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父親那片山坡

齊魯壹點 發佈 2024-04-30T16:08:49.713249+00:00

文/周力明1大寒過後第三天,北方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雪。父親站在大門口的過道里,負手而立,目光飄向西邊的山坡。山坡上,有他白雪覆蓋下忍冬的麥苗,還有滿山坡的花椒樹。父親的眉頭擰成一團,連日來持續的低溫凍壞了他的心情。

文/周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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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過後第三天,北方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雪。父親站在大門口的過道里,負手而立,目光飄向西邊的山坡。山坡上,有他白雪覆蓋下忍冬的麥苗,還有滿山坡的花椒樹。

父親的眉頭擰成一團,連日來持續的低溫凍壞了他的心情。他的麥苗還不夠堅強,還很孱弱,凍僵的大地阻止它們的根系向土壤深處伸展。所幸,山坡上的樹已長成半拉粗,估計它們能抵住風抗住寒。父親在心底安慰自己。

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已經四九了,正是最冷的時候。寒到極致便是回暖之時,父親懂這個理。可他就是心疼他的莊稼和樹,那是他一輩子賴以生存的老夥計啊。老夥計們裸露在刺骨的寒風裡,父親怎能忍心。

其實,早在收完莊稼後,父親就扛著耙子去楊樹林裡摟樹葉,裝滿樹葉的編織袋小山一樣垛在西牆根,扯南到北一大溜。北風剛剛凜冽,澆過冬水後,父親就給他的麥苗鋪上厚厚的一層樹葉,一壟一壟,很是壯觀,那是別家麥苗沒有的待遇。

山上的樹,父親自然是不會虧待的,他早就編好了草墊,給每一棵樹裹得里三層外三層。整個冬天,父親忙忙碌碌,他用自己的體感溫度感受著莊稼的冷暖,對山上的樹挨個噓寒問暖。明明早就做好了過冬準備,可父親還是擔心著,時不時去山坡上轉一圈,回來後才舒展開緊鎖的眉頭。

外面已是天寒地凍,母親早早就升起了爐火,熬粥做飯,一家人圍爐好不歡騰。父親坐在桌前心事重重,雪落下來,天又降溫了,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飯後,雪還在落,父親蹲在院子裡擺弄他的農具,鐵鍬和钁頭被他打磨得鋥亮,只待來春大顯身手了。磨刀石擺在眼前,父親正在磨一把大剪刀,一把剪果樹的專用剪刀,我是見識過它的鋒利的,輕輕一剪就能剪掉拇指粗細的樹枝。那是一把包含了父親各種複雜情感的剪刀,眼見著自己栽種的樹枝繁葉茂自是喜上眉梢,可為了收穫更多,父親會親手操剪,殘忍剪去細枝碎葉。樹在疼,父親的心也在疼,每一枝每一葉都是他精心侍弄出來的啊,那種違心和無奈每年都會上演一次,每一次都會持續很久,每一次父親都會情緒低落好久。

母親在屋裡喊父親回屋喝茶,她煮了父親愛喝的干烘。父親站起身,抖落肩頭的雪花,頭上的雪也一併抖下來,露出比雪還白的白髮。母親用毛巾抽打父親身上的殘雪,嘴裡埋怨著父親不知冷暖不知享清閒,大冷的天瞎忙活。父親哪裡不知冷暖啊,他在感同身受,在和他的莊稼他的樹一起熬天寒地凍呢。

對於母親的嘮叨,父親不理。他勞作了一輩子,閒下來還真不習慣呢。素色的冬天裡,他有自己的活計和打算。

2

母親說,父親把全身的力氣都灑在了西邊的山坡上。

記憶中父親的確如此,他所有的時間不是在西山上,就是在去西山的路上。西山成了他另一個家,那個家裡有他稱之為家人的莊稼和樹,我和它們平起平坐,都是父親的孩子。

父親是一棵會移動的樹,整日行走在山樑和谷底,片刻不停歇。他早已和山融為一體,他望向山的眼神都是溫和的,像春日的陽光那般暖煦。

春暖花將開的日子,父親脫去纏裹了他一個冬天的厚重棉衣,換上薄衫,準備大幹一場。他再次扛起耙子,將麥田裡鋪的厚厚的樹葉摟出來。麥苗在樹葉的懷抱里睡了一個冬天,舒展著碧綠的身姿鮮活招搖,用瘋長的姿態表達對父親的謝意。花椒樹上纏的草墊也被父親一一解下,天氣暖了,它們不需要這些了。整個山坡上大大小小近千棵樹,父親忙活了近半個月,微寒的春風裡,父親的薄毛衣被汗水浸濕了數次,後背上的白鹼洇染成一塊塊造型獨特的花紋,煞是好看。

有些孱弱的樹苗終是熬不過冬天,枯死在寒風裡。父親鎖眉,悲傷地凝視,像凝視早夭的孩子。悲傷過後,父親扛起钁頭和鐵杴開始他新一輪的忙碌。當钁頭和泥土碰撞的那一刻,新的希望開始了。父親圍著枯死的小樹刨開一個圈,用鐵杴剷出舊的樹苗,挖出新的樹穴,栽進從別處移來的新樹苗。整個春天,父親穿著結實的黃膠鞋跑遍山野,腳印留在堰邊地頭上,一串一串。挖坑,栽樹,填坑,父親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和程序,他把新的希望轉移到鮮活的樹苗上。

換苗工作就緒,父親渴盼著一場雨。春雨貴如油,哪能說下就下呢。夜晚月朗星稀,父親坐在磨台上抽菸,不時抬頭瞅瞅天上圓盤般的明月,再瞅瞅閃亮的星星,長嘆一口氣,進屋,不再出來。那一晚,連片烏雲都沒有。

父親等不及一場雨了,他的新苗也等不得。水井在山下的公路邊,父親挑著兩隻灌滿水的桶,沿著山路蹣跚而上,水在桶里打著漣漪,有水從桶里晃出來,澆濕了路兩邊剛竄出嫩芽的野草。山路彎彎,往返數次,父親的速度越來越慢,腰背也越來越彎,水桶里的水越裝越少,中間歇息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父親真得累了。山路兩邊灑出的水形成兩道彎彎曲曲的水線,從水井邊一直延伸到我家的地頭上。灌飽水的新苗在風中搖曳,父親額頭的汗水在陽光里閃著亮光。

母親說,那一晚,父親倒頭就睡,一直到天亮。

3

莊戶人家有著沒完沒了的活計,放下鐵杴是钁頭,開春那段時間,父親幾乎長在了山坡上,有時候午飯是母親送上山的,粗茶淡飯混著山野泥土的清香,父親吃得格外可口。

每個周末回家,總會驚喜地發現山坡比上周回來時又綠了許多,由稀稀疏疏的淺綠到鬱鬱蔥蔥的濃綠,寒冬里荒蕪的山坡逐漸被膨脹的綠色替代。綠色是生機是活力,是希望是喜悅。父親沉浸在山坡的綠色里,溝壑叢生的眉眼裡都是滿足的笑意。

父親的樹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瘋狂地生長,漫山遍野都是父親的好心情。父親又瞅准了山頂的一片荒地,那裡叢生著豐茂的荊棵樹和長滿刺的酸棗樹。因地勢高,又偏遠,土石夾雜,誰也不願去那裡開墾,那片領地是屬於野生植物的。父親是一位入侵者,蠻橫地闖入其中,揚起鐵鎬,絲毫不顧及土著們的感受。

山頂的荊棵長得格外粗壯,誰也不知道它們長了多少年。父親用蠻力和它們較量,勉強能擺平這一坡的對手。有一棵老荊讓父親敗下陣來,連刨帶挖好幾天沒弄出來。母親勸阻繞過這棵吧,說不定是棵荊王呢。父親也上了犟脾氣,古有愚公移山,今有老周挖荊,父親一定要和老荊做個了斷。父親在老荊的旁邊挖了個大坑,一個大的根疙瘩露出來,像一件藝術品。父親拽住荊苗向外拽,反倒把自己撂倒在地,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了。

山頂的視野很開闊,父親搬一塊平整的石頭當凳子,坐在上面抽菸。環顧四周,看自己開墾的成果,他很滿意。再抬眼遠望,山下的村莊像火柴盒般大小,不時傳來一兩聲吆喝著賣東西的聲音,還有幾聲犬吠。村子最邊上綠樹掩映中白牆黑瓦的四合院是他最驕傲的作品,是他花了半輩子的心血為家人築起的巢。院牆外有他親手開闢的菜園,一年都頭時令蔬菜不斷。還有櫻花樹杏樹桃樹核桃樹,每到春天,花樹次第開放,我家在花海的簇擁里招蜂引蝶。

院子裡升起裊裊炊煙,那是母親召喚父親回家吃飯的信號。父親扛起那棵險些讓他丟了顏面的老荊疙瘩,一路哼著小曲下山。他把它擺在一垛荊疙瘩的最上面,向路過的人炫耀他的戰績。一位走街闖巷的根雕藝人一眼相中,要高價收買。父親起初是不舍的,和它鬥智鬥勇了幾天既有了故事也有了感情,無奈那人一再央求,父親看他是真喜歡,便割捨給他了。父親舉著根雕藝人留下的紅鈔票在太陽底下看,沒想到山上挖出的樹根還能賣錢。母親說,山上都是寶,石頭也能賣錢呢。

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父親對這句話深信不疑,他的山坡就是他的金山銀山。

4

父親挑出土中的小石頭,大塊的坷垃也被捻成細面,之前亂石夾雜的荒地被父親平整得細膩肥沃。父親壘起一道道小堰,安頓好每一棵加入花椒林的新成員。夏日雨水增多,父親不必再從山下挑水了,山澗的溪水潺潺流淌,省了他不少氣力。

父親自己也記不清是哪一棵樹先長出第一片葉子,哪一棵樹先開的第一朵花,更記不清那一串花椒先變紅的,就像他記不清自己何時長出第一根白髮,何時挺直的脊背開始彎曲。花椒樹在他模糊的記憶中一日日長勢喜人。

花椒在父親一次次的端詳凝視中漸漸紅起來,一串串紅果果擠在帶刺的枝間,藏在濃綠的葉片下。遠遠望去,漫山遍野紅得好看,像極了青山戴著紅蓋頭的新娘。

父親早早準備好了採摘的工具,荊條編織的提籃是他最趁手的工具,他不允許母親用輕便的塑料桶,他說塑料桶不透氣會捂壞了花椒。一向溫和的母親不和他計較,用提籃便是了。

摘花椒是山中的盛事,是父親秋收儀式裡面很重要的一個環節。立秋過後,父親攀山的腳步更加頻繁和匆忙。天蒙蒙亮,父親就開始上山了,與他結伴同行的,還有同村鄰村的鄉親們,他們都提著籃子,一路打著招呼,聊著豐收和喜悅,變身為山坡上的采椒人。

秋日的陽光總是很耀眼,父親站在山坡上,迎著陽光的直射,尋一個與花椒樹平視的角度,把提籃掛在略粗的枝條上,太細的他不忍心,怕提籃的重量壓傷了細嫩的枝。父親伸出粗糙的大手,抓住一枝綴滿紅花椒的枝條,另一隻手穿過長長尖尖的針刺,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一串花椒,小心翼翼地一掐,花椒串落在手心。父親像捧著珍寶,輕輕放進提籃,再開始和另一朵花椒的親密接觸。

小心謹慎的父親免不了被花椒針刺破手指肚,有些頑固的刺扎進肉里只留一個黑點拔也拔不出來。每天晚上揀擇乾淨花椒後,母親的另一個活計就是戴著老花鏡給父親挑刺。父親的大手密密麻麻被扎的刺眼,母親埋怨著,有手套不帶,非得遭這個罪。父親喜歡光手摘花椒的手感,帶上手套他覺得和花椒有了距離。

我給父親網購了摘花椒神器,像極大拇指的橡膠質感的,帶著刀片很省勁的採摘器,可他固執得很,堅決不用,他用最原始的方法收穫他的勞動成果。

偌大的山坡上,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聲。地鄰們在自家的花椒林里忙碌,大聲地說著聽來的趣聞,八卦著張家李家的故事,給重複單調的勞作注入一劑調味。父親從來不搭話,只專心摘他的花椒。

摘花椒是枯燥的,於父親卻是幸福的,父親迷醉於收穫的幸福里,這幸福每年都綿長到近兩個月,從未見父親抱怨過。

村里外出打工的越來越多,山坡被越來越多的捨棄荒蕪著,父親徵得人家的同意,大包大攬了那些被捨棄的花椒樹,像待自家的一樣澆水施肥培土。父親離不開山坡,他是山坡的子民。靠著這片山坡,父親養家餬口,撫養子女,家底逐漸殷實,他很知足。

5

風沿著季節吹過,待到又一場大雪落下來,山坡才歸於寂靜,修剪過的花椒樹再一次被父親用草墊裹得嚴嚴實實。山坡在雪裡靜默,父親在寒冬里等待,等待來年的春暖花開。

周而復始,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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