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悲欣交集 ——王鐸的人設突圍和筆墨狂歡(上)

封面新聞 發佈 2024-04-30T00:54:33.576886+00:00

文/王來一他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大的悲劇人物。王鐸,河南孟津籍,字覺斯,有「神筆王鐸」之譽。明天啟二年(1622)進士,先後任翰林院庶吉士、編修、少詹事。南明弘光元年(1645),任東閣大學士、次輔之職;同年入清,授禮部尚書。順治九年(1652)病逝,終年六十一歲。

文/王來

他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大的悲劇人物。

王鐸,河南孟津籍,字覺斯,有「神筆王鐸」之譽。明天啟二年(1622)進士,先後任翰林院庶吉士、編修、少詹事。南明弘光元年(1645),任東閣大學士、次輔之職;同年入清,授禮部尚書。順治九年(1652)病逝,終年六十一歲。

王鐸自畫像

作為著名書法家,王鐸以縱橫捭闔、沉雄恣肆的行草書名聞朝野,而作為朝廷重臣,卻在明清革鼎、江山易幟的時刻投降清軍,做了貳臣。其身後三四百年間,因其大節有虧,書法藝術被屏蔽。近三四十年以來,王鐸先是在日本聲譽鵲起,特別是日本書家「後王(王鐸)勝前王(王羲之)」的評價,使國內重新正視、評價王鐸,蒙塵數百年的王鐸碑帖收穫了眾多熱切、激動,甚至瘋狂的目光,一時之間,王鐸成了國內的當紅名家,評述其生平事功的文章鋪天蓋地,其眾多墨跡也被集納成冊一版再版,一茬茬的書法愛家以臨摹他為時尚……

王鐸31歲中進士入翰林院,其後30年的宦海人生,先後受命於明清兩朝4位皇帝。跟顏真卿一樣,他所處的晚明時期,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亂世,朝廷黑暗腐敗,皇權交接頻仍,農民軍烽煙四起,外敵侵犯好比阪上走丸,朝廷不得不一再割地求和……經歷了嚴苛、完整的科舉考試進入官僚體系,且終身均在中央系統供職的王鐸,他的第一身份,是朝廷重臣,第一要務,是治國平天下。但是歷史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機遇。平日裡做的都是抄抄寫寫的工作,還沒有到影響國是的重要程度;也曾經想過請兵戍邊,但皇帝根本沒有當一回事;即便官至南明次輔,與皇帝又有過命的私交,卻還是沒能組織一場捍衛朝廷尊嚴的戰鬥……總之,無論他在藝術史上是如何的聲名熠熠,在正史上,他基本上可以算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人物,當然,正史上無法完全忽略他,因為他做了一件「遺臭萬年」的糗事——以南明朝廷重臣的身份,偕眾大臣跪迎清軍進入都城……

王鐸的悲劇,起源和根本,都在於這一次的「跪迎」。

順治六年(1649)十月,清禮部左侍郎王鐸策馬經過煤山,朝著崇禎皇帝自經的方向,投注以深深的一瞥,久久不願離去。

其時,紅楓似血,滿山空寂。

這一瞥跨越千山萬水,王鐸的心中一定是風起雲湧、百感交集。我想,一定有悔意自他心頭升起,後悔當初沒有追隨先帝而去,如今卻要以貳臣的身份,苟且偷生於這「夷滿當道」、風雨如晦的時代。

四年前,清軍入關,勢如破竹,攻城略池,兵臨南京,弘光皇帝已經跑路,王鐸作為身處南京的南明小朝廷大學士,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就是以身殉國,再就是辱身獻城。弘光元年(1645)五月十五,提前主動剃髮表忠心的忻城伯趙之龍同王鐸、錢謙益等文武大臣,在玄武門匍匐於地,跪迎清軍,其時風雨大作,清軍久不至,降臣全身濕透,狼狽不堪,居然無一人敢起立避雨!

所謂「臣服」,這就是了。

清軍終於到了,在豫親王多鐸輕蔑的眼神中,落湯雞似的明朝眾大臣無一不如罪臣般低眉垂首、瑟瑟發抖,恭候新主子賜令「眾卿平身」。

這就是大明王朝在政治舞台上最後的亮相,這就是在「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血泊和屍骨之上的笙簫靜默、白旗飄飄。

我渴望看到一雙清涼的眸子,能夠承接住多鐸那輕蔑的眼光,我渴望看到王朝之間的秋波對接不要那麼不平等,渴望看到軍事與政治之間的權力嬗變不要這樣不平等,渴望看到文化與民族融合之間的生態互補不要這樣不平等,我渴望看到他——王鐸,挺立如松,不卑不亢,正視對方,不懼不慌。

我以為,這才是文人的風骨。

我以為,當民族大義已然蕩然無存的時候,文人的風骨,是他區別於政治同僚、獨立於時代的最後尊嚴。

可惜,我沒有看到王鐸的目光。

16歲考秀才時,王鐸洋洋灑灑宏論「攘外必先安內」,那時他有一雙何其清亮的眼睛。三四十年以來,內憂外患,寇騎如虎,萬里江山,俱為魚肉,清亮的眼睛,黯淡了,渾濁了,膽怯了,沉淪了,他成功地將自己異化為了自己的敵人和自己最鄙夷的人。

玄武城頭的大雨,像一根又一根鞭子,無聲而響亮地抽打著王鐸,又像一張遮天罩地的大網,捆縛、困囿著王鐸,使他往後餘生,無時不刻不感到心神不寧、呼吸困難……

這一跪,大明江山改旗易幟;這一跪,首都南京免遭屠城;這一跪,王鐸苦心經營的「傳世名臣」夢想徹底破滅,他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數百年為人唾棄……

有人說,王鐸應該慷慨赴死。死了,他就是民族英雄;不死,他就是漢奸、敗類,他就欠大明王朝、甚至中華民族一條命。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自決天下,臣必須黃泉護駕。「臣不事二主」,所以,忠藎之臣必須得死。

但王鐸竟然沒有自裁。

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嗎?

他公開發表了自己的辯護書——

「是上剝下,下亦剝上也。操鍔而自剚其躬也,不克以天下為心。故君擇臣,臣亦擇君,孰肯以其身徒勞於是非黑白混淆之世,以性命日待於湯鑊之前歟?!」

世人皆言我該死,殉節昏君豈弘義?!王鐸不服!不服!不服!

他活了下來。

書法的一個很高的境界,是用自己的筆跡,寫自己的心跡,換句話說,也就是字是自己寫的,內容也是原創的。原創的內容倒未必一定是苦心孤詣的錦繡詩文,書法史上大量的名帖反而是短札、隨感、備忘錄等充滿濃郁生活氣息的可愛文本,如張旭的《肚痛貼》:「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欲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如何為計,非臨床。」

王鐸《臨閣帖》軸,崇禎四年(辛未1631年),綾本,草書,277.5×45.8cm。南京博物院藏

就連宗主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說穿了也是一篇即興遣懷之作,原作中諸多的塗抹穿插,顯示出主人怡然自洽的休閒狀態,與正襟危坐憋大招大相逕庭,偶然欲書狀態下的性情書寫濃縮了時態、世態、情態,彰顯出書家真正的文化氣象,這是最讓人歡喜的事情。當然,書家臨寫古人的名帖,或者書寫古人的名句名篇,也未必一定就不能體現書家的個性和水平,歷代大量的書法家都是這樣寫出來和傳下來的。當代絕大部分書法走的就是這個路數,隨便走進一個書展,唐詩宋詞怕要占書寫內容的十之五六——我個人認為,今人寫古篇,時代精神肯定是要大打折扣的。

王鐸似乎是個異端。一方面是臨古狂人,其獨創的「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與其說表達的是一種自己的生活狀態,不如說彰顯的是一種「永不離古」和「決不泥古」的創作姿態,另一方面,王鐸在非臨帖狀態下創作的大量文本,並非古人詩文,而是自己原創的詩文、信札。王鐸自幼飽讀詩文,文思敏捷,出口成章,落筆為詩,一生中創作的詩歌,一說是3萬餘首,一說是2萬餘首,僅留存下來的就有近萬首。如果我們以他16歲中秀才起開始計算,到他61歲去世為止,其在世時日也就一萬六七千天,也就是說,王鐸作詩,平均每天一至兩首!對於古人而言,作詩固然不難,但長年堅持、日日不輟,非有強大的文化抱負不能為也。其實王鐸本人對自己的文學水平非常自信,曾言自己「書不如畫,畫不如詩」,固然有誇飾自矜的意味,卻也顯示出「諸藝皆好,尤重詩歌」的價值訴求。書法自然是讓王鐸名滿朝野的絕技,但書法乃基本技能,歐陽修認為「以學書為事業,用此終老而窮年者,是真可笑也」,就連同年黃道周也視之為「七八等技能」,王鐸之所以要那樣孜孜矻矻在詩文上下苦功夫,骨子裡面他是想成為一代文豪,甚至想成為「當代文魁」。

王鐸鍾愛杜子美,詩風深受影響,沉鬱蒼涼,似大風歌。其實王鐸與杜甫有太多的不一樣,杜甫一生顛沛流離,飽經磨難,只做過很小的官員,而王鐸一直供職於中央機關,始終為皇帝近臣,生活際遇可謂天淵之別。他有《始信》詠少陵:「始信杜陵叟,實悲喪亂頻。恆逢西散卒,驚向北來人。老大心情異,衣冠祿秩新。渾瑊亦不見,淚盡詰青旻。」留存於世的書法作品,相當數量都在書寫杜甫名詩。想來,憂國憂民的情懷,壯志難酬的鬱悶,烽火連天國破家亡的幻滅感,應該是他們共同的心理江山和精神圭臬。王鐸古文底子好,又勤奮,詩文也名重一時。同時代的多位名人讚譽有加——

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評價道:王鐸的詩「七言可以與杜甫同步,排律可以與『大曆十才子』相提並論」。戶部主事馬之駿評價:「嘉隆之後,王鐸可謂詩道主盟,六義功臣以此生心,無害於政。」

我想,王鐸心心念念想做的,其實就是這樣一位詩道主盟,君心似海,江湖聲遠,踏踏踏的義軍和外敵的鐵蹄聲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就讓自己在文字王國做一位主帥吧。但是很可惜,王鐸的盟主地位並沒有形成,對他褒譽的時人,有的是他的親友(比如呂維祺就是他的親家),有的是應他之託在他詩文集上作序,情勢所然,難免溢美抬高,有的則是他深愛或深愛他的師友、有欠於他或有求於他的同僚或後輩,所以評價不那麼客觀、不那麼符合現狀。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王鐸書法上的名聲太大。他已經是書壇盟主了,時代不會再授予詩壇盟主的桂冠給他了,社會資源畢竟是有限的,沒有必要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句話,也就是王鐸「書名掩蓋了詩才」。

歷史並沒有辜負王鐸。雖然王鐸在文學史上並沒有留下名字,但恰恰因為他對文學的摯愛,文學報之以瓊瑤,他的文學素養、文化稟賦和文藝氣質,助推他成為明清時代開闢山河的書法第一人。真正的書法家不是匠人,不是依葫蘆畫瓢般臨帖然後刷字成篇的熟練碼字工人,而是對文字有獨到理解和深厚感情的創作者,是視文字為自家親人的忠厚長者,是賦予文字以靈氣和內涵的魔術師,是能於萬萬千千的文山字海中讓自己文字粲然生姿風標獨具的藝術家。書法家寫的是字,又不完全是字,書法家的字可以鐫刻山河、愉悅眼目,甚至可以凝固歲月、審美人性。特別是那種以自家手筆書寫自家詩文的書法家,他們的遺墨和刻石就是歲月的包漿,他們記錄歷史,同時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文稿的文獻價值和書法的藝術價值兩相增益交相輝映,王鐸是中國書法史上的傑出代表。

隨便選幾首王鐸的詩作來欣賞一下——

「苔作鋪裀石作床,閒來藜杖任徜徉。老僧寄語相邀去,多是雪峰看草堂。」

「三十餘春離草萊,笏袍光氣五雲開。承恩卻在丹青手,不論詩書才不才。」

「浦雲能自邇,逾與道情親。況坐聲光里,高閒侶古人。」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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