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用三個月,找回生活中的「附近」:「原來我們的身邊那麼豐富」

南方週末 發佈 2024-04-30T23:26:15.888657+00:00

作為一項社會實驗,「看見最初500米」的結果在第九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上展出。 (受訪者供圖/圖)設計師盧子藝生活在深圳,感覺自己的附近一直是模糊的:「我平時在深圳看到的場景,打車的速度很快,自己(坐進去)就像一艘火箭。

作為一項社會實驗,「看見最初500米」的結果在第九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上展出。 (受訪者供圖/圖)

設計師盧子藝生活在深圳,感覺自己的附近一直是模糊的:「我平時在深圳看到的場景,打車的速度很快,自己(坐進去)就像一艘火箭。」在名為「看見最初500米」快遞櫃前,她向過路人講述自己的觀察。

「看見最初500米」是第九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2022年12月-2023年3月)的參展作品之一。從2005年開始,每兩年舉辦一次的「深雙展」聚焦城市與城市化主題。2022年2月,總策展人之一的魯安東找到何志森,邀請他與人類學家項飆一起,為此次雙年展增加一個「附近」板塊。

「附近」源自項飆近些年的觀察和警惕。他認為,現代社會有一種趨勢,就是消滅「附近」。人們有時候會感興趣於自我,有時候又感興趣於遙遠的世界,反而對處於二者之間的「附近」幾乎喪失了興趣和感知。項飆說,具體而微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比較鬆散,「我們好像喪失了構造相互信任的關係的能力和自信」。

對「附近」的觀察力,項飆稱之為「社會智能」。「這個社會智能其實對我們每個人都非常重要,」項飆說,「這種智能不是通過讀書,也不是通過特殊的技能訓練,它是通過一雙眼睛去看我們的周遭。」

何志森是建築師和藝術家,曾多次介入「附近」。他觀察小販的生活環境,為小販制定安全行動路線,後來又進入菜市場開展「菜市場美術館」的改造項目。2022年4月,何志森的mapping工作坊發布招募通知,為「看見最初500米」項目招募學員,為期三個月。項飆和另一位發起者段志鵬博士身在歐洲,提供線上指導,何志森則帶領學員們進行田野式的行動。

「最初500米」是相對「最後500米」而產生的概念。資本、技術合謀了「最後500米」,網絡、物流等極大縮短了物理和空間上的距離,使人們無時無刻不處在「方便」與「即刻」之中,但人們的社會生活、與周圍的聯繫也隨之消失了。「最初500米」希望人們從自身出發,觀看「附近」的關係,比如家人、鄰居、保安、小販等等,看看「這些人和這些事是怎麼聚合在一起的」(項飆語)。

在工作坊,盧子藝好奇疫情期間鄰居們都點什麼外賣,於是做了一個簡易的盒子,去小區群里表達了自己收集外賣單的想法。過了一天去看,盒子裡空空如也。回家後她惱上了項飈和何志森:「好好的為什麼老讓人構建什麼附近,跨越什麼邊界,你們看看這多尷尬?」但是後來的進程便美妙了起來,收集盒拿到公司後,盧子藝如願收集到了足夠多的外賣單。

2022年11月,項飆在演講中提到,現在的城市生活「功能性過剩,生態性不足」,功能性指的是完成某一項任務的效率,而生態性則是指多樣性。魯安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人們對於城市的理解,正從原來的技術和能源的角度,即可持續的角度,轉向一個更新和更全面的角度——把城市看成生命共同體共同的居所。

隨著雙年展的開幕,這項社會實驗的結果向公眾展示。38位學員的作品被安置在一個洋紅色的快遞櫃中。學員將自己在三個月中對「附近」的感受,以藝術作品的形式展示出來,包括聲音、文字和繪畫。

「你們怎麼比我還慘」

最初,何志森對附近的理解更多是物理上的距離。2020年,他搬進一個二三十平方米的單身公寓,和鄰居的關係並不和睦。隔壁的情侶經常在凌晨四五點回來,然後開始喝酒轟趴,何志森難以入眠,溝通也不見成效。後來,鄰居換成吵鬧的孩童,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刺耳的尖叫。何志森一想到附近便想到這些,「我對附近並不是那麼渴望」。

不過,何志森很快意識到,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當鄰居介入自己的生活,他無法逃避,「附近是一種日常必須經歷的事情」。上海疫情期間,何志森在網上看到很多小區出現互助場景,鄰里建立了臨時性的附近關係。

「你必須懂得如何包容、理解,與你不喜歡的人相處。附近是要培養這樣一種社會智慧,而網際網路世界是要消解這種智慧的。」項飆接受採訪時說,「社交媒體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因為它通過大數據對你進行篩選、匹配,讓你聽到你想聽的東西,你不理解不喜歡的東西好像不存在。即使你把線上的關係轉到線下,那也是預設好的,這對我們理解社會的具體構成、社會裡的多樣矛盾並沒有幫助。」

項飆與何志森交流時提到,自己反感理論,非常欣賞通過社會實驗藝術去介入和理解一個詞語。「如果『附近』只是局限於一個詞的總結或者提煉,其實最終回不到個體生活跟社會參與當中。」何志森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大家知道『附近』的概念,但當你親身行動的時候,才會理解附近是怎麼形成的。」

工作坊收到了四五百份的申請,都是年輕人。何志森最終選出了65個,他們來自不同的城市,有大學生、公務員、公司職員、藝術家、媒體記者、自由職業者、失業人員等。「他們內心都有各種各樣的困惑和焦慮」,更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無法逃避的「附近」。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社會實驗便已經開始了。何志森希望他們能夠記住每一個人的名字,並試圖讓他們在第二天喊出來。何志森早年在澳大利亞工作,另外一個公司同事,他們只見過一面,對方卻能準確叫出何志森的名字。原來他有一個小本子,將見過的每一個人的名字寫下來,並畫一幅畫。「名字為什麼這麼重要?這是對一個人的尊重。」何志森說,「這是關於附近的第一課,看見具體的人。」

似乎每個參與者都有或多或少的心理問題。何志森隨即釋然,學員本就是帶著困惑而來,「這不是一群打了雞血的小孩」。據學員潘帕克回憶,第二次線下討論的時候,大家各自分享自己的過往,輪到學員莊淑儀的時候,她哭了出來:「我以為我已經夠慘了,你們怎麼比我還慘啊,這樣好像我都沒有那麼慘了。」何志森記得,有一位學員突然消失了,過了兩個月又重新出現。何志森問她去了哪裡。她說老公得了抑鬱症,住進了醫院。

這與何志森本人截然不同。如果是年輕的時候,何志森很難去參加一個類似的工作坊,因為那時候他是一個「雞血式」的年輕人,他也沒有受到太多家庭方面的控制和約束。何志森大部分時間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動,對物質也沒有多大的欲望:「工作坊的大部分學員,我覺得他們是想做自己,他們找不到自己,這是普遍的一個問題。」

盧子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參加工作坊的有些人有職業困惑,有些有家庭困惑,還有一些是情感上的困惑。

傾述和傾聽永遠是工作坊最重要的事情。三個多月的時間,在咖啡廳、酒吧、大排檔、美術館、廉租房,何志森一直在和他們聊天,想要知道他們無法逃離的附近究竟是什麼。直到第二周,在城中村,學員林立風敞開自己。

「何志森問我的附近是什麼,」林立風在文章中寫道,「我告訴他,我沒有附近,只有無邊的孤獨和恐懼。」何志森「逼問」林立風是不是在逃避一些東西。林立風想起小時候住在石牌村,母親拿起手邊的衣架、菜刀等懲罰、恐嚇他,他只得通過散步去緩解。

隨後,更多的人開始講述。實際情況遠比想像中的複雜。這些學員有直接性的困惑,比如抑鬱症、家庭暴力、原生家庭、親密關係、性取向,他們也面臨社會性的困惑,比如內卷、工作、孤獨。

跳出來,看見他者

項飆回憶起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個故事。一個朋友十幾歲從浙江老家來到北京,很快在王府井租到店面,跟當地街道建立了良好的關係。項飆好奇朋友的秘訣。答案讓人啼笑皆非,朋友能幫居委會抓小偷。在過去擺攤與城管的「鬥智鬥勇」中,他需要細緻觀察周圍環境、人、事,方便逃跑。因此對於那些同樣需要觀察環境的小偷,他能預判對方的行動。

項飆在早年的社會學作品《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中詳述了類似的故事。在「浙江村」的六年,項飆研究了這個著名流動人口聚居區的形成,「基於對人的具體行為的直接觀察,描寫在日常生活中,『關係』如何重疊而成為一個社區」。按照項飆的定義,「系」是以某一行動者為中心的多種關係的組合,系的變化和不同系的互動促進了浙江村的形成。

一次視頻聊天中,項飆向學員分享自己1994年的經歷。他去東莞做調查,在火車上聽到廣播裡說「注意行李」。同行的同學說,這是在提醒你不要信任別人,「戒備成了一種成熟」。項飆聽罷放下了戒備,然後,他貴重的隨身聽丟了。在這次輕鬆的視頻聊天中,學員依次發言,項飆逐一點評,他想告訴年輕的學員應該怎麼理解「戒備」。

「看見最初500米」工作坊視頻交流截屏。 (受訪者供圖/圖)

何志森很早就和項飆達成了共識,項目絕不能演變成一個治癒痛苦的工作坊,而是短時間內打開學員的內心,讓他們放下戒備後跳出去,最終看到與自己利益無關的人或事。這些年輕人最初在申請中提到自己對附近的理解,何志森從中幾乎看不到他們對身邊陌生人的關心,比如體會樓下回收垃圾者的辛苦,思考可以怎麼改善他們的生活。

何志森鼓勵學員們從觀察自己的附近出發,最終延伸到對他者的關懷。

一個名為「行者」的學員觀察的起點是地鐵車廂。她拍下了乘客們的手機屏幕,儘管車廂里人流密集,但似乎人們彼此被隔絕在網絡中。有人在奮力考證,有人在關心國內外新聞,有的則在求職、做視頻、選餐廳、訂航班、看成人小說……

還有許多學員的觀察始於城中村。何志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項目沒有任何補貼,為了省錢,年輕的學員大多租住在城中村。楊春旭是非遺工作者,居住在廣州大塘的城中村。「布,是大塘的石油。」楊春旭觀察到這裡有大量製衣作坊,它們在深夜仍然燈火通明。楊春旭很快看懂了運布、拉布、裁剪等製衣流程,還注意到「招工橋」以及橋上等工作的人。一位當地阿姨告訴他,自己的工作通常在晚上,一做一個通宵。聊天的時候是凌晨一點,阿姨回答「還早」。這位年輕人寫道:「3毛一件,3個小時賺了45塊錢。」後來楊春旭得知這位阿姨住在房租500元一個月的城中村,「總覺得人活了一輩子,不應該一直這麼辛苦」。

楊春旭的觀察格外細緻,他還記錄到「嚴禁人員滯留」的牌子下到處是滯留的人群。後來,他收集了布匹工人遺留的碎布,做成了某種「蛋白質」的狀態,「它是大塘那些布的縮影,是各個環節的人們所留下的痕跡」。

何志森回憶,有一位不喜歡與人交流的學員,為了尋找自己的附近,參加了公園的「推手」。這是源自太極拳的一種體育互動遊戲,兩人面對面站立,伸出胳膊運勁相抵,不允許觸碰對方其他部位。這位學員後來對何志森說,一直以為自己不幸,但在這種互動中慢慢對他人的遭遇感同身受。

影像工作者王麗思2020年認識了84歲的芳姐——廣州最早一批跳交誼舞的人之一。兩年後,他在舞廳重新見到芳姐,並認識了更多的舞客。王麗思和舞客們吃飯,席間聽他們聊舞廳里的情情愛愛,這群60歲以上的老年人們並不諱言性與荷爾蒙。「我在害怕什麼?」王麗思自問,難道老人只能談天氣和子女嗎?

時間久了,王麗思和她們聊起舞伴、異性,故意問為什麼不叫老伴一起來跳舞。舞客們回答老伴「無聊」。王麗思由此窺見婚姻的另一面,就像一個舞客回家之前要脫下鮮艷的裙子,換回長褲。

「玲姐回憶起年輕時在廣州當小學老師,校長帶著老師們抽乾游泳池裡的水,在裡面跳了一晚上的舞。」王麗思如此寫道,「過去是美麗的夢和理想,現在是藏在舞裙下面,膝蓋上的護帶。」在舞廳,王麗思看到了附近,並用30個試管收集了舞客們的汗水,命名為「lover」。

據何志森觀察,課程結束後,那些留下的學員和作品,自我的界限逐漸消失了,更多的是「他們的附近」。

陳雯琦是人類學專業的大學生,作品是「綁」。搬來廣州橫沙村第一天,她和朋友注意到了坐在陽台上的老爺爺,朋友說「他肯定很想和人說話」。陳雯琦向老人揮手,老人揮手回應。一天,鄧奶奶出現在陽台:「他聽不懂的,你要幹什麼?」原來爺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

有一天,陽台上多了很多布條,爺爺被框在其中,被外出的鄧奶奶限制了行動。鄧奶奶向陳雯琦說起一串數字:「2012年退休他就中風,10年進了7次醫院,去年進了2次,一次15天,一次18天,33個夜晚我都沒合過眼……」再後來,彼此愈加熟悉後,陳雯琦得以看到更私密的一面。奶奶攙扶著爺爺立起來,用布條和一床毯子裹在他身上,再讓他慢慢躺下。

奶奶提起,年輕時她和同事們去全國各地開會,見識了北方的澡堂和北京的長城。後來,看護家庭成為她生命的一切,照顧婆婆三年,照顧父親半年,照顧退休卻突發腦梗的丈夫,並看護終日臥床的母親。送走母親時,她已經八十歲了。

陳雯琦記錄道:「『要不是被老爺子綁在這裡,』奶奶說,『我早出去旅遊啦。』」

在公園裡的推手活動中,參與者通過互動感受他人的遭遇。 (受訪者供圖/圖)

把自己作為方法

項飆有自己觀察附近的方法,進入「浙江村」,他扮演過四種角色。一開始是「要寫論文的學生」;進入社區後,他開始在浙江樂清縣駐京聯絡處幫忙,充當臨時文書;接著,他成了社區社會小組的一員,幫助發展組織,從外人變為自己人;最後,他成了顧問,被社區中的人當作熟悉內部錯綜複雜關係的人。

如今項飆住在德國,他不會德語,交往受限,但仍然在有限的觀察中了解鄰居的生活狀態。「建立附近感,並不意味著你要一定要外向、愛說話。即使你不跟任何人說話,你依然可以在附近學到東西。最重要的是理解到生活的具體和複雜。」

何志森也善於觀察,大約在2017年,他梳理長沙街頭一對唱戲的夫妻的行動軌跡,發現他們經常在報刊亭旁邊演出,原來是考慮到人們買完報紙更容易把零錢贈給他們。更早的時候,為了完成畢業論文,他觀察了超市裡幾百位顧客,並獲取他們的購物清單。

「第一天我就跟學員們說,我們沒有任何方法。」何志森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項飆寫了一本書叫《把自己作為方法》。我很怕把自己的方法給他們,變成一種標準答案。我會引導他們,提醒他們。他們會挖掘一種自己的方法。」

建築學院本科生龔翼最終的作品呈現的是一幅地圖。他在石牌村租下了一間15平方米的單間,附帶一個小陽台。他觀察村子,從北牌坊進入,沿著主路一路前行,並將沿途所在詳細繪製成地圖。根據他文章所述,地圖有四個版本,起初是拼接的衛星圖,僅僅呈現村子的「密度」;後來,加入村裡的街道網絡、道路寬度和名稱。當他正式搬進去,繪製出了建築輪廓,標註了重要的地點。當他準備在城中村做一個陽台美術館的項目,何志森提醒他,應該邀請村子裡的人作為共建者,與他們的聯繫隨之發生。

學員陳丹介入附近的方法是「吃」。比如,吃到中大布匹場附近的腸粉館,她就開始觀察布匹從業者的生活狀態和物流運輸狀態。最終她走訪了廣州30家潮汕腸粉店,看到了三十種附近。

項飆由此提出要「重建附近」,注意身邊的人和事,並開口說話。

搭訕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丘丹琴的作品是《界》——她在城中村做的握手樓實驗。她用鏈條將兩個窗戶的防盜窗連接在一起,前三周沒人理睬,此後有鄰居向房東投訴。丘丹琴和同住城中村的學員在家裡模擬對話,第一步說什麼,被拒絕後應該說什麼。後來,類似「要不要抽菸」這樣尷尬的搭訕似乎沒起到任何作用,鄰居一直關閉房門。直到丘丹琴把鏈子送給鄰居當晾衣杆,鄰居很滿意,說「橫著釘釘子,可以掛衣服」。

何志森記得學員路宇瑤與「十塊錢」的故事。初到廣州,路宇瑤找房子,碰到羅阿姨的中介店,看房後,她不滿意,阿姨提出要收十元看房費,結果她徑直離開了。後來租到的房子恰好在羅阿姨店鋪對面,路宇瑤一度感到尷尬,想要換租。何志森則覺得,應該主動去打破這個局面。

路宇瑤去和阿姨搭訕,一直落得個冷漠回復。直到第三次,阿姨剛租出一套房子,心情大好,她們一起去吃了飯,然後去海邊唱歌。在更多的搭訕中,比如誇獎「衣服真好看」,以及幫助阿姨調試琴弦,她們建立了親密的連接。路宇瑤在阿姨家吃飯,一起打掃衛生,後來還為阿姨做了租房海報,彼此建立了更親密的關係。路宇瑤稱之為「溫暖的附近」。

項飆說,看見最初500米,「我們可能會發現一個新的世界,原來我們的身邊那麼豐富,那麼複雜,而這些到最後都可能能夠幫助我們進行社會修復,也就是把那些淡漠的、碎片化的、斷裂的關係重新給修補起來。」

看到附近,然後呢?

「工作坊不一定對每個人都有啟發。可能工作坊結束之後,他們又回歸到了之前的狀態。」何志森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盧子藝就是這樣,在她看來,自己建立的連結在項目結束後就會斷掉,「而有些人是真的跟一些人建立了很深的連結」。

唐子涵介入附近後,結果比想像的好很多。她是攝影師,父親在5月末突然查出了肝癌和胰腺癌晚期。她的作品是「學會講話」,第一句話便是面向父親,終於說了一句「我愛你」。

「不要去逃避這些關係。當你去表達自己的時候,才能夠把所做的一切讓其他人看到,他們會做出相似的行動。所以這種行動是有公共性的,寫成文字也好,拍成影片也好,會鼓勵別的人。」何志森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林立風曾偷偷錄了一段和媽媽吵架的視頻。回頭去看,在那段視頻里,他聲音很大、語言粗暴,媽媽反而沒有任何反對聲。林立風開始理解,這可能不只是媽媽的錯。後來,他開始從親戚和媽媽的朋友身上去分析家暴的原因:他的媽媽過去到底遭遇了什麼?在親戚眼裡,他媽媽是正常的,後者多次問親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兒子一直不和自己說話。

「我把一切問題都怪向她,卻沒有想到她的附近500米,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她唯一的兒子。我的母親沒有任何娛樂活動,過著公司和家兩點一線的生活。每次回家看到我,母親都試圖討好我。」林立風說。

他淚流滿面,開始走出自己的房間,坐在沙發上聽母親的抱怨。他們仍然在吵架,但他在慢慢改變,開始去觀察母親的變化,關心母親的需求,雖然仍然艱辛。何志森鼓勵林立風給媽媽寫一封信,或者三個人一起聊聊天,林立風拒絕了。

結束工作坊之後,何志森仍然與一些學員保持聯繫,他們不再聊困惑,轉而聊一些輕鬆的內容。何志森一直在反思整個過程,當學員們把內心的困惑呈現出來,甚至變成作品,「挺殘酷的」,但「如果沒有作品,這個過程就變成心理輔導了,你必須要創造一個展示給公眾、他們能夠共情的東西」。

工作坊臨近結束,項飆希望學員們能夠形成手冊性的東西。「我想這一切都非常值得記錄下來,」項飆在上述視頻中說,「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個概念上、設計理念上的交流,它確實是要混在一起,用你的身體感知這些人的存在……」

多位看展者告訴何志森,他們對快遞櫃中故事的了解來自旁邊的保安。洋紅色的快遞櫃如今已經被塗鴉塗滿。像在許多景點中那樣,過路者在快遞柜上匆匆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祝福,至於柜子里每個作品背後的故事,有多少人願意停下來細看?何志森不喜歡塗鴉,但還是把它們保留下來,作為整個作品新的一部分。

南方周末記者 張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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