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舌律師》中，林涼水的結案陳詞是整部電影的情緒出口：「以前，人人都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今時今日，人人都改口了，說法律面前，三六九等。」導演吳煒倫說，這句話最重要的是它的下一句——今日誰高人一等？這也是電影想表達的核心。

作者|屈露露\編輯|丁宇

2月21日，電影《毒舌律師》擁有了一個歷史性的意義——第一個在香港本土票房過億的華語電影。

與此同時，《毒舌律師》在內地的點映已經提前開始，到2月24日該片正式上映，亦獲得了不錯的口碑，豆瓣最高評分達8.1分。目前內地票房突破6600萬。

這是一個讓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成績，連安樂的老闆、該片監製江志強都感到驚喜：他想過會好，但沒想到能這麼好。

一直以來，香港電影市場都是基於全球化生態發展的，港產片與好萊塢大片同台競爭，後者在票房上有著碾壓的優勢。《毒舌律師》不僅書寫了港產片的新歷史，亦是打破好萊塢大片占據香港電影市場近30年的一次重要超越。

那麼，打破紀錄的為什麼是《毒舌律師》？博客作者對話該片導演吳煒倫、主演謝君豪、王丹妮，試圖尋找其中的答案。

這裡面，我們發現，雖然《毒舌律師》帶來的過億票房時代是一個新起點，但它其實是用了一些最為傳統的方式來完成了這件事——即香港電影最初的魅力——從小人物出發，去實現更大的價值。

（以下內容涉及部分劇透，如果還沒有看電影，建議收藏或轉發給看過的朋友，歡迎觀影后再來閱讀）

用動作片的節奏寫文戲

《毒舌律師》的故事脈絡很簡單，以一樁國際名模曾潔兒（王丹妮飾）涉嫌虐待女兒的冤案展開，講述了大律師林涼水（黃子華飾），在面對司法人士與香港本地勢力媾和的重壓下，頂住雙方實力懸殊，找到法律尊嚴，守護司法公正的故事。

這是一部標準的香港律政片，也是一種屬於港產片的「爽文」敘事。通過港片最擅長的喜劇元素和現實手法的結合，小人物的怒、勇、嘆、恨、爭被一一呈現了出來。它沒有花哨和炫技的鏡頭，而是直接奔向主題，用一種極為純粹的方式，將故事講了出來。

或許，用導演吳煒倫的話來表達更為合適，「那份一百多頁的劇本決定了所有」。

謝君豪現在還記得，第一次和吳煒倫見面後的想法——「這個角色非做不可了」。他在《毒舌律師》中飾演主控官金遠山，初讀劇本時就已經被這個角色吸引，覺得「好過癮」。

故事的節奏很爽快，謝君豪在一部律政片中竟然讀出了武俠小說的氣質。兩個主人公林涼水和金遠山，庭上對決戲就像是高手過招，「一會兒武當一會少林」。

謝君豪後來才知道，原來導演吳煒倫之前一直做動作片編劇，《毒舌律師》是他在用動作片的節奏寫的文戲。雖然是吳煒倫初次做導演，但他從香港演藝學院畢業後，在片場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做過副導演也寫過不少劇本，尤愛寫警匪題材作品，比如《證人》《線人》《激戰》等。

至於吳煒倫為什麼要寫《毒舌律師》這樣一個故事，則要從2020年講起。當時，他剛剛結束電影《梅艷芳》的編劇工作，安樂的老闆、資深電影人江志強找到他問，有沒有興趣導演一部電影。

江志強在電影界一向眼光獨到，還樂於扶持新人，他知道吳煒倫對動作片很痴迷，還特意提到，動作片太花錢，先做一部文戲看看。

吳煒倫骨子裡流的是動作片的血，當他開始思考究竟什麼樣的「文戲」能有動作片的感覺時，法庭戲就跳出來了。

以前在學校念書時，吳煒倫看過吉姆·謝里丹導演的《因父之名》，這部反映英國司法腐敗的電影，給他帶來一種強烈的震撼，立志以後要是拍電影，就要拍一部法庭戲。時光穿越而來，吳煒倫找到了大船駛去的方向。

但是難度也擺在眼前，故事怎麼講？人物之間的戲劇張力？法庭的專業性和電影的節奏感，如何平衡？

吳煒倫找到一位香港執業大律師（註：大律師指訴訟律師），做電影的法律顧問。幸運的是，這位律師曾經在大學時期做過舞台劇，她對電影和編劇也很有興趣，「所以才會跟我們一起瘋了」。

在後續的創作中，越來越多大律師的故事和性格，不斷地讓林涼水這個人物變得豐富起來。而在眾多的案例當中，一樁「虐兒案」這件事激發了吳煒倫強烈的創作欲望。他認為：「這種案件，人與人之間發展的空間會比較大。」

至此，吳煒倫進入了漫長的創作期。劇本創作經歷了一年半，過程並不輕鬆。他和另外兩位編劇，在法律顧問的幫助下，將人物和故事線逐漸完善。吳煒倫回憶，故事翻來覆去地修改，等到拍攝的時候到了第7稿了。

吳煒倫告訴博客作者，在《毒舌律師》裡有兩件事是他想表達的。

一個是「責任感」。這幾年間，他感覺全世界範圍內一些優良傳統和價值觀都在崩潰，他想寫一寫這個事情。「在我成長的時候，我的爸爸媽媽、老師對我的教育都是做錯事情要改正，總之就是負責任。但是現在『負責任』三個字已經沒人看重了，所以我想把『負責任』這件事通過林涼水錶達出來。」

另一個是「人在做，天在看」。電影中出現了兩次呼應，即刻在桌子下面的「天冇眼」和「天有眼」。吳煒倫說：「做人要憑良心，這個人失去良心很容易，因為獲得的短期利益比較多。但是我覺得還是不能太短視，憑良心做人，你走的路是比較困難，但是天有眼睛能夠看到。」

電影開始，林涼水在法庭桌憤然刻下「天冇眼」，結局悄然變成「天有眼」。喻示事在人為，蒼天有眼，正義終將取得勝利

劇本寫完後，吳煒倫拿給身邊的朋友看，大家看完都覺得很爽。劇本到了江志強的手裡，這位對劇本眼光毒辣的老電影人很快就讀完了。

他後來對媒體這樣講，「不好的劇本，我一周都不一定能看完。我記得《毒舌律師》的劇本，花了一個半小時就看完了，當時就感覺這個故事很能打。」

最合適的演員

選角階段，黃子華的名字，幾乎第一時間跳到了吳煒倫的眼裡。

黃子華在香港，是家喻戶曉的口才好且有觀眾基礎。他和鄭裕玲主演的《男親女愛》曾創下TVB最高50點的收視紀錄，他的舞台演出也常常一票難求。

拿到劇本後，黃子華很興奮，他跟別人開玩笑說，幸虧《教父》的演員阿爾·帕西諾不會中文和廣東話，否則這個角色輪不到他。他覺得林涼水是一個莎士比亞式的人物，這讓他有創作欲望。

電影裡，林涼水不是一個完美人設，他剛出場時是法官，但對法官這份職業的熱情，在日復一日的繁瑣事務中逐漸消磨。直到好友邀請他離開法院，當大律師賺大錢，還給他「名模曾潔兒虐童案」讓他「練練手」。

本來有著勝算的案子，卻因為他工作吊兒郎當的態度，使曾潔兒被判17年。故事從起初的一樁「虐童冤案」，升級到普通人的抗議以及對司法不公的反抗，從「探案」變成「申冤」。

林涼水是一個典型的港式人物。他有一點小聰明和毒舌，似乎沒有上進心和更高的追求。但真正到了大是大非面前，他追求的卻是公平和正義，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做事要的不過是一個良心。《毒舌律師》中的這份熟悉感，讓很多觀眾產生了情感共鳴。

在片中，黃子華一直是他擅長的大開大合式的表演，唯獨有一場戲，吳煒倫對黃子華說要「收著演」。

那是林涼水知道曾潔兒案有翻案的可能，重新找到方家軍（楊偲泳飾）希望一起合作的戲。這是一個前輩要去請求一個後輩的過程，此刻的他深刻地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他一定是收起鋒芒的，這是一個人努力去挽回曾經的錯誤所應該付出的代價。

《毒舌律師》劇照

電影裡，這場戲之後接的是一場強情感的戲。方家軍決定給林涼水一個機會，找到他的律師事務所，結果發現林涼水因為曾潔兒案件推掉別的案件，還被黑社會大哥用菸灰缸狠揍。

吳煒倫說，那場戲黃子華有一場激烈的對白，雙手狠砸桌面，全然沉浸到表演里，把鐵皮做的寫字桌，用手拍出了凹陷。

《毒舌律師》中另一個重要人物，即是金遠山。他是律政處的主控官，也是林涼水最大的對手。

金遠山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絕佳的口才，一副資深大律師的絕對派頭。吳煒倫知道，一定要找到一個可以和林涼水的氣勢旗鼓相當的演員，才能讓金遠山這個角色立得住。作為吳煒倫演藝學院的師兄，謝君豪是香港舞台劇領域中的佼佼者，他的台詞非常厲害，所以金遠山的角色非他莫屬。

吳煒倫還寫了一版人物小傳交給謝君豪，裡面寫了一句話：「這個人是非常喜歡打官司的，上法庭對他來說就像上舞台，法庭也是他的人生舞台。」這讓經常演舞台劇的謝君豪很有共鳴。

謝君豪飾演主控官金遠山

實際上，金遠山的複雜性也吸引了謝君豪想要去創作。第一次看到劇本中金遠山的台詞，「主控官最重要的職責，不是把案件如何定罪，而是確保每一個被告都有一個公平的審判」，謝君豪心裡跳了跳。

在他看來，金遠山的複雜正在於，「他知道世界是不完美的，但遵守規則才能最大程度的維護法治精神，當這個東西和公正產生衝突的時候，他的選擇更具戲劇化。」

法律顧問在電影籌備的時候講了許多關於律師的小細節。比如，影片中兩次呈現的握手橋段，在現實中的說法是兩個律師是不能握手的，因為握手會讓別人覺得雙方可能有私人感情，影響案件的公正。

謝君豪則把這些都運用到了電影中。比如，資深大律師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在現實中觀察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一群律師等電梯，如果中間有資深大律師，電梯門一開，其他人是不敢一起進去的。

吳煒倫後來還送給謝君豪一套茶具，也被用在了電影當中。謝君豪認為，「金遠山就應該是喝茶的」。香港以前的司法界大律師多為外國人，他們很有勢力，瞧不起華人。金遠山看不上他們的這套做派，「他有一套自己的方式，所以這個人物不是喝咖啡的，他喝中國茶。」

案件的關鍵人物曾潔兒，吳煒倫想到了王丹妮。和王丹妮第一次合作《梅艷芳》時，他覺得對方身上有一股狠勁兒。當時是王丹妮第一次演戲，沒有表演經驗，也不會唱歌和跳舞，但在差不多半年之後，她就能找到角色的精髓，讓人信服。

王丹妮告訴博客作者，這部電影最打動她的就是人物，裡面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選擇。

「林涼水有他的選擇，金遠山同樣如此。曾潔兒也是，她要不要翻案，如果不翻案，她就沒有為女兒得到公道，也還不了自己一個清白。這是作為女兒母親的選擇。而方家軍的選擇是，要不要再爭取一下，要不要給林涼水一次機會。每一個角色都有自己的選擇在裡面。」

回到人之常情

《毒舌律師》的高潮戲圍繞最後一場法庭庭審展開。

它有一個殘酷的背景：以鍾念華（廖子妤飾）和為代表的大家族，聯合司法人士董衛國（王敏德飾），任意踐踏法庭現場。為了能在法庭上定曾潔兒的謀殺罪，甚至在開庭前一夜，請律師給關鍵證人鍾京頤對詞。更一手遮天將法庭的旁聽者，全都安排成與鍾家有關的律師，現場沒有一家傳媒出席。

旁聽席上的法律精英們面無表情，坐在中間的鐘念華昂著頭，像是對法庭的藐視。法庭審判對他們來說，是一場「誰表演得好看」的遊戲。這既殘酷又真實。

庭審戲有大量的對白，要求演員把它精準的呈現出來，演員也有各自的辦法。黃子華每天在拍攝之外，擠出時間把詞背得滾瓜爛熟。但這不是死記硬背，而是基於「一個人」的情感和邏輯動機，將台詞從林涼水的身體中帶出來。黃子華對媒體說，「如果表達不好，這個戲都『死』了」。

和他搭檔的謝君豪，也有大量的台詞。謝君豪把它錄到電話里，夜以繼日地聽，「聽到自己都想吐了。就是要熟到自己快要吐了，才可以把它化成你自己的對白。」因為，「你差一點就是差一點」。

為了讓故事真實，在劇本創作時，吳煒倫就已經下了苦功夫。他先用自己的方式把對白寫出來，然後再給法律顧問看。結果對方看到林涼水和金遠山第一場法庭上的戲，就直言不諱地說：「他第一句就不應該這樣問」。

很多時候，吳煒倫和兩位編劇、法律顧問用「角色扮演」的方式，完成劇本驗證。有時候扮演林涼水、金遠山，有時候還要做證人、警察。每一次，他要費盡心思「打敗」大律師。有時候對方問到了他想不到問題，他就對顧問說，「這個問題很重要，一定要寫進劇本里。」這才有了兩個人在法庭的精彩盤問和辯論。

法庭戲的拍攝上，他也下了一番心思。拍攝前，他把演員們帶到了一個真正的法庭觀摩，激發他們的感受。

演員們在裡面只排練了兩次，吳煒倫還特地囑咐黃子華和謝君豪：「不要太用力」。吳煒倫的考慮是，黃子華和謝君豪有很多對手戲，他希望兩個人能給對方一些神秘感，「不要讓對方知道你會怎麼做。」法庭戲的大部分，是演員之間碰撞帶來的火花和衝擊力，而不是排練出來的，「排練會把火花滅掉」，吳煒倫說。

這是一個專業換取成果的事情。為了共同完成這場最重要的戲，每個人都用了自己的方法，讓故事精彩。

影片最後，金遠山審問鍾京頤時，有一場10秒左右的停頓，這是謝君豪的臨場發揮，也是金遠山在庭審現場的立場轉折。謝君豪說，這個時刻的金遠山需要表明立場，需要讓自己去面對一個神聖的時刻，「他需要一個停頓」。所以，他呼吸很重，儘量控制住自己的憤怒。謝君豪很擔心這10秒超過了普通電影允許停頓的長度，沒想到吳煒倫一刀沒剪。

實際上，這10秒之後庭審現場的陡然變化，也讓觀眾質疑作為主控官的金遠山，突然去幫辯方律師林涼水，是否破壞了專業性。謝君豪知道觀眾的聲音，他對博客作者解釋，「金遠山一直都沒有變過」，在他的結案陳詞中也表達了這個原則，即作為主控官最重要的任務是維持公平公正的審訊。

而林涼水和金遠山看似是對立的，但其實是統一的，如同他們的名字，「山水有相逢」。他們雖然做事方法不同，但維護公平和公正的原則是沒有區別的。

影片最後，林涼水的結案陳詞是整部電影的情緒出口：「以前，人人都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今時今日，人人都改口了，說法律面前，三六九等。」

吳煒倫說，這句話最重要的是它的下一句——今日誰高人一等？

這也是他整個電影裡的表達。他總在想，法庭上應該是人人平等，這個制度才是比較完整的一個制度。但像戲裡面就是有一些反派，他們不相信這句話，「所以我想從林涼水口中對他們說，法庭應該是這個樣子。」

而這也恰恰是《毒舌律師》的核心，即喚起了一種「人之常情」。林涼水在法庭上幾次對陪審團提到了common sense（人之常情），這像是說給電影中的人，也像是在說給銀幕前的所有的觀眾。

《毒舌律師》憑藉高強燃爽的劇情設定，與黃子華本人在香港地區的票房號召力，以超過1億的票房成績成為香港春節檔票房冠軍。之所以有如此廣闊的覆蓋面，能打動觀眾的一定是最具有普遍性的願望，他們在電影中找到了曾經逝去的東西。

而在去年中秋檔，黃子華主演的另一部電影《還是覺得你最好》（香港片名為《飯戲攻心》）在票房成績上同樣是以小搏大的黑馬，其中的開心搞笑和溫馨治癒，都讓觀眾看到了久違的港式愛情喜劇。

對於中國人來說，一起吃飯是家庭關係中很重要的一環，用飯局來表達愛情和親情，也是打動了「人之常情」。從這個意義上說，《還是覺得你最好》和《毒舌律師》的意義是相通的。

新一代的電影人正在讓香港電影重回巔峰，他們的創作源泉，則是從最傳統的價值觀里重新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