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以後,當今秦王的身邊多了一個郎官,佩劍,著褐色皮甲,除了偶爾露出略帶邪氣的笑容,和宮中的其他郎官別無二致。他總是在秦王身後三步,既不突兀又總是如影隨形。沒有人會去注意這樣一個普通的禁衛,但所有能接觸到嬴稷的人,都發覺大王的心情比以往開朗了許多。大家都很樂意接受這樣的改變——沒有人會高興陪伴一個陰鬱的大王。
卯時,陽光穿透晨霧,稀薄地灑向巍峨的咸陽宮。
嬴稷順著殿廊,腳步輕快地往勤政殿走去,兩側是一根根朱漆圓柱,每根柱子前邊都立著一個低眉斂目的宦官或宮女。嬴稷回頭望一眼項離,項離手按劍柄跟在他三步之後,神色專注凝重,好像他是名合格得不能再合格的禁衛。
嬴稷有停下來踢項離一腳的衝動。只要有旁人在場,項離就是這個表情。一到二人獨處,項離就會馬上換個無賴表情,就好像摘下了一個面具。但嬴稷不能否認的是,自項離入宮以後,他已很久沒有感到過孤獨了。他需要有這樣一個真誠的朋友。
嬴稷跨進勤政殿的大門,看見峨冠博帶的魏冉正候在書案前邊,意外的是,宣太后居然也在。
魏冉向嬴稷彎下身子:「拜見大王。」
嬴稷沖魏冉擺下手:「穰侯免禮。」
「母后。」嬴稷恭敬地向端坐在書案後的宣太后行禮。
「聽聞大王每日勤於政務,這樣很好。」宣太后珠玉一般的聲音里透著威嚴。
「謝母后褒獎。」嬴稷恭謹地低著頭。每次面對宣太后,他都感覺到巨大的壓力。他不知宣太后找他何事。
宣太后的目光在嬴稷身上停了良久,終於說道:「大王想如何處置那個女人和她的兩個兒子?」
嬴稷用餘光掃了一眼魏冉。這事他昨晚才和幾個近臣議過。他有些明白母后為什麼早早就來到勤政殿了。
「回母后,兒臣……尚未想好。」嬴稷沒敢把商議的結果說出來。
「穰侯,按《秦律》,謀反該如何治罪?」宣太后看嬴稷。
「回太后,按我大秦律法,謀反者處以烹刑,九族之內盡誅。」魏冉朗聲回答。
「你說這公孫鞅也夠狠的,殺人就殺人,非要弄出什麼烹刑、鑿頂、抽肋……」
嬴稷一抬頭,正撞上宣太后意味深長的目光,一股涼氣從他的脊梁骨升至後腦勺。
宣太后接著說道:「我看誅九族就免了吧,真要算起帳來,大王和我,包括你穰侯,都在他們的九族之列。」
「諾。」魏冉大袖一揖。
「母后!」嬴稷被自己尖厲的聲音嚇著了,又壓低了聲調,「能不能……能不能留下他們的性命。」
「給我一個不殺他們的理由。」
「他們是我的兄弟……」
「兄弟,」宣太后冷笑,「你把他們當成兄弟,他們可曾把你當成兄弟?你不要忘了,他們是要把你拖下王位的叛逆!如果今天他們成功了,他們可會留下你的性命?」
「可是……」
「大王!」宣太后喝斷了嬴稷的話,「你是秦國的大王,是天下最強大軍隊的主人,不要讓婦人的仁慈蒙蔽了你的眼睛!」
勤政殿裡一片沉默。項離偷睨一眼神情如鐵的宣太后——這個美艷的婦人,有著比男人更為強大的意志。這是嬴稷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他也許終身都要籠罩在宣太后的陰影之下。
「公子壯和公子雍可以被處死,但惠文后不能!」嬴稷說得很堅決。
「為何?」
「為了一個王的諾言,為了一個王的孝道!」
「你答應過誰?」
「武王。」嬴稷抬起頭,直視著宣太后的眼睛。
宣太后良久才幽幽嘆出一口氣:「惠文王的這些孩子裡,只有你最像他,一諾如山嶽……也難得你有這份孝心。」宣太后把臉轉向了魏冉,「穰侯,就按大王說的辦吧,讓惠文后在後宮頤養天年,同時昭告天下,以示當今秦王的孝道。」
「諾!」魏冉應聲後問,「武王后也參與了謀反,如何處置?」
宣太后起身向殿口走去:「如若沒有武王的傳位詔書,我和稷兒也未必能有今天……她是魏國人,就將她送回魏國吧。」。
「謝母后!」嬴稷朝宣太后的背影彎下身子。
「不用謝我。」宣太后停住,「只要你在心底不罵我就好。」
嬴稷慌忙跪下:「兒臣不敢。」
「大王,這座富麗堂皇的宮廷並非是你所看見的那個樣子,每一個角落都暗藏著殺機,每一處黑暗都隱匿著敵人覬覦的眼睛,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你太年輕,不懂得權勢爭鬥的殘酷和血腥,我還不能將秦國全部地交給你。你如若不能安守自己的本分,我必須提醒你,我有三個兒子……」
宣太后拖著長長的衣裾消失在殿口。嬴稷依然低著頭跪在地上,額上沁出了冷汗。
「大王,下臣告退。」魏冉看了嬴稷一眼,退了出去。
嬴稷慢慢抬起頭來,長久地注視著殿外的那片天空。項離順著嬴稷的目光望去,冀闕殿的上空,一隻蒼鷹正盤旋翱翔。
初夏。小滿。
位於咸陽城北面甘泉山的甘泉宮熱鬧非凡,彩綢掛滿了每一個入口,宦官宮女們穿梭不停,一盤盤精美的食物被送進了正殿。甘泉宮即將要開始一場盛大的晚宴,款待宣太后邀請來的尊貴客人——義渠王。
義渠是隴東大原上的西戎之國,自吞併北地諸戎後,便欲逐鹿中原,秦國是他們向東南發展的第一個障礙。而秦國從立國之日起,稱霸西戎便是國策,自有問鼎中原之意後,更是視義渠為其後方最大的威脅。兩國之間戰火不斷,自秦昭王繼位,兩國已交兵三百餘年。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