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宗元祐二年,蘇軾推薦秦觀擔任太學博士,得到朝廷的批准,同時升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館編修,由蔡州召回朝廷。
秦觀回到東京汴梁,見到老師蘇軾,久別重逢,十分欣喜。
蘇軾看著自己的得意弟子,高興之餘,還不忘關心他的學習,問:「最近在看什麼書?又填了什麼新詞?」
秦觀畢恭畢敬地回答:「公務繁忙書讀得少了,詞倒是新作了一首,還望老師指教。」說完吟了一首《水龍吟》: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向人依舊。
蘇軾聽了,有些失望,說:「『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從樓前經過,這是犯了字多而意少的毛病」。
秦觀聽了若有所思,張嘴想要說些什麼,然而話到嘴邊,卻又欲言又止。
蘇軾看了秦觀一眼,接著說:「恰好我也有一闋新詞說樓上之事,『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你看如何?」。
秦觀聽了,連連稱讚,自嘆不如!
後來,這件事被大文學家晁補之知道了,不禁發出感嘆:「三句話說盡張建封燕子樓一段故事,奇哉!」
這件被後世文人津津樂道的詞壇軼事,恰恰說出了古典詩詞最重要的審美趣味:雋永。
文學若想做到雋永,必須文辭簡潔而意味深長,恨不得一個字道出千萬字的意思。若再受禪宗的影響,就連一個字也多餘,不如「一默如雷」的好。
秦觀在文學造詣上當然不如蘇軾,他的詞往往不在意文學意境,而只當是自己的愛情私語。
這首《水龍吟》本來就不是給蘇軾看的,它是一封私人情書,只有戀愛的兩個人才懂,裡面包含的愛情密碼,蘇軾怎麼可能會知道。
全詞以景起,以景結,盡寫與戀人的別後相思,而所思念的女子就隱藏在詞的上下片首句里:「小樓連苑橫空」「玉佩丁東別後」,分別藏了樓、東、玉三個字,這就是她的閨名。
樓婉,字東玉,是蔡州的一名營妓。秦觀在蔡州時戀上了她,但才子要經歷宦海浮沉,行為每每身不由己,佳人隸屬樂籍,非但不敢追隨愛情而去,甚至連一點情愫都泄露不得。這樣的愛情故事,往往都是以訣別和思念為結局的。
這密信可以被傳唱,可以被所有人聽懂,但只有一個人才可以一下子破解信中那會心的字謎。
《南柯子·玉漏迢迢盡》也是這樣的一首詞:
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夢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
臂上妝猶在,襟間淚尚盈。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
這首詞是描寫一名女子在黎明時從宿醉中醒來,看著窗外的天色與風光,思念縈繞在心中,分離的苦痛帶給她無盡的哀愁。
而這首詞中的愛情密碼,就藏在末一句「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里。
這句話看似平鋪直敘,卻暗用典故,即《詩經·唐風·綢繆》中的「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這「三星」並非「三顆星星」,而是參星,即參宿,古漢語三、參互通。
《詩經》中有「三星在隅」「三星在戶」的句子,分別是指參宿在天空中的不同位置,對應人間的時節便是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
《詩經》時代的這對情侶之所以繾綣卻愁苦,是因為這三個月份都不是結婚的日子,只有仲春時節才是民俗中約定的婚期。
若我們曉得這層深意,便會理解秦觀之所以用到這個典故,其實暗暗含有有情人難成眷屬的哀嘆。
但這還遠不是詩意的全部。「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更是一則字謎:一個殘月一般的彎鉤上邊點上三點,豈不分明是一個「心」字嗎?
這首詞是寫給一個名叫陶心兒的歌女,紀念一段註定沒有結局的愛情。
秦觀做了一輩子仕途上的失意者,與歌女的愛情幾乎就是他生活中的重心。我們也許會覺得他遊戲風塵,但他並不是從來沒有認真過。
他曾經深愛過一名歌女,卻因為朝廷的詔令而不得不與她分離。
臨別之時他向她許下諾言,他從此再不親近任何女子,只盼到機緣合適時娶她為妻。他真心承諾她,她也真心相信他。但熱戀中的人總是易妒而多疑,他聽到了關於她的一些傳言,便在困擾的煎熬里寫下一首《青門飲》寄給了她。
如果問秦觀一生中最後悔的詞作,那麼無疑就是這一首了:
風起雲間,雁橫天末,嚴城畫角,梅花三奏。
塞草西風,凍雲籠月,窗外曉寒輕透。
人去香猶在,孤衾長閒餘繡。
恨與宵長,一夜薰爐,添盡香獸。
前事空勞回首。
雖夢斷春歸,相思依舊。
湘瑟聲沉,庾梅信斷,誰念畫眉人瘦。
一句難忘處,怎忍辜、耳邊輕呪。
任人攀折,可憐又學,章台楊柳。
這首詞寫盡相思,更寫盡相思時的忐忑不安,末句「任人攀折,可憐又學,章台楊柳」則道出忐忑盡頭的猜疑了。
「章台楊柳」用唐代詩人韓翃與妻子柳氏的故事,韓翃擔心妻子會在戰亂的分離後似章台楊柳一般任人攀折,而韓翃得到了大團圓的結局,秦觀的戀人卻因為這句話削髮為尼,這是何等的惱恨與決絕啊。
她成功地向戀人表達了矢志不渝的忠貞,用了這樣一種無法回頭的方式。
理學宗師程頤曾問秦觀:「『天若有情,天也為人煩惱』,這是你寫的詞嗎?」
秦觀以為程頤是在表達讚賞,連忙拱手稱謝,程頤卻冷冷說道:「上天尊嚴,怎能如此輕易狎侮呢?」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秦觀的多情已經不為士大夫所容,在他們看來秦觀的多情浪蕩是對世間正道的輕晦。
秦觀受到士大夫排擠,被朝廷一貶再貶,一生沉淪下僚,直到宋徽宗即位,召他重回朝廷,而他卻在滕州華光亭微笑離世。
秦觀一生都活在一個「情」字裡,士大夫的森嚴世界總不願意接納這個太過多情的詞人,於是他將那一段段刻骨銘心的感情,製成愛情密碼,寫成一首首纏綿悱惻的詩詞,貢後人來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