倒霉,結論是,自己是摩羯座。


他說得有理有據,還把同為摩羯座的韓愈拉下水,倒推出「是歲生者無富貴人」的結論。


「吾平生遭口語無數,蓋生時與韓退之(韓愈字退之)相似,我命宮在斗、牛之間,而退之身宮亦在焉。」


韓愈一生屢次被貶,和蘇軾確實頗有幾分相似。


但蘇軾的命,誰又能說不好呢?


他可是北宋最大的文學家,其詩、詞、文、賦乃至書法、繪畫,都自成一家,並達到了當時的最高造詣。



連神宗皇帝都得意地說道:「白有軾之才,無軾之學」,連李白的學問都沒有蘇軾深。


而蘇軾所生活的北宋,在中國文明史上又屬於何種地位呢?有「教授中的教授」之稱的民國大師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


四捨五入一下,蘇軾可稱中華古今第一才子,比他還厲害的文化大家,要麼還未出世,要麼是在爽文杰克蘇的小說里。


我們現在來看,蘇軾出生時,實在是集齊了一手好牌。


蘇軾的爹,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洵。而且這個老爹可不單單是個文章聖手,卻更是一個特立獨行的異端。



蘇洵


蘇洵早年並不好讀書,甚至還曾因為學不會寫詩作文而乾脆輟學,遊歷四方去了。直到二十七歲才突然發奮讀書,《三字經》裡的「蘇老泉,二十七。始發奮,讀書籍」,就是在說蘇洵。


蘇洵有天賦異稟,又有後天的四方遊歷,所以他與一般的儒生很不同,他最愛的書是儒家不喜的《戰國策》。


他嚮往戰國,喜歡談論兵法權謀,文章風格帶著濃濃的戰國策士之風,頗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思,而這些都與儒家提倡的為人應溫厚忠實,治學應求正大宏旨的理念不同。


他還不認同孔聖人的話,孔聖人說向上進言要用溫柔敦厚的「諷諫」,他偏說向上進言應該不拘一格,該剛烈時要剛烈,該直切時要直切,不必一定諷諫。


這句話在今人看來好像是很簡單的道理,甚至是正確的廢話,但在那個儒學統治的時代里,蘇洵的質疑,不可謂不勇,不可謂不異。



挑戰完孔子,他又挑戰孟子,孟子提倡的要善養浩然正氣,重義輕利,蘇洵則公然肯定人們追求利益的合理性:「利在則義存,利亡則義喪」。


氣得朱熹大罵:「蘇文害正道,甚於佛老。」


罵完古人,皇帝和朝廷,他也不打算放過。


他生於北宋光景最好的「百年盛世」的頂峰里,當政者是以「仁」著稱的宋仁宗。但他卻大膽地批評北宋王朝的統治「因循」、「不振」;將起義造反的農民領袖陳勝、吳廣,比喻為反對暴政的商湯王,周武王。


當時的北宋,雖是處於近百年無戰事的承平年代,但和平的背後卻是用越來越重的「歲幣」買來的,國家財政已漸漸不堪重負。


蘇洵對這一國策極為不滿,直接尖銳地講它稱之為「覆溺之道」,成名作《六國論》開篇第一句,就如秦劍一樣剛烈而至,直指髒心,令人膽顫。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

——蘇洵《六國論》


文章里,用齊楚燕趙四國不能支援前方的韓魏對抗暴秦,來暗諷宋軍將士在前方奮力拼殺,而朝廷卻在後方苟安,甚至拆台的行徑。


文章最後,更以黃河滔天之勢再度升華顯志: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蘇洵《六國論》


全篇充斥著濃烈的憂患意識,激切的慷慨意氣,將膽、才、力體現得淋漓盡致。


蘇洵寫文章,往往注重史實,而輕聖人訓,往往全文沒有一句「子曰」、「詩云」,卻能擁有極強的說服力。


清代學者就曾說過自己「受騙」的經歷:


「我以前也很喜歡看老蘇的文章,可後來才漸漸發現不對勁,怎麼我學的東西到他這裡都變成錯的東西了?我再研究才發現,原來是文筆越好,議論越暢快,就越能洗人腦,看他的文章,連我這種有學問的都被帶偏,普通人看實在危險危險!」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三蘇文引》


蘇洵這種務實,善辯的縱橫家氣質,和敢於挑戰聖訓權威的膽氣魄力,直接而深刻地影響了蘇軾。


而蘇洵為蘇軾選擇的老師也很不簡單。


蘇軾8歲即拜道士張易簡為師,老道甚愛靈氣逼人的少年蘇軾,而蘇軾也在這段啟蒙中,始拂仙風,初練道骨,為日後寫下「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這類仙家文章打下了童子功。


更幸運的是,蘇軾有一個在《宋史》上留名的母親——程夫人。



程夫人是富商之女,嫁到祖上既沒顯貴,也沒什麼家財的蘇家後,硬是靠自己操持了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沒跟娘家要過一分錢。


在那些蘇洵四處遊歷不著家的歲月里,程夫人擔起了教兒讀書的重任。


程夫人愛教蘇軾讀史,帶他看古今往來,人事代謝,從中明得失,學義理。


她不是教子「書中自有黃金屋」,而是教兒子,「讀書人切忌只為搏虛名而去。如果哪天你是為了正道真理而死的,我也會捨得,不會太過哀戚。」


程夫人更重要的教育,是言傳身教了一副慈悲心腸,蘇軾曾經在筆記里記載過這麼一件事:


蘇軾少年時,他的書房外院中有一些翠竹松柏,這些樹引來了許多鳥兒築巢。程夫人特地囑咐了家裡的小孩、奴僕,不准捕捉和驚擾鳥雀。


幾年下來,鳥巢把樹枝都壓彎了,低到人都能看見鳥巢里在孵的小鳥。


而這一小片樹林,簡直成了鳥的天堂,甚至吸引了一種平時很少見,名叫桐花鳳的鳥兒。而這樣罕見的鳥竟也多達四五百隻,還不怕人,就那麼自由自在在蘇家院子裡嬉鬧生活。街坊四鄰都對這件事嘆為觀止。


程夫人好義、好生的品行,對蘇軾的人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以至於作為一個美食家,蘇軾後來卻一直在勸誡好朋友多吃素,別殺生。



蘇軾漂泊流浪一生,足跡遍及天涯海角,無論到哪裡,他都能始終保持一顆悲憫之心,連對路邊無人問的枯骨都心生悲憫。縱然窮困潦倒,他依舊能以在荒災之年「歲活百個小兒」,即救助那些被父母拋棄的嬰孩,為「閒居一樂事」。即便是面對曾經排擠、迫害自己的仇人,同樣能一笑了之,甚至好言寬慰。


有父母如此,師友如此,還有一個一輩子既是兄弟又是知己的弟弟蘇轍。


蘇軾的命,怎能說不好呢?



太平宰相


蘇軾年方二十就一舉登科,以無名小卒之身,讓當時的文壇盟主驚呼:「三十年後就沒人記得我歐陽修了」。


嘉祐二年,公元1069年的皇榜,被稱為「千年第一榜」。


這張皇榜,一口氣收錄了唐宋八大家裡的三家:蘇軾、蘇轍,曾鞏還有寫下後世讀書人經常拿來作標語的「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學先驅張載,以及開創了統治中國千餘年的程朱理學創始人,程頤程顥兩兄弟。



這張皇榜上,後來在《宋史》裡立傳的就有24位,僅僅是官拜宰相的有8人之多。考官同樣不簡單,是宋朝等了快一百年才等來,把宋文從五代的「亡國文學」里解救出來的大家,歐陽修和梅堯臣。


在這「千年第一榜」里,蘇軾本該得第一,但他卻得了個比第一名還有傳奇感的第二名。據說,當年歐陽修看到蘇軾的文章,以為這麼漂亮的文筆,只有自己的學生曾鞏寫得出來,為避嫌,只給了個第二名。


等揭開試卷的糊名後,發現上面赫然寫著「眉山蘇軾」,身為文壇老盟主的歐陽修忍不住驚呼:「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蘇轍也同樣高中,僅僅稍遜色哥哥一等而已。


兩兄弟把宋仁宗高興得心花怒放,跑回後宮去跟皇后興奮地說道:「我給子孫找到了兩個太平宰相。」



這哪是屢試不第,天天發牢騷的韓愈所能比的。


但蘇軾自比韓愈,也有他的道理。


宋仁宗的金口玉言,不但沒有應驗,還跑調得很離譜。別說做宰相了,蘇軾連京官都沒做幾年,他大半生都在外地、邊地做官。臨老了還被貶到海南這個只能吃老鼠、蝙蝠,甚至是蜜制鼠胎的荒島上。海南,在當時是真正的天涯海角,貶官海南只稍微比死刑好一點而已,或者說生不如死。


蘇軾中了「千年第一榜」後不久,程夫人病逝,蘇家兄弟回家服喪。喪期滿後雖又考中了最優等,但沒過多久,就再遭父喪。


等到他服喪再滿回到京師時,不僅賞識他的仁宗已經去世,他還迎面碰上了自己一生「悲劇的源頭」,就是那個幾起幾落,攪起了宋朝近百年黨爭風暴的大刺頭——王安石。



新上任的皇帝,是年僅20歲,心急氣盛的宋神宗。柏楊對宋神宗的評價很高,說他是歷史上少有的英明君主。


神宗英明,所以他也看到了太平盛世下的深重危機,求治之心非常急切,希望自己能像支持商鞅變法的秦孝公一樣,給北宋來了一場王安石變法,試圖力挽狂瀾。


可儒雅之宋,畢竟不是虎狼之秦。正如此時34歲的蘇軾,也不復十幾年前的好運。


很快,他就從最傳奇的天子門生,變成王安石變法中最著名的受害者。


接下來等待他的,唯有:貶!貶!貶!



惹不起躲得起


變法之初,蘇軾就旗幟鮮明地反對。


王安石變法,不僅初心立意很好,實際上也起到了富國強兵之效。


可惜中國歷史上歷來重文輕武,宋朝尤其如此。


輕武的後果很顯而易見了,兩宋幾百年,只有兩種時代,一種是「暫時用錢買到了和平」的時代,另一種則是「想用錢買和平沒買到」的時代。


王安石想要創造的,是「不用花錢也和平」的第三種時代。


重文太過,導致的惡果則是士大夫階層過於龐大,龐大到尾大不掉。


「冗官」一直是宋朝的大問題,養這一大幫子人讓國家財政吃力得很。何況這幫子士大夫還有另一個身份——大地主。


他們利用手上的權力,從農民手裡奪走了大量的土地,以4%的人口,占有了全國90%以上的土地,廣大農民,淪為了士大夫們的農奴或家僕。大地主們還大量偷稅漏稅,於是豪強世族越來越富,國家卻越來越窮。



而王安石變法,就是為了強兵,富國。


軍隊沒有戰鬥力,就加強軍隊訓練,淘汰老弱殘兵和落後武器。改革後的宋軍,戰力和過去簡直判若兩國,一舉扭轉了北宋被西夏鉗制的被動局面,不僅創下了宋史上的唯一一次大勝,收復了大片失地,甚至還拓疆兩千餘里。


國家沒錢,就清查全國耕地,這一查就查出三百六十萬畝之多。還在中央設立 「計劃部」,確立了預算制度,每年為國家節省了40%的開支。經此一役,王安石就為國庫攢下了能花20年的財政支出。


百姓沒有耕地,還要飽受地主高利貸的盤剝,就建立政府貸款制度——青苗法:春種時由政府低息貸款給農民,秋收後農民再還錢給政府。


王安石變法中,還有一些非常超前的設想,比如改革考試科目和學校課程,他把默寫填空題考試,改為考查士子思考能力的議論文。除了這些,王安石還在學校里開設了地理學、經濟學、史學、法學、醫學等國家治理中的剛需專業。



一切聽起來都很不錯,也得到了皇帝的大力支持。


但變法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招來了舊黨的激烈反對,而宋朝又從開國時就立下了要厚待士大夫的規矩。神宗只能將反對者從中央貶到地方去做地方官。而新法的執行,靠的就是地方官。


新法在基層執行落地時,就被舊黨有意地扭曲,陽奉陰違,加上本就有人手段粗暴,操之過急。比如 「青苗法」,從政府可貸款給窮人,變成強制貸款給窮人,搞得底層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還有非常複雜的政治鬥爭。新黨不加辨別地大量提拔了表面上支持變法,其實只是政治投機,不顧百姓死活的新人。


變法逐漸失控變味,富國最終變成了窮民。


蘇軾,堅定不移站在底層平民一邊。


窮民,正是蘇軾最激烈反對的,也是他和王安石最根本的分歧所在。



蘇軾回京的第一年,先是以國子監考試官的身份,借著出考試試題的便利,出題諷刺變法。隨後,他乾脆洋洋灑灑寫了一篇《上神宗皇帝書》駁斥新法,徹底得罪了新黨。


神宗記得仁宗對蘇軾的讚揚,幾次要重用,都被王安石阻止。王安石是新黨的領袖,上行下效,新黨的很多人把蘇軾當成政敵,把和蘇軾的分歧視為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甚至不惜污衊他販賣私鹽。


就在新法全面執行的這一年,不堪排擠的蘇軾,只能自求外調,去杭州做官了。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在地方上,對新法的執行並沒有橫加干擾,反而是著眼實際,有序推行,比很多新黨人執行得還好。


蘇軾的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飄零在各個地方。


既然不能在京城高居廟堂,得到君王的器重,他就去地方為百姓謀福祉,書寫他傳奇的一生。


千年明星


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蘇軾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流量明星,而且一紅就是一千多年。


蘇軾一生足跡遍布十四個省,如今全國尚存的跟蘇軾有關的紀念場所,就多達一百多處。連他只做過五天太守的登州,都建有蘇公祠。


因為蘇軾的魅力,實在難以拒絕,只要是蘇軾去過的地方,都會很快成為天下人的神往的景點。他去到哪裡,哪裡就會因為他身價大漲,「一從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他剛到任杭州沒多久,就寫下了這首讓西湖封神的七絕: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二首·其二》



京城雖好,好在天堂也不賴。蘇軾在蘇杭體會到了飲酒的樂趣,雖然酒量很差,卻「殆不可一日無此君」。


蘇軾作書作畫,皆非酒後不可,特別是在寫大字或草書時。「吾醉後乘興作數十字,覺酒氣拂拂從之間出也。」


東坡醉酒後寫出的字,格外有靈氣。書法大家黃庭堅,曾評蘇軾醉後的字,是「筆落驚風雨」,簡直如神仙下凡。


但玩歸玩,鬧歸鬧,蘇軾為杭州的民眾做了不少實事,以至於後來他因「烏台詩案」下獄時,杭州的百姓還自發為他設道場祈福。


蘇軾一生兩入杭州,第一次他協助杭州太守修復了唐朝白居易建的錢塘六井,解決了百姓的飲水問題。後來,他再次主政杭州時,錢塘六井的水源地——西湖,已被大量的淤泥和葑草吞噬,沼澤化非常嚴重。若再不治理,恐怕不消多少年,這個「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子就要香消玉殞,而杭州百姓的飲水也會成為一個大問題。


西湖原有長堤,是東西走向,南北方向卻無堤,行人非常不便。剛好清理西湖挖出的葑草和淤泥無處堆放,他就作為建築材料,再修建一條貫通南北的新長堤。


長堤修成後,天性浪漫的蘇大人,還在兩邊植芙蓉和楊柳。芙蓉柳絲能動人心,盤曲的樹根能固堤岸,這麼美的湖景,又怎能沒有可供休憩駐足的涼亭,於是,他又沿途設計了9個涼亭供行人休憩。


詩人蘇軾,新建了一條充滿了詩意的「蘇堤」,引來了無數遷客騷人會集於此,覽物作文,最有名的恐怕是汪元量的這首《鷓鴣天》:


瀲灩湖光綠正肥,蘇堤十里柳絲垂。

輕便燕子低低舞,小巧鶯兒恰恰啼。

花似錦,酒成池。對花對酒兩相宜。

水邊莫話長安事,且請卿卿吃蛤蜊。

——汪元量《鷓鴣天•瀲灩湖光綠正肥》



燕子低舞,鶯兒恰啼,可愛得緊。


西湖原本只是杭州人一個飲水的池子,無甚特別,卻因蘇軾的一詩一堤而成為名揚天下的文化名片。這只是蘇大人無數創造中的其中一件而已。


杭州任期滿後,公元1075年,40歲的蘇軾上書請求調到與弟弟蘇轍鄰近的地方做官,出任密州太守。


就是讓「老夫聊發少年狂」的那個密州。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



同時也是那個寫下「十年生死兩茫茫」、以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密州。千萬別以為密州是什麼滋養詩心的福地洞天,相反,蘇軾初到密州,見到的就是人間地獄。


蘇軾剛上任時,密州正鬧蝗災。在當時,這可是非人力所能有所為的天災。蝗災之後,就是大饑荒。


沒有活路的百姓們,兇悍的上山為盜賊,慫的就只能賣兒鬻女,甚至直接將孩子拋棄,只為了讓家裡少一張嘴吃飯。密州路邊隨處可見盜賊留下的枯骨,和奄奄一息的嬰孩。


當朋友來信問蘇太守這第一次當地方一把手的感覺可快活時,蘇軾回復道:


何人勸我此間來,弦管生衣甑有埃。

綠蟻濡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

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

為郡鮮歡君莫嘆,猶勝塵土走章台。

——蘇軾《次韻劉貢父李公擇見寄二首》其二



是誰勸我到這鬼地方啊,我是什麼閒情逸緻的心情都沒了,帶來的樂器和廚具都被塵封發霉了。最愛的酒還沒來得及喝上幾口,蝗蟲撲面倒是遇到過好幾回了。我這一天天的,不是磨刀進山追盜賊,就是滿城撿那些被拋棄的小孩。這一把手當的,真是狼狽!


不過,蘇軾最大的特點就是,苦歸苦,累歸累,只要環境允許,他總是盡力有所作為,還能在苦中作樂。


為了不讓百姓因為貧苦而扔掉自己剛出生的孩子,蘇軾想了一個辦法,他籌措了一筆經費,告訴那些養不起嬰兒的父母,只要不拋棄孩子,孩子出生的第一年每個月都可以在政府這裡領六斗米。


沒有哪個父母捨得丟掉自己的孩子,扔掉孩子,只是迫於生存的無奈。蘇軾出此對策還因為考慮到孩子剛出生時,父母與其之間的感情淡薄,只要能讓他們多生活一段時間,日久生情,到那時就是要求他拋棄他都會不捨得。


僅靠這一個方法,蘇軾就救活了幾千個嬰兒。


作為太守,蘇軾自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齋廚索然」,挨餓是常事。本來申請到密州是為了離弟弟近一點,可以多相聚一些。怎奈總是忙於公事,到了中秋佳節,竟還是連面都沒見到。


中秋月圓,濁酒入愁腸,倍加思親,於是,一首讓後世中秋詞盡廢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就酣暢而出,流傳已然千年。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

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這首詞之所以能成為中秋詞裡不可逾越的巔峰,正是裡面有蘇軾骨子裡最重要的東西——真情真性。蘇洵認為寫文章一定是先有感情後有文字,「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蘇軾受此影響,不可謂不深。


蘇軾畢生嚴格踐行這一點,所以元好問評蘇軾的詞,說他「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一切發自胸臆,所以氣象萬千,可壯闊,可柔軟,正如密州的某個夜裡,他夢見了已辭世十年的亡妻,醒來後寫下的那首後世最著名的悼亡詞一樣: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心中充沛著無限淒涼。但彼時,命運還只是請剛到不惑之年的蘇軾,淺嘗了一杯苦酒而已。


密州任後還要再過三年,蘇軾此生真正的苦難、頓悟、精彩、成就,才真正到來。



烏台詩案


從密州離任後,蘇軾又先後擔任徐州、湖州的知州。公元1079年,蘇軾赴湖州做知州。一到任,就上了一篇《湖州謝上表》。


本來只是一封走走流程的上任表,只要感激皇恩浩蕩就可以了。可蘇軾過於實在,忍不住在上表中發表了真情實感,在所難免流露出了一些抱怨的情緒,讓人借題發揮,抓到了他「譏諷新政」的把柄。


再加上蘇軾在主政地方時,確實實事求是,寫了不少反應新政給民眾帶來各種苦難的詩。以蘇軾的才情,這些詩自然得到了廣泛的流傳。


蘇軾的成敗福禍,皆源於他的文名和巨大的流量。


他生來就是一棵招風的大樹。可卻偏偏缺乏做大樹的自覺,風不來招他,他自己都能先搖晃起來。總是直言不諱,要命的是文章又寫得好,每寫一首新作就天下傳誦。這與儒家傳統所講究的韜光養晦、要知收斂的風氣格格不入。真正是「一肚子不合時宜」。


這樣的人,在激烈的政治鬥爭中,自然而然就是活靶子。


神宗就欽點了蘇軾,要拿這個刺兒頭開刀。


事實上,蘇軾反對新法,只是反對那些傷害百姓的條款,對百姓有利的點,他都積極貫徹執行。


但「黨爭」向來是只問立場,不問對錯。好事者拿蘇軾幾首詩,說他譏諷朝政,對上不忠。湖州知州的椅子才剛坐了3個月,蘇軾就在官衙里就被御史台的吏卒當場逮捕,押解到京師,下了御史台的監獄。因為御史台上終年有烏鴉棲息,故稱烏台。蘇軾入獄又被稱為「烏台詩案」。


蘇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在監獄裡寫下了絕命詩。面對死亡,蘇軾最捨不得的還是弟弟蘇轍,身後的事情,他也只和弟弟說。


「予以事系御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蘇軾《獄中寄子由·其一》



事涉天下聞名的蘇學士,來勸皇帝三思的人多如牛毛,又重如泰山。


先是仁宗的曹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她帶著神宗一起回憶當年仁宗皇帝對蘇軾兄弟的讚嘆,就差指著皇帝鼻子說一句:「你怎麼敢的啊!」


還有畢生都在「撈哥哥」的蘇轍,寫了一篇言辭動人的奏表,表示願意辭去官職為兄贖罪,只求皇帝饒蘇軾一命。


就連當時已經退休南京的王安石,都上書神宗:「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在多年以後,蘇軾在被貶汝州的路上,特地去拜訪了告老還鄉的王安石。蘇軾都還沒來得及換上官服,王安石早早就在江邊等候他。一見這個鬥了半輩子,又在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的老宰輔,蘇軾五味雜陳,作揖恭敬道:「今日子瞻斗膽穿著野服見丞相了」。


哪知王安石哈哈大笑道:「這世間的俗禮,豈能適用我等二人?」二人一道回府,相談甚歡。告別時,王安石還感嘆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也許是王安石和曹太后的勸說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神宗不想背負殺名士的歷史罵名,在經過了一百多天的牢獄折磨後,蘇軾終逃死罪,被貶黃州,時年44歲。


回憶在獄中的時光,蘇軾說自己終日恐懼絕望如「待宰之雞」。出獄後,美食家蘇軾,再也不親自殺生,別人送他的活物,他也都會放生。還常常寫詩勸人不要殺生。


想來,是那段在獄中的日子,讓蘇軾更加體會到了「待宰」的感覺是多麼淒涼煎熬,對程夫人的慈悲好生,又多了不少深切的體悟。


烏台詩案,是蘇軾人生最大的劫難。但被貶黃州,卻才是他留名青史的關鍵轉折點。從此以後,蘇軾的生活只有一貶再貶,四海飄零。晚年時,他曾給自己的畫像題了一首小詩: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自題金山畫像》



黃州、惠州、儋州,都是蘇軾被貶黜,功名不得志的地方,卻也是他迎來創作高峰的時期。所謂「文章憎命達」,此話在天才蘇軾身上,似乎尤其貼切。


我們現在說起蘇東坡,都說他豁達瀟灑,好像他不會恐懼,不會沮喪,不會抑鬱。


其實不是。我們有的情緒,蘇軾都有。不同的是,蘇軾最終在一路的曲折中,完成了和解與救贖,找到了出路。


事實上,初到黃州的蘇軾,不只一次想過就此逃出官場,回鄉下種田作老農,甚至多次想過自殺。在那段時間裡,他不敢作詩,不敢填詞,不敢給朋友寫信,甚至不敢喝他最愛的酒,因為怕喝醉了之後說錯什麼話,又會惹禍上身。


他每天蒙頭大睡,一覺睡到太陽下山,等到傍晚才從床上爬起來,找個沒人的地方散步。看著涼白的缺月,蘇軾心中有無盡淒涼,感覺自己像落單的孤鴻: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孤鴻心中雖有無盡遺恨,但無論多麼寂寞孤獨,它依舊自有驕傲和堅守。這是夫子教的,君子固窮。


唯一讓他消遣放鬆的,就是跑到城南的安國寺泡溫泉澡。泡在熱騰騰的泉水中,微閉著雙眼,時不時用熱水搓搓臉,洗洗身上的風塵與疲憊,讓情志得到頃刻的放鬆。


可越放鬆,越是能感受到曠日持久的孤獨,和飄搖無著的彷徨,他從未覺得人生如此無趣,日子如此難挨: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蘇軾《答李端叔書》



名滿天下堂堂蘇學士,竟淪落到在邊苦之地和山夫漁民雜處,時不時還會被路上偶遇的醉鬼推搡。不過慢慢的,他也覺得沒人認識也挺好的,畢竟連往日的親友,都會怕被他連累,不敢回復他的來信。所以寫了幾封沒人回後,他索性也就不寫了,直接和外界斷了聯繫。


蘇軾也會陷於困境中彷徨無依,無法自拔。


但蘇軾和我們的區別不只是才智。


還有他不會允許自己永遠陷於痛苦之中,而是在痛苦中找到自洽的出路。


東坡居士

蘇軾開始了自己的自救之路。他的這條自救之路,對今天的我們來說,都有相當的借鑑意義。


脫困自救的第一步,就是先接受現實,然後找點事做。


蘇軾作為犯官來到黃州,沒有俸祿,只有一點點實物。一家20口人,都在坐吃山空,馬上就要無米下鍋。解決生存問題,是他當下的第一要務。


在好友馬夢徳的幫助下,蘇軾向官府申請到了城東的一塊軍營廢棄的坡地。他從此就在這塊土地上耕耘,做一個老農。

低點的地方比較濕,種大麥;平點的地方乾燥,種棗樹。再留一小角視野開闊高地的蓋間茅屋。當然不能少了竹子,可以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可是又怕竹根蔓延影響其它作物的生長,只好作罷。畢竟,不吃肉可以,什麼都不吃,就活不下去了。


有了這片地後,蘇家全員齊上陣共勞作。綠油油的麥苗冒出土地的時候,這可比去安國寺泡熱湯還治癒。


蘇軾找回了自己的豁達和信心,又開始寫詩了,他一口氣寫了《東坡八首》,歌頌著豐收,記錄了耕種的點滴。他想起偶像白居易,當年也是在忠州的東坡墾地種花,所以他便把這塊城東土地命名為東坡,如此一來也能和陶淵明的「斜川」遙遙相對,頗有情趣。他對這個想法很滿意,此後遂自號「東坡居士」。


勞作讓蘇軾這個天之驕子嘗到了底層農家日日年年都要耕作的辛酸,但他的身體卻也因勞作變得更加強健,精神也會也緊隨其後。他已經沒有開始那麼抑鬱了。


在黃州,蘇軾交上了一些新朋友,時不時地叫上大伙兒到東坡的茅屋裡飲酒。借著美酒,抒發胸臆,蘇軾對人生的體悟也漸深、漸豁達了起來,開始思考這種白首為功名的人生,意義究竟幾何: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榖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蘇軾《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少年時的道骨仙風,在這首詞裡勾出了一幅夜闌人靜的聽江圖。據說這首詞寫完後,就有傳聞說蘇軾真的乘著「小舟從此逝」了,嚇得黃州太守趕緊親自去找。蘇軾罪責在身,他有監管之責。蘇軾跑了,他可吃罪不起。


蘇軾當然不會跑。是大家小看了蘇軾。



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是虔誠的佛教徒。蘇軾少年時,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就已經做了一首參悟了因緣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恰如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寄東西。」


人的際遇,就像飛鴻偶然在雪上留下的足跡,純屬偶然。這一刻留下,下一刻消失。一起都繫於因緣,無常多變,不由人做主。


信仰,在閒時,可能只是一種幫你認識世界的工具。但在精神困苦時,它就會成為你超度苦海的舟楫。


到了黃州後,蘇軾更加認真地研讀起佛經來。


在佛理的啟發下,他坦然平和地面對當下的困厄,並始終抱著悲憫和慈善的念頭,布施眾生。


他還時不時去安國寺找長老,學習修禪打坐。


修禪,是為了修定,定就是幫你排除雜念,帶著你進入內心更幽深的所在去,從而更達本質,更生智慧,無欲見真。


何謂真?《金剛經》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佛家認為萬物都因宿緣而聚合,緣深則長久,緣淺則短暫,不應過分執著。


讀經和坐禪,教會了蘇軾在困境中隨遇而安,自得其樂。


有一回,蘇軾和家人一起走在半路上,天空突降大雨,同行的人狼狽逃竄,唯有他吟嘯徐行。


彼時的蘇軾,早已能夠在人生路上的風雨中,泰然自若。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風也好,雨也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內心的那一份平和與悲憫。



逍遙遊


蘇軾最愛看《莊子》。他曾說「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讀莊子,像見到了知音。


如果說佛家的理論讓蘇軾停止糾結「為啥我這麼倒霉」,那莊子的齊物論,則幫助蘇軾明白,「倒霉和走運,其實沒有區別」,從而使他走向了真正的逍遙自在。


莊子覺得,所謂的貴賤、貧富、大小、遠近、高低……都沒有本質的區別,無非是視角不同而已。


蘇軾無疑是完全認同莊子的。


蘇軾生不逢時,一生都被黨爭的漩渦所困擾。蘇軾一生遭遇兩次嚴重的政治迫害,第一次是「烏台詩案」。第二次則是59歲被貶惠州,62歲被貶海南,直到65歲才遇赦北歸。


在蘇軾50歲這年,雄心勃勃的神宗最終含恨去世,哲宗登基後,朝堂又回到了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的手裡。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新法幾乎全被廢棄。


但蘇軾並沒有因此受益,因為他又站出來反對。他認為新法中一些對國計民生有好處的措施,不應被廢止。蘇軾又被視為新黨,在短暫的回京做了幾年京官後,蘇軾又被以「文字譏諷先朝」的罪名,貶謫惠州。


惠州比黃州更加偏遠,但此時的蘇軾,早已能夠超然物外。他的心情比當初被貶黃州時,平和很多,也輕鬆很多。他吃到當地的荔枝很好吃,欣喜之下寫下:


羅浮山下四時春,

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

不辭長作嶺南人。

—蘇軾《惠州一絕·食荔枝》



本來是要貶他去惠州受苦的,他卻活得如此逍遙快活,這讓朝堂上的權貴們如何受得了。


再遭貶,直接被趕出了大陸,貶到了海南。


漂洋過海時,蘇軾環顧著大海一片茫茫無際,心情於是十分悲愴。他想著自己這一去,必定客死他鄉無疑,斷沒有再回大陸的希望。


在海南,他想到了莊子。


所謂的大陸和海島,也是要看你以什麼尺度去衡量而已。


如果從天上看,即便是九州之大,不也是全浮在海面上嗎?海南固然是個島,但中原大陸又何嘗不是一個島呢?


就像一隻爬在稻草上的螞蟻。如果倒一盆水在地上,讓稻草浮起來,那螞蟻看到這一片茫茫的積水,肯定也會感覺像漂浮在茫茫大海上,它也會不知道自己會漂浮到哪裡去。


可沒過一會兒,積水幹了,螞蟻照樣能回到地上。它看見它的夥伴,也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到:「剛剛我差點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誰知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的眼前就又出現了四通八達的大道!」


換個角度去看,去思考,豁然開朗。


林語堂評蘇軾,是個天生的樂天派。因為他無論去到哪裡都能發現美,無論是吃多差勁的食物,游多普通的山水,面對多日常瑣碎的小事物,他都能從中發現道理,得到快樂。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哺糟啜醇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蘇軾《超然台記》



在平凡的生活中發現快樂,在逆境中找到出路。這就是蘇軾的偉大之處。


到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野蠻的海南島,蘇軾依然覺得這片瘴癘之地,其實「風土極佳,人亦不惡」。


到海南時,蘇軾已經是一個62歲的老人。彼時的海南島,食肉的機會很少,蘇軾每天吃得最多的就是白水煮青菜,連調料都沒有。


但即便如此,蘇軾也能看到「白水煮青菜」的好處,那就是有「自然之味」。


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作為當代大儒,在海南島的蘇軾,最終成了後世士子的精神領袖。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到荒」。


傳說箕子是商紂王的叔父,以賢明著稱。為了躲避紂王的迫害,他逃到了朝鮮,在那裡開墾教化,最後被當地人推為國君,史稱「箕子朝鮮」。


在料想自己此生應該無緣再回到大陸之後,蘇軾不是沮喪地等待死亡,而是將此當作自己的「天命」,並認為這是老天有意要他在這裡傳播文明的種子。


所以,蘇軾在海南勸民農桑,移風易俗。他設帳教學,許多人為此不遠千里追到儋州,聽蘇軾講學,讓海南誕生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舉人——姜唐佐。


後來,姜唐佐驕傲地用一句題詩,表達了對蘇軾的崇高敬意:「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


雖然姜唐佐最後沒能高中進士,但蘇軾卻當之無愧地成為海南人文興盛的開世功臣:


「宋蘇文公之謫居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

——《瓊台舊事錄》




唯有深愛


如果我們認真讀蘇軾,會被他永遠充沛的生命力感動。


深究背後的原因,因為他永遠深愛著所遇到的一切。


狎妓是宋朝名士最時尚的潮流。蘇軾是最大的名士,但他卻選擇了深情。


蘇軾一生有二妻一妾,第一人妻子,就是「十年生死兩茫茫」的主人王弗,她陪少年蘇軾讀書,交友,做小吏,在蘇軾忘形時潑冷水,在蘇軾被小人蒙蔽時打預防針,可惜年壽不永,二人只相伴了11年,她就化作了蘇軾心口永遠的硃砂痣。



王弗去世後,蘇軾迎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這位夫人雖沒有王弗聰慧通詩書,卻是個賢惠溫柔,永遠陪伴著、支持著蘇軾的戰友。


蘇軾愛浪漫,她就用理性勤儉持家來互補。蘇軾喜歡交朋友,她就給予充分的自由;蘇軾半生飄零,四海為家,她就無怨無悔,默默相陪。


富貴也好,貧困也罷,她總是不驚不喜。蘇軾顯達了她照樣勤儉,蘇軾落魄了她跟著一起下地種田。


她雖愛極了蘇軾,卻也時刻保持著自己的本色,並陪著蘇軾走過了最長的一段歲月。


大才如蘇軾,卻沒有過多的詩詞寫給王閏之。但在她死後,蘇軾在悼文中寫到:「我日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干。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說好一起歸隱眉州老家的呢?你為何棄我而去?就算有一天我能歸隱田園,還有誰能陪著我?現在可倒好,我眼淚也哭幹了。只有等我死後,咱倆埋在一起,就當是履行了諾言吧。


最樸實的語言,表達了最深的情。宛若他們相伴的時光。


蘇軾鍾愛的妾室,就是王朝雲,她最懂蘇軾。


相傳蘇軾又一天晚飯後,和幾個丫鬟散步。


他輕拍著啤酒肚,回頭問丫鬟:「你們說我這裡面裝的什麼東西?」


有人說是滿腹經綸,也有人說全是智慧。


只有朝雲說「一肚皮的不合時宜。」


蘇軾聽罷,哈哈大笑。


王朝雲入蘇家時,只是一個12歲的小侍婢。從此一生,不離不棄。


晚年的蘇軾差點被趕出了中國大陸,被貶到了荒無人煙的惠州。只有朝雲隨身相伴,既照顧他的起居,也幫他排憂解悶,說唱詩詞。


只可惜好景不長,34歲的朝雲病死惠州。


直到現在,惠州的朝雲墓前還掛著蘇軾親手寫的一副對聯:


「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從一個命如飄萍的侍婢,到成為蘇大學士的紅顏知音,她的生命夢幻如泡影,卻短暫得如露如電。


蘇軾和蘇轍的兄弟情同樣讓人動容。


蘇轍與蘇軾,性格相去甚遠。蘇轍是弟弟,現實中更像是兄長。為人行事成熟穩重,時時照看著蘇軾,為他周旋。反而是蘇軾,一生百無顧忌,天真灑脫,似乎從來都沒長大,沒受到過現實的沾染。


即便性格迥異,蘇轍畢生都愛極了這個總是給他帶來無盡麻煩的哥哥。每次見到哥哥,蘇轍就苦口婆心地勸。等哥哥真的卷進麻煩里時,蘇轍從來都是不計代價,義無反顧地救。


如此反覆,從無怨尤。而蘇軾也將自己畢生喜怒哀樂的一絲一毫,都分享給了蘇轍。他只拿了對蘇轍深情的萬一,便寫就了那首冠絕古今的中秋詞。


《宋史》是這樣記載這段兄弟情的:


「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



關於蘇軾,民國時期的大師林語堂對他如此評價:


「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


蘇軾給我們留下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法論:用深情的愛,愛著人生所遇到的一切。


因為愛,會讓我們變得心胸寬大,可以在這個可能沒那麼友好的世界裡,發現美。


當你擁有寬廣的審美眼光時,你不僅可以做到進退自如,寵辱不驚,你還能登高望遠,舉首高歌,以逸懷浩氣,擁抱大千世界。任世界風雲變幻,境遇如何,你自心安如歸。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世道多有不公,人生多有不順,如何才能同困境和平相處,保持內心的平和?


這就是為什麼今天我們還喜歡蘇軾。


宋徽宗即位後,終於結束了曠日持久的新舊黨爭。蘇軾也逢大赦。


公元1101年,66歲的蘇軾得以從海南島渡海北歸。可惜還沒有到達京城,這位曠世奇才卻因病逝於常州。


臨終前,佛友維琳在東坡耳邊大聲喊道:「別忘了要去往西方極樂世界!」。蘇軾微弱地回答道:「極樂世界可能有,但不知如何前往,空想有什麼用。」


維琳更大聲地跟蘇軾說:「越是這樣越要努力想!」


蘇軾又是那樣豁達地輕輕笑著,他說:「勉強想就不對了」,隨後安詳長逝。


是啊,怎麼能勉強?勉強了,就不自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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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丘吉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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