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為師,終身導引——羅國威先生的育人理念與方法

光明網 發佈 2024-05-02T19:08:14.025060+00:00

作者:南江濤,系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求學遇到良師,是人一生中的幸事。在四川大學讀本科三年級時,按照專業設置,我們需要上「古典文獻學」,開這門課的,就是羅國威老師。在能容納200多人的階梯教室里,我常常躲在後面。

作者:南江濤,系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求學遇到良師,是人一生中的幸事。在四川大學讀本科三年級時,按照專業設置,我們需要上「古典文獻學」,開這門課的,就是羅國威老師。在能容納200多人的階梯教室里,我常常躲在後面。雖然如此,羅國威老師紳士的颱風、淵博的知識、幽默的講解,讓我不知不覺感受到這門學問的樂趣所在,更是我後來主動選擇「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拜入羅老師門下的直接原因。這也成為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文獻學課程主要涉及校勘目錄版本之學,課程本身略顯呆板,絕大多數本科生不感興趣。羅老師備課不追求大而全,而是抓住課程幾個核心的點,每一點如同寫一篇學術論文,窮盡相關資料,又能深入淺出。他講述內容、列舉事例不限於故紙堆,現當代乃至外國詩歌如戴望舒、濟慈、雪萊的詩亦是信手拈來。

除了課堂,羅老師特別喜歡帶領眾弟子到成都市郊名勝品茗論學。師生圍坐,邊喝茶邊聊天,老師藉此了解學生們的近況,同門之間也能切磋學問,增益感情,成為美好的記憶。崇州的陸游祠,新都的寶光寺、升庵祠等,羅老師每學期至少要組織我們去一兩次,時常引得其他同學羨慕。記得有一次去新都,先到寶光寺,後游升庵祠。正是在升庵祠,通過羅老師的現場講述,我第一次知道《水滸傳》開篇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一詞,正是楊升庵之作。同門林嘯的畢業論文研究對象為《升庵長短句》,一到此地,羅老師往往更會多講幾句。

羅老師做學問遵循傳統樸學路數,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從不寫空疏之文。指導研究生,他仍是秉持這個基本原則,要求學生在梳理材料的過程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在具體方法上,他既注重宏觀方法的提綱挈領,又善於提示細節,乃至他多年經驗所得的相關重要參考資料,都會時時提醒。

在準備碩士論文題目時,我對近現代藏書家正感興趣,提出來要做嚴谷聲賁園藏書研究。羅老師聽後,先是肯定了這個題目,認為很有價值,也是文獻學研究題中之義。但轉而問道:「嚴谷聲的資料你有多少?能借到的有哪些?四川省圖書館的嚴谷聲舊藏,恐怕你很難看到。如果他的藏書你都看不到,又談何研究?」老師當頭棒喝,打消了我那個空想的念頭。他建議我選一個分量重一些的作家,參考他整理《劉孝標集》的路子,扎紮實實搞一部校注本,附上年譜等資料。我聽後很興奮,腦袋一熱,選了「徐陵集」作為研究對象。老師很高興,說徐陵是南陳詩文大家,《徐陵集》值得好好整理研究。他又告訴我,要以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徐陵詩和嚴可均《全陳文》徐陵文部分為基本線索,加大搜羅範圍,重新輯校一遍。雖然我沒有能夠完整實現既定目標,但在論文寫作過程中,跟老師學習到治學的基本路徑和甘坐冷板凳的精神,對我後來的工作和繼續學習影響至深。

羅老師基於撰著《劉孝標集校注》的經驗,在招錄研究生之初,即設計了「漢魏六朝別集叢書」的規劃,先後有十多位碩士同門都做了此類選題。記得羅老師講過,當時別集整理校注重在唐宋,魏晉南北朝空白尚多,故而有此系列。一方面是讓我們通過自己親手輯佚、校勘、注釋和研究,全方位地去整理一個作家的集子,親身體味古籍整理研究之難;另一方面則是通過方法講授,結合具體實踐,讓每個學生通過三年的閱讀和努力,從實際操作和方法論上均有所收穫。日積月累,這一系列陸續會聚集十幾部乃至幾十部漢魏六朝別集的新輯校注本,來填補這一研究領域的空缺。例如王京州師兄的《陶弘景集校注》,即是在他碩士論文基礎上不斷修改完善後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還榮獲了第十三屆華東地區優秀古籍圖書獎一等獎,得到學界的認可。可惜的是,由於種種原因,這一系列的設計沒有最終變成一套叢書。然而,即便當下,漢魏六朝別集的深度整理工作依然沒有太多推進。羅老師二十年前設計的這個框架,有待更多青年學者賡繼,也寄希望於眼光獨具的古籍出版家的組織協調。

羅老師將大部分弟子的論文選題定在「漢魏六朝別集」整理與研究,但又根據不同學生的基礎條件、自身特點量身打造了更為合適的題目。張盈師姐所作《林思進〈文選〉賦類簡端記輯證》,是羅老師在川大圖書館查閱古籍時注意到的,全書墨筆通批,偶見硃筆。林思進是近代著名文學家、教育家,早年曾任晚清政府的內閣中書,與當時的光宣詩壇諸老交遊,後任四川大學教授。林氏此本《文選》上的批註,充分吸收前人成果,注重文字校勘訓釋、典章制度、歷史地理的考釋,通過訓解字音字義、疏通文句的傳統方式,得出了不少真知灼見。羅老師認為川大學生研究川大老先生的選學著作,弘揚川大樸學一脈,恰是一份機緣。此外,林嘯對明代文學感興趣,老師為她擇定《升庵長短句》為研究對象。李優優家在河南洛陽,老師即令她整理考訂李陽冰《洛陽名園記》,趁假期回家可以進行實地踏勘。因材施教,因人定題,此之謂也。

即便學生們離開校園,羅老師仍然時時關心,並能給予明確具體的指導。

碩士畢業後,我到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工作。臨行時,羅老師囑咐,你去出版社,既要勤讀書,練好自己的基本功,還要走出去,要跟學界保持密切聯繫,以便了解學術前沿,了解學者的需求。我一有選題衝動,就給羅老師打電話詢問意見,他總能不厭其煩地為我講解優劣。

2012年,我接手了一位老編輯的部分項目,其中有《〈文選〉研究文獻輯刊》,我看到資料不是很全,就把目錄發到羅老師郵箱。羅老師很快給我回了信,正楷書寫,羅列了應當增補的書目,並答應幫忙撰寫前言。這套叢書網羅宋元明清以至近代《文選》學重要著作43種,還有一些因為一時無法獲取底本,被迫放棄。書一面世,即受到《文選》學專家的好評。記得我去參加中國《文選》學研究會年會時,很多老師誇讚目錄選得好,讓我甚為慚愧。殊不知,書上雖然署著我的名字,但目錄的增補定稿,都是羅老師這位資深《文選》學專家親力親為的,選得好是自然的。其後,按照羅老師的指導,我逐步擴大選題範圍,著重從文學文獻下手,策劃、聯絡了一批重要文學文獻叢書出版,大大豐富了文學研究的基礎文獻材料。

羅老師也引導我逐步進入學界。因為他,我認識並熟悉了傅剛、劉躍進、范子燁等學者,慢慢從中國《文選》學研究會的新面孔,變成了「老人」。2010年,羅老師得知我要去上海出差,讓我一定抽時間去拜訪徐文堪先生,並講述了徐先生的家學和他們二人通信的很多細節。在漢語大詞典出版社辦公室,我見到了清癯的徐先生,聽他講了一個下午的學界掌故。今年1月初,羅老師聞聽徐先生仙逝,又請陳慶師兄掃描了他與徐先生的合影發來,寄託哀思。雖然近幾年兩位先生交往不太多,但老朋友間的情思,於此可見。君子之交,或此之謂!我想,這也是很多師長樂於和羅老師交往的緣由吧。羅老師不但把我向自己認識的朋友熱情引薦,更用行動告訴我們友情的珍貴與綿長。

與師友們來往的信札,既飽含濃厚的情感,又是當代學界的一手史料。羅老師把珍藏多年的友朋書札掃描好交給我,我將其編成一冊《思藻齋師友論學書札》。這又鼓勵我朝著近人書札的選題方向努力。因此,我先後編輯出版了數種清代民國學人書札,如《蘇淵雷往來信札》《固圉齋珍藏名人墨跡》《篤齋藏清代百家書札》《孫毓修友朋手札》《篤齋藏晚清名臣翰札》《金鉞友朋往來書札》等。上海圖書館所藏《徐乃昌藏札》,更是囊括了近四千通近現代名人書札,我鼓起勇氣去整理,自然與此前的實踐密不可分。

去年,我向羅老師匯報,將調入首都師範大學教書。老師聽後,頗感突然,但也沒有細問緣由。過了兩天,他打來電話,又一次語重心長地囑咐:「講台與編輯工作不同,你沒有經驗,一定要好好備課,才能站得穩!」怎樣才能把課講得精彩?還沒有等我問,老師又耐心傳授他數十年的經驗,並且推薦了幾本書,讓我好好研讀揣摩,逐步應用在課堂之中。而後,老師又根據近年讀書所得,陸續用微信發來幾組研究生論文選題,以備參用。

一日為師,終身導引。遇此良師,曷其有幸!

《光明日報》( 2023年02月27日1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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