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不吃青團呢?

上觀新聞 發佈 2024-04-29T20:01:02.702940+00:00

六歲那年,我人生的第一顆青團,至今如鯁在喉。那天我媽出門,留我爸一人照看我整個周末。這是我爸第一次跟自己的幼兒獨處如此長的時間,嚇得他直發蒙。然後他突然想起臨走前我媽的交代——「這娃很乖,給點吃的就能安靜大半天」,於是像變戲法似的捧出幾顆青團來,慫恿我吃。「是春天的味道。

六歲那年,我人生的第一顆青團,至今如鯁在喉。

那天我媽出門,留我爸一人照看我整個周末。這是我爸第一次跟自己的幼兒獨處如此長的時間,嚇得他直發蒙。然後他突然想起臨走前我媽的交代——「這娃很乖,給點吃的就能安靜大半天」,於是像變戲法似的捧出幾顆青團來,慫恿我吃。

「是春天的味道。」我還清晰記得當時他說的這句。

同樣清晰的,還有那天關於周遭的記憶:陽春三月,雨後放晴。我家榆木桌子的紋路像河水的漣漪,桌上老式收音機里的磁帶正催眠般不緊不慢轉悠著,把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粵語歌的淺唱低吟傳到院子裡。通往小院的木門除了天黑睡覺時關上,白天都完全敞開著。院子裡的陽光斜照進來,在長條粗木地板上蕩漾,邊緣裁剪出梧桐樹新葉的影子。院子裡還養了幾隻雞,永不疲倦地在泥土地里咕咕打轉,不時瞄準青草縫快速地啄兩下。雞屎和青草味……這是我六歲的腦袋能想到的所謂春天的氣息。

我對著那幾顆綠油油、油唧唧的大丸子搖頭,把裝著它們的白瓷盤推遠。綠顏色看起來就像是有毒,又有哪個孩子會喜歡青草味?

見我不吃,我爸親身給我示範。「很好吃的,」他把油紙往下折,然後咬了一大口,「紅豆餡的,甜的!」

我爸穿著近似黑色的深藍工裝,那種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年男性幾乎一樣的款式。跨上他的大槓自行車一融入柏油路的車流,我就分不清誰是誰。在藍黑色面料背景的襯托下,青團綠色與紅色的搭配確實花紅柳綠起來。

我伸手,從盤子裡抓起一顆,軟軟的又有彈性,感覺要從手裡滑脫出去似的。一眨眼的工夫,我已經撕開了底下的油紙,把整顆青團攥在手裡。小時候我總喜歡直接用手拿著食物吃,仿佛我的味覺細胞都長在手指頭上,其實只是為了吃完以後還有指頭可以舔,這項食後回味的時光讓我樂此不疲,屢教不改。

但是那天麻煩來了,青團給我上了深刻的一課。先不說入口那種強烈的青草味(後來我才知道是艾草或是鼠尾草,但那又有什麼區別),當我咬下一大口以後,整個喉嚨里滿是受到刺激,又想嘔又被黏住的尷尬和恐懼。我嗚嗚哀號,努力撐開手指想甩開青團,然而手指間黏住綠麵團就像是青蛙的趾蹼,把我爸看得目瞪口呆。

「吃不了好東西。」在我爸氣急敗壞給我擦手的時候,青團還在我喉嚨里哽咽著,自尊的眼淚卻早已噴涌而出。

從此再也不碰青團,哪怕大人們一遍遍勸說「怎麼能不吃青團呢」,我也堅決不吃。

再吃青團是十年以後的事——十六歲的我過得不賴:我的個頭在猛漲,之後的身高都停留在那一年;頭腦嶄新又靈活,因為高考,知識儲備達到了人生巔峰;跟同齡人交往時精力充沛、胃口也好得出奇。所以高二那天春遊時我簡直樂瘋了,脫離了家長的監護,傻乎乎的自由讓目所能及的湖水碧波、依依垂柳、盞盞搖曳春花都鍍上了金邊,猶如永不凋零的希望。草地上,同齡人野餐歡笑,眼波明亮,年輕的身體和歌聲環繞。不知是誰遞給我一個青團,在青春氣氛的包圍里,童年對青團的那些恐懼頓時煙消雲散。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自然而然地打開了它。

我還記得我一手撐著草地,一手捏著青團,手掌下的青草嫩得似乎能掐出水來,入口的青團則清新軟糯——青草的芳香和手裡的青團似乎融為一體。那天的青團是肉鬆蛋黃餡的,充盈富足的感覺,就像是面對無限可能的十六歲。我突然明白春天的味道是什麼了,是春光、青春,還有這青團,叫人迷醉。我也發現自己偷偷摸摸地愛上了吃青團,在自我啟蒙下。我的父母還不知道我的轉變,但孩子每時每刻都在成長和變化,他們的口味和身高一樣,有時候變化起來連自己都吃驚。

大學時我沒法忍受離家太近,填報了一千公里開外的學校,結果學校伙食很差。學校所在的城市屬於南亞熱帶氣候,一年四季如夏,沒有春天。我請家裡人給我寄點青團來,他們知道我是想家了,忙不迭地用了最快的快遞。我拆開包裝分給室友,大家吃得狼吞虎咽,讚不絕口。但我知道經歷了上千公里路程的青團已經疲倦了,裡面的餡料不再輕微流動,外面的青團皮也有些板結——原來味道真的跟時間一樣,是會流逝的。畢業以後,我選擇了回長三角。二十六歲,我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之後時間像被按下了快進,每年春天將近,還沒有脫去羽絨服,手機里的消息就會跳出來提醒我:又一年吃青團的時候到了,嘗一口春天的滋味吧。

我和地鐵里的其他人一樣,在通勤路上只做一件事,就是埋頭玩手機。手機告訴我很多事情,比如青團,原來不只是青色,還可以有馬卡龍粉,原來青團餡不光有紅豆泥和蛋黃肉鬆,還可以裝進香椿豆腐、麻辣小龍蝦、榴槤、螺螄粉、黑松露、鮑魚陳皮……「秋天裡的第一杯奶茶、春天裡的第一口青團」,怎麼能不吃青團呢?乍暖還寒,網紅店前已經排起了長隊,通過浪費時間排隊來證明自己搶在了時間前面——在這場與春光的綺麗競賽中,隊伍里的每個人都欣喜、急躁,拿到青團的剎那,心底又會略微湧起一種奇異的勝利感。

我沒有去排青團的隊伍,但我排在了另一個時序的隊伍中:工作、買房、結婚、生子……如果有哪一項沒有按時完成,就會有不相干的人跳出來,對你發出「怎麼能不XX呢」的質疑。那種質疑所帶來的壓力,比六歲那年的青團還要讓人膈應。我已經三十六歲了,說老不老,說年輕也不年輕。比起需要排隊的網紅店,我更喜歡帶父母家人去打卡一些味道不錯的餐廳,尤其是在春暖花開,一家人踏青出遊以後,看他們慢悠悠、樂陶陶地吃著。那種把一家老小餵得飽飽,愜意十足的樣子帶給我的成就感,會讓我一時忘記中年人工作中的倦怠與疲憊。

又是一次春天裡的外出吃飯,青團作為其中一道被端上來時還恰到好處的微熱。大廳里熙熙攘攘,充盈著邀請落座、嬉笑交談和推杯換盞的熱鬧。我捏起一隻青團遞給爸爸,他卻搖頭拒絕,原因是這東西會黏在剛裝的假牙上,吃不了,又補充一句:「吃不了好東西哦。」喧譁的餐廳仿佛突然安靜,我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個第一次吃青團的早晨。突然很想問問爸爸,在物質還略顯匱乏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他是在哪裡搞到的那幾隻青團,為了他的小女兒。也突然明白,為什麼近幾年送給父母的水果,吃的速度總是慢於腐爛的速度,讓我忍不住嘮叨埋怨。他們真的不是故意浪費,衰老的腸胃和新換的假牙都需要我們停下來耐心等等,再等等。我想向他們道歉,或是感謝,或是別的什麼來岔開假牙的話題,不過我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裝作給大家添茶,低頭掩飾住滾燙、濕潤的眼底。

丈夫給兒子的碗裡抓了一隻青團,略帶期待地讓他嘗試看看。小傢伙湊近打量,又像小狗一樣地翕動鼻孔幾下,就彈開身子嚷嚷著把糰子拿開。這孩子剛滿六歲,成天上躥下跳如猴子,精力充沛如貪吃蛇。胃口好得出奇,跟我小時候一樣;喜歡把食物的外包裝拆乾淨捧在手裡吃的習慣,也和我小時候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對待他討厭吃的東西,連共處一室都不可能。榴槤、螺螄粉、臭豆腐……都是他的仇敵——孩子的味覺是很敏感的,一點點刺激都能在新鮮的舌頭細胞被快速傳遞和放大,只有舌尖麻木的大人才需要特別的味覺刺激。

「怎麼能不吃青團呢?」我們連哄帶騙,「這是春天的味道。」

「怎麼能不吃青團呢?」這句話從我嘴裡順口而出時,自己也嚇了一跳。食物不僅能填飽肚子,還是一種能通過味覺和故事傳遞的人生經驗。但當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把它理所應當地介紹給孩子、逼迫他接受時,是不是忘記了有些滋味,必須得等他自己發掘?好在兒子並沒有被我們四個人說服,反而背起剛學到的二十四節氣歌,來轉移大人們的注意力。

聽到孩子朗朗上口這些關於四季輪迴、人生時節的句子,大人們臉上露出自豪又拘謹的紅光,眼角皺紋笑得格外清晰。沒人關心他今天是不是一定要吃下那顆青團了。我忍不住去想這個小伙子,幾年以後個頭很快會超過我,再有幾年,也會離開家去讀書、工作,去往別座城市。那些走過的路、吃過的食物,所見所思所食會成為他的一部分。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在春光明媚的日子裡捧出青團,對他的孩子說:

「怎麼能不吃青團呢?吃一個吧,春天的味道。」

欄目主編:孔令君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邵競

來源:作者:張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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