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浪鼓咚咚響》:不念過往,怎知來處

正觀新聞 發佈 2024-04-30T04:07:13.590542+00:00

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就是自從有了你生活大不同,過往種種突然變得蒼白,麻木的軀殼裂出縫隙,整個人都慢慢鮮活起來。

公路片好看就好看在充滿變數。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就是自從有了你生活大不同,過往種種突然變得蒼白,麻木的軀殼裂出縫隙,整個人都慢慢鮮活起來。這裡的「你」,是一切能夠作用人心的外在力量,不拘風景、人或事。

總之,一旦踏上旅途經歷些意想不到的際遇,人生就好像搭上了轉軌的列車。和起點相比,公路片裡的人物結局,可能更好,但也可能更壞,不過主角和觀眾經過這一遭都會明白,旅程和生命一樣,都是過程遠比結果更重要。

《撥浪鼓咚咚響》海報

陝西籍青年導演白志強的新作《撥浪鼓咚咚響》(以下簡稱《撥浪鼓》),就是這樣一部好看的公路片。全劇最大的變數,首先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踏上了同一段從山村通往縣城的公路。

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的苟仁開著貨車專跑偏遠鄉村,「水果蔬菜米麵油,日用百貨全都有,捎人捎貨照老相(遺像)……」,作為現代貨郎,這段車載喇叭循環播放的吆喝就是他搖動的「撥浪鼓」,宛如移動小超市的貨車廂就是他的挑擔。苟仁活得很不耐煩,滿臉風霜心事重重,風餐露宿為生存也為尋仇。他的駕駛室正中掛著的不是平安符,也不是全家福,而是一個有些破舊的撥浪鼓。同樣心事重重的還有拖著鼻涕的小學生毛豆,考了兩個一百分,卻沒有等回外地打工的爸爸。唯一的親人奶奶突然病故,毛豆偷偷爬上苟仁的貨車想去縣城找爸爸,兩人就此結緣。

《撥浪鼓咚咚響》劇照

以上只是故事背景。差異極大的兩個人因為各自的苦難坐進了同一輛車,但此時他們並不能理解彼此的傷痛。在觀眾預感到要發生點什麼的時候,兩人的旅程終於開始。他們的過往都背負著沉重的秘密,因此前進得很沉重也很慢,甚至常常迷失方向。影片的主體部分,就是苟仁和毛豆懷著截然不同的目的尋求結果的過程,等到殘酷的謎底揭開,原來他們都失去了親人。喪子和失怙的兩個人從敵對到和解,最終「如子如父」。兩人同行的一路伴隨著各種變數的展開,有驚嚇也有驚喜,有憤怒亦有溫情,走投無路又柳暗花明。

導演白志強拍攝過多部紀錄片,《撥浪鼓》保存了他的藝術自覺,通篇的白描手法具有紀錄片般的冷靜克制。敘述人是旁觀者,但並沒有上帝的全知,故事沒有從劇中人苟仁或毛豆的視角展開,觀眾無法全然進入他們的內心,但被邀請進入他們生活的世界,陪伴他們一起經歷一個又一個悉數到來的變數。

公路片的好看當然不會只滿足於情節層面的變數。《撥浪鼓》是不怕劇透的影片,無論真相的浮出、人物性格的轉化,還是他們片段化的經歷,都沒有視聽奇觀的感官刺激,也不追求劇情的「反轉」和震驚,所有的「變數」都為推動敘述服務,進而為人物的「變化」做鋪墊,換句話說,《撥浪鼓》最突出、最動人的地方,並不在於一般公路片常見的情節戲劇性和人物性格張力。當然這並不是說影片的故事不精彩,只是在表層故事講述之外,《撥浪鼓》還隱藏著更為深厚的情感肌理。

兩人同行的出色電影我們已經看過太多,《逍遙騎士》《末路狂花》《菊次郎的夏天》《綠皮書》《落葉歸根》《過韶關》……,結局大致有願望的達成、失敗、升華,或一切都沒有改變,生活似乎又回到原點等幾種處理方法。而苟仁和毛豆在互動中時常展露的溫情,讓觀眾很早就預判到,影片勢必要在讓他們在衝突中達成和解。問題是怎麼達成呢,可信嗎?會不會和某些空洞的偽文藝片一樣,刻意把主角設定為普通人,又缺乏底層的生活常識和情感邏輯,以至於故事淪為創作者的臆想,充滿了可怕的自以為是?

《撥浪鼓咚咚響》劇照

好在《撥浪鼓》的創作有著紮實的現實依據和現實主義追求。拍攝本片的緣起,就是導演白志強在拍攝紀錄片時接觸了很多留守兒童,他們的經歷深深打動了他,也令他萌生出要為這些孩子以及他們在外打工的父母發聲的想法。劇本最早的版本是帶有黑色幽默的諷刺喜劇,但遠離創作初心;白志強幾易其稿,最終在監製蘆葦老師的建議下,以「苟仁移情毛豆」為核心設計劇情,構思了豐富的人物小傳,並選取素人演員,以「不獵奇、不賣慘、不消費苦難、不迎合資本」的真誠態度,創作出一部頗為質樸的影片。

就影片的最終呈現而言,導演對創作的把握沒有出現偏離,人物關係的發展和各自的「成長」是成立的,轉變就發生在兩人相處的種種細節之中,不突兀也不生硬。非常難得的是,劇情的推進還呈現出一種水到渠成又理應如此的純熟感,引導觀眾從對角色同情到漸漸與之共情,感受到一種被療愈的溫暖。

《撥浪鼓咚咚響》劇照

在兩人逐漸接納對方的過程中,有兩件物品值得特別關注。「撥浪鼓」是一個,揭示苟仁職業身份的同時,會附帶喚起人們對過往生活和鄉村情懷的記憶,也寄託了苟仁對兒子的愧疚和思念,甚至某種程度上,駕駛室懸掛的撥浪鼓就是苟仁兒子的化身;「創可貼」是另一個,毛豆臉上的創可貼喻示了苟仁對他生活中的關心,撥浪鼓上的創可貼代表了苟仁對他情感上的接納。毛豆舉著手指告訴苟仁,「我原來這裡也有一塊傷疤,以為自己要死了,最後慢慢就好啦」,這句台詞點明影片主旨,即經受的傷痛一定會過去,留上的傷疤一定會癒合。對於經歷過生活打擊的人來說,這樣的說法或許有些簡單,然而飽有希望。復仇的刀被毛豆偷偷更換,苟仁最終原諒了原以為永遠不會原諒的人,內心不能觸碰的傷口開始結痂。

在情感的維度品味《撥浪鼓》,恍惚間會有一種觀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產劇情片的感覺。在那個拍電影幾乎不需要考慮票房的時代,銀幕上的故事在今天看來雖然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普遍呈現出一種潛心創作方能達到的天然、純粹、圓融、真摯。難能可貴的是,《撥浪鼓》就具有這樣的藝術質感。

在當下的製作環境裡,它自然也是一部有市場要求的商業電影,但一方面沒有以盈利為根本目的,另一方面,也就是本片對當前某些商業電影來說最值得借鑑的地方,是在中國電影的發展脈絡里,拓展了類似「公路片」這樣一些源自好萊塢的商業敘述類型。在以「情動」提升「類型」的實踐中,融入了中國電影長久以來最擅長的倫理和情感,輔以細膩和詩意的表達。譬如,影片中絢麗的煙花場景,就達到了情、景、人的高度融合,具有雋永的回味。

《撥浪鼓咚咚響》劇照

此外,觀看《撥浪鼓》,還會讓人想到中國電影西部片。1984 年,鍾惦棐先生就提出了「面向大西北,開拓新型西部片」的理論和構想,《人生》《紅高粱》《雙旗鎮刀客》《可可西里》《天地英雄》等許多優秀西部影片,都在內容層面涉及了包括但不限於民族文化、民族性格、民族歷史、生態環境、社會變遷等諸多重要問題,也展現出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可惜近十年來,能夠引起關注的西部電影越來越少。這裡面有市場資本、流行文化、生產機制等諸多因素,但慶幸的是,我們在《撥浪鼓》裡又看到了那片蒼茫的土地。看到了黃土高原溝溝壑壑的表情、破敗鄉村的表情、城市化過程中縣城的表情,看到了幾乎被大銀幕遺忘的沉默的大多數,看到幾乎被拋到背後的來處。

《撥浪鼓咚咚響》劇照

在西部片的框架里,《撥浪鼓》講述的是一個發生在經濟落後地區的鄉土故事,講了底層的人生,但它其實還具有非常現代的面向,處理了原子化個體的現代困境。影片的英文名是「Like Father and Son」(如父如子),日本當代電影大師是枝裕和也拍攝過一部同名電影,他的《如父如子》《小偷家族》《掮客》都探討了高速發展的現代社會,彼此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如何結成新的情感共同體。在古老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化的社會轉型期,《撥浪鼓》的目光所在,是同時受到追求利益的商業文化、注重人情的鄉土倫理、尋找個體意義的現代文明等幾種力量衝擊的混雜地帶,它所提供的溫情,恰恰具有彌合差異的力量。

影片接近尾聲,苟仁鼓勵毛豆好好學習,長大當作家,像大作家路遙一樣,把黃土高原的故事寫進書里,讓全國人民都看見。這個無關主旨、一閃而過的情節,令人觸動。優秀的文藝作品,會讓人看見更廣闊的世界,而《撥浪鼓》這樣的電影,也值得被看見。

(作者 劉春 來源 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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