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業難熬的那陣子,我在麗江古城送外賣」

鳳凰weekly 發佈 2024-04-30T18:05:31.243397+00:00

作者 | 雨生進入三月份,前外賣騎手董書學圓夢了,重新回到曾經從事了20年的「事業」。董書學是麗江市的「金牌導遊」,在當地小有名氣,他家是「全員旅遊」,妻子是旅行社的財務,小舅子和岳父曾是旅遊車隊隊長兼司機。

作者 | 雨生

進入三月份,前外賣騎手董書學圓夢了,重新回到曾經從事了20年的「事業」。

董書學是麗江市的「金牌導遊」,在當地小有名氣,他家是「全員旅遊」,妻子是旅行社的財務,小舅子和岳父曾是旅遊車隊隊長兼司機。過去幾年,因疫情等因素前來古城的遊客減少,董書學和小舅子轉業送外賣進行過渡。

近10年來,數字經濟漸漸深扎入這座旅遊城市,以某外賣平台為例,麗江的9個配送站點中,平均一個站點就有三四成從旅遊相關行業轉業過來的騎手。

如今,疫情防控政策進一步優化調整,經濟復甦的步伐加快,旅遊業是最明顯的行業之一,根據文化和旅遊部測算,在不久前的春節假期,國內旅遊出遊3.08億人次,其中跨省游和跨市游達到近一年峰值,煙火氣逐步恢復,重回正軌。

在一座居住在以流動、聚集、玩樂為主導產業的城市裡,如何理解帶著過渡心態來送外賣的旅遊從業者?我們走進這座城市,找到數名酒店店長、導遊、計程車司機、車隊隊長等。3年過去了,他們當中,有人心想事成重回原崗位,有人決定繼續送外賣,不管是哪種選擇,都迎來了新的「春天」。

外賣騎手與千年古城

在過去的兔年新年,麗江古城迎來久違的自助游、團隊游,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據云南省文化和旅遊廳數據顯示,兔年春節假期里,雲南省共接待遊客645.43萬人次,實現旅遊收入47.49億元,分別恢復到2019年同期的101.6%和98.4%。董書學對這久違的煙火氣並不意外,早在元旦假期就從旅遊業圈子裡就打聽到旅遊的復甦。

董書學是一名有著20年工齡的導遊。他是雲南保山人,祖上是土生土長的農民,考上大學後學旅遊專業,實習帶團,畢業後,他正式成為一名導遊。帶團時,他遇到一名60多歲的老太太,那會兒他剛出社會,衣服穿得比較破,「一看就是標準的窮孩子」。老人與他告別時,塞給他500塊錢,讓他穿得好一點。「這讓我覺得很溫暖,這個職業一干就幹了20年。」

最多的時候,他一年帶320個團。那也是麗江旅遊業最為高峰的時刻。

1999年,世界園藝博覽會在雲南昆明舉辦,這是專業類世界博覽會第一次在中國舉辦,帶動了雲南的名氣。世博會結束後,麗江藉此餘蔭發展旅遊。在這座人口只有100多萬的小城,麗江古城、玉龍雪山、瀘沽湖、茶馬古道成為外地人的商機,他們紛紛遷移至此,從本地人手裡租下房子,改造成別致的民宿。加之麗江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遊客來西南地區旅遊經常在此中轉,旅遊逐漸打出名號。據界面新聞統計,2019年這座西南小城在中國旅遊城市中排名第十五。

在麗江,所有行業圍繞旅遊形成「一條龍」,包括酒店、民宿、餐館、旅行社、計程車、連鎖美容等。當地人開玩笑說:「在麗江的本地人,100人里就有90個曾幹過旅遊業。」其中就有從事導遊的董書學,輝煌的時候,一天最多能掙上千塊錢。他拿掙的錢投資了餐館,一度實現了從農民到老闆的躍遷。

2019年底疫情暴發,遊客減少,「進到古城裡,空蕩蕩的,三大古鎮基本沒有遊客,導遊幾乎是團滅。」 董書學收入跌了8成,此前投資的酒樓少了生意,為了維持營業,只能往裡貼錢,他也只能在家待著。「老婆說我兩句,家人說我兩句,我變得很敏感,覺得身邊人都見不得我閒著,都針對我。沒有方向感是最恐怖的,就像開車,沒有目標隨時可能出現危險。」

除了導遊,其他職業也有類似的情況。騎手小飛(化名)高高的個子,身材筆挺,雙眼深邃,送外賣之前在一家知名連鎖酒店工作,因為幹得不錯,很快升任店長。但是,疫情襲來後,遊客大減,閉店一個多月。

在這個背景下,他們想到了送外賣。

早在2014年前後,新興產業就進入這座旅遊城市。2018年,美團外賣成為當地最大的外賣平台,商家外賣銷量同比增長,許多網紅餐廳也紛紛上線外賣。

「90後」鍾曉俊送外賣之前是一名計程車司機接送旅遊團,最忙的時候一個月能帶10個團,掙將近1萬塊錢。那兩年,外賣平台興起,鍾曉俊晚上載客時接到打算去古城放鬆玩耍的外賣小哥,他們剛下班,在車上聊起單多、單價高,一個月賺萬把塊錢。鍾曉俊就對這個工作有了印象。後來疫情暴發,遊客減少,「如果車在家裡面停著,一天賠90塊錢的租金費,但開出來一轉,一天得賠200元。」他決定去送外賣。

他所在的彩雲站是麗江本地最大的配送站點,騎手人數超過200名。不過,一開始,他不太習慣,「以前開計程車只要在車裡坐著,常年不運動」。剛送外賣前兩天,鍾曉俊腿疼得受不了,請假休息了兩天。為了幫鍾曉俊快點上手,站點的老騎手騎著電動車載他去熟悉店面:「送一個村子不要一家一家去記,太難記,先記1號到50號的位置,再記100號到200號的,按模塊記。」

如今,鍾曉俊在古城送外賣,一口氣走幾十階不帶喘,一天能跑五六十單,一個月能掙8000元左右,在當地屬於不錯的水平。每年有學生來當暑假工,鍾曉俊就當師傅,把老騎手教他的技能傳授給新人。

在過去幾年,麗江的配送站點平均有三四成騎手來自旅遊業相關行業。在午後閒暇階段,往往能看到巷子裡有騎手騎著電動車進進出出。單不多時,騎手把頭左偏右偏,很多時候是在看風景,比如遠處藍白相間的玉龍雪山。

「以前,麗江是『戰場』,當騎手後,我和她變得相依相靠」

2021年,董書學在網上看到騎手招聘廣告,「走街串巷,自己一個人完成工作,有獨立性,感覺挺適合我的」。當時,妻子是財務出身,幫董書學算了筆帳,跑外賣,不僅有收入,而且支出減少了,還把時間利用起來了。

「做導遊畢竟是靠嘴吃飯的,有時靠運氣,用乘法賺錢,當了騎手後,是用加法賺錢,也才知道什麼叫腳踏實地。」

這裡的腳踏實地源於騎手收入的結算制度。董書學是一名專送騎手,每個月下旬定時發放工資,一單能掙多少錢在跑單之前標得很清楚。「每單掙5塊錢,跑十單就是50塊錢,一點一點疊加,攥在手裡,記在心裡,很確定。」

「送外賣不用跟客人比知識或『鬥智鬥勇』。送晚了及時道歉,該認錯認錯,我發現我很適合做外賣。」

收到第一個月的工資,董書學再次體會到勞有所得,「尤其經歷過人生低谷,就覺得世界都變得很美了」。從那以後,他每天出門送外賣,尤其在爬古城的時候,看到漂亮的雪山和鱗次櫛比的瓦屋,都會拍照片,分享給家人的微信群,「用自己幸福的心情去感染他們」。

在古城送外賣,他也第一次意識到,外賣成了每個人難以離開的日常。「原來做導遊不一樣,我是給社會添磚加瓦的。當騎手,你的行為卻時刻影響社會的運轉,打個比方,如果你(配送)出問題了,就會直接給客戶造成麻煩。」

更深層次的變化在於對「導遊志業」的理解。

麗江政府舉辦過很多關於旅遊評選的比賽,比拼導遊技能,包括導遊詞、講解、認路等,董書學就獲得麗江「金牌導遊」的稱號。對他而言,導遊是持久干一輩子的事業。一直到當騎手之前,他偶爾點個外賣,從沒仔細想過騎手的世界。

送外賣後,他發現這份工作竟然與導遊職業產生了微妙的聯繫。

他接到一個位於王丕震紀念館附近的外賣訂單。這個紀念館是麗江知名的「23個文化院落」之一,以往帶遊客時習慣走既定的路線,但這一次他按照導航的最短距離,巡跡而上。

那天,他發現了一條小徑,抬頭是鱗次櫛比的古蹟屋瓦,也是他此前未能發現的一角。

「幹了導遊20年,我一直以為對古城已經很熟悉了,以前常和客人介紹的23個文化院落,實際上我也不是完全走過。送外賣的時候,一家一家親自跑,我現在能拍著胸脯告訴你,我真的把麗江古城的每個角落都走過了。所以,以前干導遊,麗江對我來說是搶生意的『戰場』,當騎手後,我發現,我和她變得相依相靠。」

用另一種視野去理解以前在導遊詞裡講解的麗江古城,當時董書學想:「以後有機會再回去當導遊,把這個新發現告訴遊客。」

時間回到兔年春節。董書學在古城裡送外賣,遊客人擠人,送餐點就在10米外,他只能挪動腳步,從人縫裡鑽過去。董書學等來了復甦火爆的旅遊業,繁榮的樣子讓他想起以前為遊客講解景點的樣子。

董書學是個念舊的人,當導遊時他一直在同一家旅行社,這時他找到旅行社,雙方一拍即合,於是,他脫下騎手工服,重新成為一名導遊。

從騎手到組長:人生中第一次當上管理者

有別於董書學,李艷紅決定在外賣騎手職位上一直幹下去。

在麗江的配送站點中,配送規模及服務面積最大的當屬麗江南站,位於古城南門附近,東西距離五六公里,南北有兩三公里。李艷紅就在這個站點工作。

他以前性格沖,玩世不恭,還有點叛逆,家裡安排他去旅行社工作,但他年紀小,只想著玩,急切想擺脫家人的「控制」,後來到騰衝從事餐飲,幹了兩年,掙了點錢,但很快也揮霍掉了。

輾轉了多個行業,李艷紅經朋友介紹,成了一名外賣騎手。當時,李艷紅租了一輛電動車,「就想著過渡一下,如果花錢買電動車,不太划算」。

一天,他送一個電競酒店的外賣,裡面有個五六公分高的台階,不太起眼,他被絆倒了,一屁股蹲地上。他趕緊給站點打電話求助,站長幫他進行改派,讓同事去接手,李艷紅才回家休息。「90%以上的騎手不管發生什麼意外情況,第一個想到就是這個餐。」

也就是在那次,李艷紅意識到,自己變得更有責任感了。見他靠能力吃飯,母親很欣慰,每天給他打電話,交代他騎車小心。

李艷紅漸漸地「迷」上了爭榜一,跑到前三名就會截個屏發給兒子,「想告訴孩子要有上進心」。有一陣子站點人少,人均但多,一天李艷紅跑了幾十單,截屏發微信給兒子,結果兒子打趣:「爸爸我要100分!」這鼓勵了李艷紅。他再次上線,掄著車把又送了幾單。那天,他跑了站點裡第一名。

最大的收穫,是當上了小隊長。

李艷紅性格開朗,平日和站點同事打成一片,送外賣半年後,因為跑單成績好,在騎手裡有威信力,被選為組長。

那是李艷紅人生中第一次成為管理者。李艷紅覺得自己身上多了責任。除了送外賣,每天還要盯組員的開工情況,如果有送外賣遇到難題,協助騎手進行處理。

去年有一陣子,旅遊業短暫恢復,有騎手回去繼續從事旅遊,也有前同事找到李艷紅,希望他再回去當導遊。可是,李艷紅婉拒了,「我就想在這裡上班了。」

他享受當騎手工資定時發放的確定感。「幹這份工作我最喜歡的是,一直有單跑」。

兔年春節剛過不久,李艷紅換上了一輛新的電動車。原來,李艷紅送外賣剛好滿一年——一年前,電動車老闆告訴他:「租滿一年,就給你換一輛新的。」

騎上電動車,外賣騎手李艷紅有了一輛真正屬於自己的電動車。

一單又一單疊加起來的「勞動價值」

事實上,對於一座旅遊業城市而言,疫情只是一種波動形式,早在疫情發生之前,旅遊業也存在著明顯得淡旺季。而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主播等崗位則成為相關從業者在就業受阻時進行緩衝的方式。

以同為旅遊熱門的三亞為例,據智研諮詢數據顯示,疫情期間從事微商的占比最高達25.8%,還有不少人選擇直播帶貨,送外賣、開網約車。在國家文化和旅遊部辦公廳針對疫情對旅遊業經濟影響的調研就發現,不少導遊等旅遊從業者兼職從事網際網路等新工作。在其中,送外賣因成本較小、上手較快、靈活方便,成為許多人的首選。

從這個意義上,麗江配送站點和騎手是新就業形態的縮影。

麗江南站站長楊建豪留意到,此前在旅遊淡季時,有不少「旅遊人」來站點應聘兼職騎手,也有一些從事菸草行業等農業從業者在本職的淡季來送外賣進行過渡。有一名騎手平時在老家從事「烤菸」,在淡季時烤菸生意不太好,就來站點送外賣,等到了烤菸種植季了,再回去原來的崗位。

以麗江南站為例,兼職模式這類人力制度設計對站點來說保障運力,而對騎手來說,也可在本職工作淡季時補充收入。

中國勞動關係學院副教授孟泉長期關注外賣騎手的職業流動性,他發現,根植於這些需求的新職業短期內就很難消亡。「新業態發展的一個動力來自於消費者,細分領域的需求會不斷出現。為什麼主動選擇送外賣的人會覺得騎手是一份穩定的工作?因為在可預見的未來,點外賣的需求會一直存在,相關的職業也就會一直存在。」

李艷紅在送外賣之前,當過導遊、經營過餐館。當導遊時每個月能掙1萬元,收入頗高,但也有波動。送外賣之後,每一筆勞動帶來的價值更加清晰可見,「只要一上班,接了五六七八單,心裡都有數。比如送了6單,那我就知道了,已經掙了30塊錢。」這種一點一點疊加的勞動價值,對於曾經歷過人生低谷的人來說尤其珍貴。

孟泉認為:「外賣騎手拿一單接一單,明碼標價一單多少錢,小哥送完一單就能知道自己能收穫多少錢。多勞多得就是最直接的特質。越靈活的工作,在保障某些關鍵要素之後,會吸引大量勞動力進入。」

董書學在生下第二個孩子時貸款買下了一套百平米的房子,客廳的窗戶正對著玉龍雪山,「能把雪山框在裡面,就像一座玉龍雪山的畫作,每天出門前都會先看它一眼」。

這是他對麗江的感情。

導遊行業不景氣後轉來送外賣,董書學靠一單一單的錢還了債務,真正擁有了這個新家。採訪時,他回憶起這三年,指著玉龍雪山一條白色的山路說:「納西族有個說法,這條白色的山路綿延得越長,日子就會越順。最近,這條路越來越長了,所以這一年一定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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