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外賣小哥寫書

閱讀時代雜誌 發佈 2024-04-30T06:12:47.625069+00:00

通過採訪外賣小哥,我把他們的故事匯集成了一本書,叫作《中國外賣》。做「外賣」這個選題之前,外賣小哥對我而言,就是所謂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也點過外賣,他們每次說「您好,您的餐到了」,然後把餐盒往我手裡一送,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們的面孔,他們就轉身走了。

通過採訪外賣小哥,我把他們的故事匯集成了一本書,叫作《中國外賣》。

做「外賣」這個選題之前,外賣小哥對我而言,就是所謂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也點過外賣,他們每次說「您好,您的餐到了」,然後把餐盒往我手裡一送,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們的面孔,他們就轉身走了。

年輕,能吃苦,大多來自農村,學歷不高。這些都是人們對外賣小哥的大致印象。但他們是一群什麼樣的人?他們有什麼樣的愛情、婚姻、家庭?他們的尊嚴,他們對職業的認識又是怎樣的?我在心裡打了很多問號。

我從當時的居住地廣州開始採訪,杭州是我的第二站。

到杭州後,我特地避開外賣員的工作高峰。下午4點,我撥通楚學寶的電話。楚學寶,31歲,安徽蒙城人,初中文化。他的外號叫「單神」,每個月以訂單量最多穩居站點「單王」寶座。

我記得特別清楚,採訪楚學寶時,領他去星巴克,我點了兩杯咖啡,他看了一眼小票,說:「哇,這麼貴。」

接著他講了書包的故事。讀書時,別的孩子都背書包上學,他拎著一個裝大米的編織袋,遭到同學的恥笑。

他很平靜的講述,讓我特別心疼。說句實在話,虛構永遠沒有辦法和現實生活比。

楚學寶20歲結婚,婚後和妻子去服裝廠打工,在流水線上幹了太長時間,把腰坐壞了,2019年在杭州改行送外賣。他做的是外賣員中最辛苦的行當,就是送「商超」,有的客戶會一次下單二三十種貨品。別的小哥干不動,他堅持下來,逐漸掌握了打包技巧和跑單技巧,每天最早到達站點,最晚下班,成了「單神」。

他每天都拼了命地送外賣。他說跑單跑得吃不下飯,每天只能多喝水和功能飲料。

楚學寶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在老家,我也想了解一下她的情況。他把妻子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做了兩次電話採訪。

一次是中午,聽到她在踏縫紉機。她說,你晚上9點打過來吧。我按時再打過去,那邊還是踏縫紉機的聲音。她跟我說話,基本上靠吼。我問她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家,她說多做一些是一些,因為他們為了孩子的未來,咬牙在縣城買了房,老人又生著病。

除了採訪外賣小哥本人,我也儘量接觸他們的家人或同事。楚學寶和妻子每天加班加點,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支撐下來的。

我是通過媒體報導的線索找到李邦勇的。他在嘉興一家塗料廠打工時,右手被絞進機器里,定為五級傷殘。妻子離家出走後,他帶著21個月大的女兒,開始在嘉興送外賣,那是2018年9月。

2020年7月1日下午4點半,我趕到李邦勇送餐的商圈。他剛從幼兒園接回女兒。女兒的手臂搭在爸爸的手臂上,纖弱的身子貼著爸爸的背。車子轉彎時,女兒就抱緊爸爸的腰,怕掉下來。送完一趟回來,我看到她的小臉現出倦容。再回來時,她打起了瞌睡。

每當爸爸停下來取餐或者掏餐盒,她就跳下來活動一下,因為總在後面坐著受不了。看到爸爸過來,她就先爬上去,動作特別快。

李邦勇不愛說話,女兒更不愛說話,但他們的眼神和動作中有一種默契,超過很多父母和孩子。晚上9點多,他們回家,我就跟了過去。

李邦勇真是一個好父親,把簡陋的出租屋收拾得特別乾淨。我說:「你帶著孩子這麼辛苦,能把房子收拾到這種程度,真不容易。」他說得特別樸實:「房間裡乾淨一點,蚊子就少了,免得咬到孩子。」

我發現他做飯用的是電,就問小區是不是沒有煤氣。他說他讓房東把煤氣罐扛走了——怕孩子淘氣,不知輕重擰開煤氣發生意外。

那天晚上我從他家出來,已經11點多。回到賓館,我收到他發來的信息:「你到了嗎?」採訪結束後我去了杭州,又收到他的信息:「你平安到達了吧?」要知道,他的文化程度不高,手有殘疾,每天送外賣那麼忙,還要照顧女兒,但他仍然會打幾個簡單的字問候。那種體諒和關心,讓我既感動,又難忘。

除了賺錢,客人是否尊重他們,是外賣小哥們最在意的。

在採訪河北邯鄲的小於時,他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為了7.2元的外賣費,我把所有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那天晚上,他搶到一單,送餐距離兩公里,配送費5.2元,外加2元夜間補貼。他按導航到達後,撥打客戶電話,客戶說地址寫錯了,讓他送到另一個小區。沒等他問清楚,對方就掛斷了電話。

他用導航一查,發現那個小區距此五六公里。趕到以後,他打了兩遍電話,客戶又說不在那裡。他又跑了四五公里,終於送到樓下,單元門鎖著,客戶卻拒絕下樓。他等到一位住戶開了門,跟著上樓,把麻辣燙遞給那個客戶時,忍不住說:「您下次能不能把地址寫清楚一點兒,為您這單我跑得太遠了。」

小於形容那個客戶40多歲,看起來是比較有身份的人。她冷著臉說:「你是不是想要錢?」小於憋屈得不得了,強忍著說了一句:「祝您用餐愉快。」轉身下樓時,他對自己說:「我一個送外賣的,今天晚上表現得比你好。」

他還說了一句話:「送了兩個月外賣,我把31年沒說的『對不起』都補上了。」

我採訪過的外賣小哥里,有兩位在城市裡買了房,杭州的外賣牛人老曹就是其中之一。

他當過武警。有人問他:「送外賣不丟人嗎?」他說:「我靠自己的勞動賺錢,有什麼丟人的?」那種實現了人生目標的得意和滿足,體現得暢快淋漓。

老曹其實不老,三十四五歲,來自河南許昌農村。他送外賣很努力,每天跑到半夜,每月至少賺1.5萬元。

2020年,為了把女兒接到杭州讀書,他和妻子以每平方米3.5萬元的價格,在杭州買了一套40多平方米的二手學區房,交了首付,貸款幾十萬元。之前,他們在老家縣城買了一套140多平方米的小產權房。

如今,老曹不但脫貧致富,還在他喜愛的城市定居,讓女兒接受和杭州本地人一樣的教育。我為他們感到高興。

因為自己是女性,我也很關注女外賣員。

深圳的外賣員劉海燕,以前是在黑龍江養豬的農民,碰到豬瘟,欠了幾十萬元的外債。為了還錢,她和丈夫一起去了深圳打工。

劉海燕所在的站點有兩三百個外賣員,只有五個女性,她的業績排在前十,每月能掙八九千甚至上萬元,她丈夫也送外賣,業績卻跑不過她。

這些女外賣員和男外賣員一樣吃苦耐勞,甚至比男性更堅韌,更善於跟客人打交道。雖然生活很苦,但我很少聽到她們抱怨。

有人說,外賣小哥吃的是青春飯,有「錢」途,沒前途。可是我通過電話採訪宋增光,了解到他做外賣小哥的經歷簡直是一路「開掛」。

宋增光的老家在東北農村,結婚後到上海送外賣,8個月就當上了站長,3年後成為公司的培訓專員,後來接連獲得上海市五一勞動獎章和上海市勞動模範。

2021年4月27日,宋增光成為唯一一個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的外賣員。

通過他,我採訪到他的父親、舅舅和表弟,還有妻子的弟弟,他們也在送外賣。宋增光業餘時間學習英語,報了市場營銷專業的成人自考,讀完大專接著讀本科,成了上海新市民,小日子越來越好。他還有了自己的「文化消費」——妻子喜歡看話劇,他陪著看了一場後,也愛上了話劇。

提起外賣界「第一勞模」的稱號,他告訴我:「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榮譽,而是整個外賣員群體的榮譽,也是社會對『外賣騎手』新興職業的認可。」

2022年2月,我完成了《中國外賣》的書稿,接受我採訪的各地外賣員有100多位,我寫進書里有名有姓的,有40多位。

有人說,我在為中國外賣小哥立傳。我認為,這是向每一個為生活拼盡全力的人致敬。人生總會遇到很多難題,外賣小哥身上最打動我的,是他們都在用自己的行動消化各自人生中的苦難,努力地生活。


來源:《杭州日報》,《閱讀時代》2023年第02期

作者:楊麗萍 葉小果

責編:楊一帆

編輯:鄧汝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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