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吧,頭髮就是一切!

新週刊 發佈 2024-05-03T09:07:58.564502+00:00

來源:視覺中國在英劇《倫敦生活》中,女主帶著造型失敗的姐姐氣勢洶洶來到理髮店討要說法,理髮師回嗆她:「頭髮又不是一切。」女主回應:「頭髮就是一切,它是美好一天和糟糕一天的區別,它是力量的象徵、活力的象徵。承認吧,頭髮就是一切!

來源:視覺中國

在英劇《倫敦生活》中,女主帶著造型失敗的姐姐氣勢洶洶來到理髮店討要說法,理髮師回嗆她:「頭髮又不是一切。」女主回應:「頭髮就是一切,它是美好一天和糟糕一天的區別,它是力量的象徵、活力的象徵。承認吧,頭髮就是一切!」

在漫長的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頭髮,早已不是身體上附著的毛髮那麼簡單,而是被視為某種符號和象徵,成為容貌焦慮乃至人格焦慮的一部分。頭皮上附著的,不僅有時代的審美取向,更體現著社會價值的變遷。而脫髮這一生理現象,不但意味著性感的匱乏、魅力的損耗,更意味著衰老的降臨,以及力不從心的生活狀態。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脫髮困擾是公平的。在毛髮領域有著30多年研究經驗的庫爾特·斯坦恩,在《頭髮:一部趣味人類史》一書中指出:「脫髮不分階層、不分群體,從普通人到社會名流都可能受脫髮所困。」這種困擾,即便曾穿越利比亞的炮火、遍訪國際名流、飽覽人間悲喜的資深媒體人何潤鋒也概莫能外。

何潤鋒是處女座,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他總希望能做到完美。當頭皮變得隱約可見,頭髮不受控地脫落,他開始陷入深深的焦慮。何潤鋒想做點什麼,他想一邊尋找解決脫髮的可靠方式,一邊探訪和自己一樣的脫髮群體,紀錄片《禿然發生》便在這樣的契機下開始了拍攝。

形形色色的脫髮個體,在紀錄片中得以呈現,人們面對鏡頭,講出難言之隱,講出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或許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但當這些隱秘的痛苦被講述出來,總能產生某種力量。

「從沒想到,一個節目在製作過程中,能經歷這麼多的風雲變幻,也從沒想到,這些變幻如此近,如此切膚。一個脫髮題材,做著做著,頭竟然真的要禿了。也許是件好事,你突然發現,離無數飽受脫髮之苦的人更近了,你突然發現,人類的悲歡竟然相通了。」何潤鋒如是說。

紀錄片《禿然發生》。

令人難受的並不是脫髮本身

隨著時代的發展,脫髮問題似乎變得越來越嚴重與迫切。後浪研究所發布的《2021年輕人頭髮報告》中的數據顯示,中國有超過2.5億人正飽受脫髮的困擾,平均每6人中就有1人脫髮,且趨勢越發年輕化,脫髮群體也從平均32歲提前到了平均29.78歲。

而植髮,也早已不再是中年人的特權。相關數據顯示,在2016—2019年期間,我國植髮行業市場規模由57億元躍升至163億元,植髮早已成為90後主要選擇的醫美項目之一,在目前的植髮群體中,20—30歲的年輕人占比57.4%。

脫髮人士的痛苦,不同於熬夜或染髮後看著滿地頭髮,略顯緊張地調侃一句「我禿了」,而是一種真實的恐懼與莫大的窘迫。然而,目前基於脫髮的討論大都是建立在自媒體渠道和自黑文化下發展而來的調侃,而真正飽嘗苦楚的脫髮人士,一直沒能發出聲音。

帽子,對有些人來講,不過是一件裝飾品,但對有些人來講,卻是生活中的必需品,無論什麼場合,無論多沒必要,他們總會時刻戴著帽子。在紀錄片《禿然發生》中,25歲的袁先生便是如此,他似乎早已將帽子視為掩體,很少脫下示人。

一次,袁先生去朋友家做客,當朋友都出去以後,他才鬆了口氣,摘下帽子。忽然,一陣風吹來,吹開了門,袁先生以為有人進來,立刻鑽進被子,蒙著頭不敢出聲,後來,他才發現是風。他沒有立刻從被子裡出來,而是蒙著頭大哭一場——「那感覺特別難受,我什麼時候成這樣了?」

作家村上春樹曾說,令人難受的不是脫髮本身,而是周圍人的反應——「他者是很殘酷的,本人越是怏怏不樂,他們越是呶呶不休,什麼『不怕的,近來有高檔假髮』啦,什麼『春樹君光禿也有光禿的可愛之處』啦,如此不一而足。若是耳朵整個少了一隻,大家自會同情,不至於當面奚落。然而脫髮這玩意兒畢竟不伴隨具體的痛感,幾乎沒有人真正啟動惻隱之心。」

某次飯局,一個朋友見袁先生一直戴帽子,便突然惡作劇摘掉他的帽子。袁先生當場崩潰,他低著頭,一句話都沒講,也沒有立刻將帽子戴上,眼淚順著臉頰一直往下掉——「我沒有戴上帽子,就讓他們看吧。那一瞬間,我覺得特別委屈,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是這樣的?」

接到紀錄片邀約伊始,袁先生本來是拒絕的,因為一旦視頻被轉載,讓更多人看到,會讓他本就充滿壓力的生活,平添更多煩惱。但他最終還是選擇向大眾展示自己最軟弱的地方,他給出的理由十分動人,他說:「或許,我的使命就是向世人普及這個群體。」

脫髮群體是隱秘且羞澀的,他們在輿論場看不見的地方自發形成互助小組,只有在那裡,他們才會卸下防備,暢所欲言。偏方、秘制、神藥,無論旁人覺得多麼荒唐和離譜,總有人願意一試——牛舌舔舐頭頂、生薑摩擦髮根、滾輪碾壓頭皮、大口吞下維生素與黑芝麻,甚至喝下觸目驚心的鼠仔酒。

紀錄片《禿然發生》海報。

《禿然發生》執行製片人易婷在接觸脫髮群體的過程中,曾聽聞採訪對象講述這樣一段經歷:某脫髮群有著嚴格的審核機制,群主要求大家提交完整的個人信息,結果,轉手就將群員的個人信息賣給治療脫髮的機構。

「人一旦脫髮,真的會變成很多人眼中的一塊肥肉。」易婷說。

頭髮——珍貴的身體資產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汪民安曾在《身體、空間與後現代性》一書,寫下一篇名為《我們時代的頭髮》的文章。在汪民安看來,頭髮雖然附著在身體上,卻是最脆弱地附著在身體上。他說:「我們可以將頭髮視作身體的資產而非身體的器官,頭髮是身體的產品,但不是絕對的身體本身。每一次頭髮的耗損,便是一次身體經濟資產數量的耗損。」

對於那些短暫擁有過頭髮又過早失去的人而言,這種身體資產的耗損實在太過令人心痛,恰如何潤鋒在紀錄片中發出的那句感慨:「劉海掃過額頭的幸福,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了。」

有頭髮就有自信了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看完紀錄片中羅林川的故事,他給出的答案顯而易見——有頭髮,不一定會自信,但沒了頭髮,一定會丟失自信。

羅林川有著20多年的脫髮史,在他的講述中,他曾是親切開朗的大學教師,廣受學生愛戴,更是一個自信、有朝氣的丈夫,擁有美滿的家庭。然而,這看似美好的一切,全都隨著他頭髮的消逝,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脫髮之後,羅林川的自信蕩然無存,開始變得唯唯諾諾,在敏感又多疑的情緒作祟下,他與第一任妻子的婚姻走到了盡頭。羅林川坦言,脫髮毀了他的人生,他甚至提出一場荒唐的交易:「如果宰掉一根小拇指,就換回滿頭秀髮,我會毫不猶豫這麼做。」

脫髮問題似乎變成某種人生隱喻,或許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有類似於脫髮的煩擾與執念,認為只要這個問題能得到妥善解決,從此便能收穫幸福、快樂。山西省洪洞縣的張建宏,十分渴望建立自己的家庭,他全網徵婚,卻收穫寥寥。雖然網絡上發布的徵婚啟事沒能招來心動的姑娘,卻成功吸引到某家植髮公司的注意,對方提出免費為他植髮,希望他能在根治脫髮問題後收穫好的姻緣。

紀錄片《禿然發生》海報。

張建宏本不覺得脫髮是問題,但仍決定順應時代的審美,於是,他同意了這次植髮。植髮之後,他感覺良好,認為自己變帥了很多,足夠對得起這個看臉的時代。果然,之後的相親順利了很多,張建宏很快交到一個女朋友,但相處三個月後,兩人還是分手了。

沒頭髮的時候,以為是頭髮的事,頭髮的事解決了,又發現其實沒頭髮什麼事。在這世界上,或許並不存在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但有頭髮總比沒頭髮好,雖然被上一段感情傷透了心,張建宏依然對婚姻充滿期許。

脫髮——顯性的困境

幾年前,朱志彬在一家醫美機構花費2.8萬元,植了3500個毛囊單位。手術之後,朱志彬覺得不對勁,於是自拍一張頭皮照片,自創一種計數方法,反覆數了好幾遍,數完,他發現只有2000多個毛囊。

為了追討剩下的1000多個毛囊,朱志彬打了4年的官司。多方投訴之後,朱志彬跑去法院起訴,卻因證據不足一直敗訴。為了幫助朱志彬維權,何潤鋒奔波於各個監管組織之間,甚至請來律師朋友,最終仍以失敗告終。

這個發生在毛囊上「一個都不能少」的故事的主角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能不辭辛苦耗費數年時間,屢敗屢戰,仍堅持為自己的毛囊討要一個說法?在紀錄片鏡頭下,你會發現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在他身上,甚至感受不到絲毫偏執的氣息,相反,他看上去溫和且平靜,有的只是對死去毛囊的無限惋惜,他一遍遍強調:「毛囊屬於資源,是吧?你憑什麼白白給我浪費那麼多?」

朱志彬打了一個十分樸素的比喻:「這就好比饅頭,平常大家可能不在乎,但在快餓死的人眼中,價值是完全不一樣的。我頭皮後面就那麼多毛囊,你取一個,就再也不會長了,都永久地失去了。」

「人的精力、體力、皮膚狀態等,這些問題,都沒有頭髮問題如此明顯,頭髮是如此顯性,如此一目了然,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你,你到年紀了。」何潤鋒在脫髮的困擾中,感受到了自然規律的殘酷。

拍攝中,見朱志彬蹲在法院接待室的地上,與電話那頭的人據理力爭,何潤鋒不勝唏噓:「哎,憑什麼啊?我們脫髮的人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看到朱志彬,我感到特別無力,他是在跟一個龐大的、無形的東西抗爭。」

誰能掙脫凝視?

脫髮,是男性身上為數不多的容貌焦慮。植髮,更是少數的以男性為主的醫美項目之一,男性在脫髮後對植髮的需求,不亞於愛美的女性對醫美的需求。

在《譚談交通》的主持人譚喬看來,男人的事業線就體現在髮際線上,髮際線越往後,就顯得這個人在事業上越拼。不過,話雖這麼說,譚喬在幾年前也植了發,他笑著說:「男人至死是少年嘛,這就好比那夕陽下瘋狂的奔跑,想要留住最後一抹青春的倔強。」

何潤鋒想一邊尋找解決脫髮的可靠方式,一邊探訪和自己一樣的脫髮群體。/ 來源:被訪者

在易婷看來,脫髮如同衰老,是不可逆的。當人們走在這樣一條不可逆的道路上,如何去應對,是擺在人們面前的首要問題,紀錄片《禿然發生》要做的,便是這樣觀察人們的應對方式。片中有一處很妙的設計,那就是:雖以男性脫髮議題為核心,卻用女性旁白進行講述。

易婷說:「相較於女性,在脫髮群體中備受煎熬的,更多是男性。這部紀錄片,聚焦的便是這群男性,而採用女性旁白,就是想讓被凝視的女性轉過身,對男性進行一番審視,但這種審視是溫和的、充滿善意的。實際上,困住男性的不是女性的審視,而是時代的審美。」

在時代的審美趨勢中,似乎每個人都淪為被凝視的對象,無法真正逃脫被凝視的宿命。當然了,人人都害怕被凝視,對男性而言尤甚,因為被時代審美捆綁的滋味著實不好受,在凝視下被眾人議論更是難過至極。

如何才能掙脫這種凝視呢?對很多脫髮人士而言,或許自嘲才是最好的保護色。在「脫髮圈」小有名氣的UP主李閃光便是如此,他戴上假髮是清爽少年郎,摘掉假髮「一秒禿成地中海」,在視覺效果上有著極大的反差,憑藉這一點,李閃光成為一名風格鮮明的「假髮博主」。

面對鏡頭,李閃光總是毫無顧忌地暴露自己光溜溜的頭頂,對他而言,極度的坦誠意味著無堅不摧,他說:「當你說出來之後,就不怕被別人說了,別人也無法從你身上獲得新的樂趣,或許在某些時刻,這是一種自我催眠,但只要能過得開心,也就可以了。」

縱使我們無從知曉李閃光的笑容背後,究竟有多少真實快樂的成分,但他的坦然與灑脫,確實影響了很多人。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中,攝製組曾遇到不少李閃光的粉絲。這些人喜歡看李閃光的視頻,在他一次次勇敢自揭「傷疤」的過程中,脫髮的痛苦和窘迫,似乎能得到片刻的消解。

何潤鋒曾跑到上海,與當地「光頭協會」的成員聊天。所謂「光頭協會」,非光頭人士不能參加,協會中的人早已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沒有一個為禿頭感到苦惱。目前,其成員主要是一群光頭的外國人,他們會定期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溝通之後,面對何潤鋒拋出的因脫髮造成的公信力問題,有人反過來提議:「你可以全都剃掉,成為首位光頭的新聞報導主持人,成為光頭男士的英雄,他們會說,嘿,看這個男人,他沒有頭髮,但是做新聞報導卻這麼帥。」

何潤鋒與他們笑作一團,但玩笑歸玩笑,事後,何潤鋒十分坦誠地表示,眼下的他做不到這些,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用完全不在意的姿態去挑戰世俗的審美和偏見。

和羞恥感說「再見」

「也許只有最強大、最誠實、最不抱偏見的內心才能掙脫凝視,才能接受生活中各種不快、不妙、不幸的突然發生。」何潤鋒感慨。可這世上真有如此強大的內心嗎?

電影《少林足球》中的二師兄,氣質出眾,憑一招旋風掃堂腿享譽武林,仍不免仰天長嘯,發出天問:「為何我長得這麼帥,還要掉頭髮?」把自己「帥成形容詞」的明星吳彥祖,也會在中年脫髮後,在公眾平台秀出年少時滿頭秀髮的照片,坦言:「我希望我能把所有的頭髮都拿回來。」

來源:視覺中國

脫髮問題發展至今,似乎早已不再是頭皮上附著的幾根毛髮那麼簡單,而是關乎個體如何處理和應對力不從心的生活危機。面對脫髮,見仁見智,每個人的感受不盡相同,對一部分人而言,倘若能掌控自己的髮際線,守護住頭頂的每寸毛髮,便意味有決心和能力掌控自己的生活。

湖南邵陽的瞿先生,有著一頭在旁人看來不錯的秀髮,然而他自己卻覺得難以忍受。2021年的最後一天,瞿先生給自己約了一台植髮手術,他從湖南出發,坐了幾小時的車來到北京,希望趕在2022年伊始,「收復」失掉的髮際線,將其梳成理想的英倫大背頭。

何潤鋒看著瞿先生進手術室,他自己則坐在門外等候。植髮手術進行了九個小時,等瞿先生出來,已經是第二天,即2022年的第一天,應了他想要的——一切從頭開始!

何潤鋒理解瞿先生內心深處隱隱的擔憂,更懂他的未雨綢繆。何潤鋒說:「即便眼下脫髮問題不算嚴重,瞿先生仍希望頭髮可以變得更好,這一點無可厚非,因為沒有人比自己更在意自己的形象、更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

為了挽救日漸稀少的頭髮,何潤鋒跑了很多地方,拜訪了很多人,見識了諸多防脫的舉措,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讓自己如此在意或恐懼,身旁的人更是不理解他為何如此焦慮。

在這樣一場人類與毛髮的糾纏和探究中,何潤鋒與脫髮和解了嗎?也許,套用鮑勃·迪倫的一句歌詞最為貼切——「我的朋友,答案在隨風飄蕩,答案在隨風飄蕩!」

但這一切絕非徒勞,在何潤鋒看來,所謂和解,就是學會消解掉不好的情緒,不再讓頭髮成為自己的心理負擔。目前來看,他已學會坦然講出脫髮的困擾,不再遮遮掩掩,並深刻意識到,在意自己的頭髮並不丟人。

何潤鋒說:「拍完這部紀錄片,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原來有這麼多人在意頭髮,有那麼多人正在遭受脫髮的困擾,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居然能給人們的生活帶來如此大的改變。脫髮很正常,拯救自己的頭髮也很正常,我覺得真正的和解就是,和羞恥感說再見。」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