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十萬,甲骨破譯懸賞誰能拿到?

水母網 發佈 2024-05-05T19:35:16.571941+00:00

最近,已知最早的、成體系的漢字——甲骨文又火了。中國文字博物館研究中心工作人員承認,破譯一個甲骨文獎勵十萬,可謂是「一字萬金」。如此「高不可攀」,側面證實了破譯甲骨文工作的難度。

最近,已知最早的、成體系的漢字——甲骨文又火了。中國文字博物館研究中心工作人員承認,破譯一個甲骨文獎勵十萬,可謂是「一字萬金」。如此「高不可攀」,側面證實了破譯甲骨文工作的難度。

事實上,自2016年懸賞發布以來,僅有一人拿下這筆賞金——那甚至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2018年,復旦大學蔣玉斌教授破譯了甲骨文中的「蠢」字。此字在甲骨文中寫作「屯」,往往用在作亂的方國之前,如「蠢淮夷」,表示蠢動之「蠢」。這麼一解釋,許多難懂的古文句便能讀通。

我們對甲骨文的印象,往往是圖畫般的象形文字,形象生動如「日月山川」。但是,當我們沿著上古文脈層層爬梳,在時間帶來的陌生與隔閡之中,甲骨文的「原始」「簡單」「初級」同時也意味著「複雜」「變化多端」。怎樣才能「破譯」一個甲骨文?我們還有多少甲骨文尚未被認識?

刻在甲骨上的,會是怎樣的文字?

1899年,罹患瘧疾的王懿榮遵循醫囑,開了些藥回家煎著喝,卻忽然發現那味叫「龍骨」的藥有些奇怪的劃刻,這些痕跡似乎想要告訴他什麼秘密。經過研究,「泛涉書史,嗜金石」(《清史稿·王懿榮傳》)的他敏感地意識到,這些藥材片其實是商代卜骨,其上是一種比篆文、籀文還要古老的文字。

王懿榮與甲骨文「偶遇」的故事最早刊登在1931年的《華北日報》上,其中真真假假已無從考辨。不過,王懿榮已經成為公認的甲骨文收藏、鑑定第一人,國際上將1899年視作甲骨文研究的起始之年。數年後,羅振玉和王國維相繼考察甲骨出土的地點,認為殷墟是商朝晚期的舊都,甲骨文研究一度被稱為「羅王之學」。隨著殷墟考古發掘的推進,大量甲骨重見天日,從此,古老的商朝也就擁有了文字可征的信史。

於是,提起商代文字,人們最先想到的是甲骨文。甲骨文,顧名思義是寫在龜甲獸骨上的文字,這是已經最早的、成體系的漢字。事實上,甲骨文和商代文字不能等同起來,西周早期也存在有甲骨文字,雖數量不及殷商,分布範圍卻更為廣闊(如北京房山琉璃河遺址、陝西周公廟遺址等;商代甲骨則大多出土於河南安陽殷墟附近)。此外,龜甲與獸骨並不是商人唯一的寫作工具,人們日常寫作,還應以毛筆為主,如《尚書·多士》所言「唯殷先人,有典有冊」;殷商青銅器上的銘文,也是這一時期的典型文字。

甲骨文中的「冊」字,很像編連起來的竹簡。來源/李學勤《古文字學初階》

古人遇到無法處理的難題,面對未可知的命運,往往求助於鬼神,早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就已經出現占卜用的甲、骨。甲骨占卜的風氣到了商代更是盛極,孔子說:「夏尚忠,殷尚鬼,周尚文。」商人迷信鬼神,幾乎到了事事都要占卜的地步。

占卜乃叩問神靈,故而需要經過嚴格的程序,選用用來占卜的龜甲(一般為龜腹甲)、獸骨(多數是牛肩胛骨)需要經過苛刻的篩選和整治,避免甲骨占卜時雜亂無章,也有觀點認為,此舉可以認為控制卜象的無序變化,便於施以人為解釋。龜在傳統文化中被視作歷歲悠久、通曉萬事的象徵,「龜之言久也,千歲而靈,此禽獸而知吉凶也」(《尚書·洪範》)。商人殺死活龜、掏空內臟,鋸開龜殼,取出龜腹甲,磨平凸出的部分,讓龜甲整體平整光滑,接著鑽鑿甲片,再用火灼燒,通過龜甲斷裂開口的走向理解「卜兆」,判定吉凶,再在卜兆附近寫下卜辭。

甲骨文就是這些卜辭文字,其核心內容包括記載占卜日期和人名的前辭(敘辭)、記載占卜內容的命辭(貞辭)、對占卜內容進行判斷和預測的占辭,以及事情發生後追記的驗辭。此外,甲骨片上還會記錄占卜的次數,記錄判定卜兆吉凶、判定占卜結果是否可信、是否可用的內容。龜甲的結構以及卜辭文字的書寫規律,是綴合殘損的甲骨、復原卜辭的重要依據。

讓我們來感受一下一片比較完整的甲骨刻辭:

上面的文字有大有小,看似無規律地分布在龜甲的各個部位,甚至讓人不知道從哪裡讀起;那些淺色線條,究竟是龜甲上的裂紋還是某種不知名的圖畫文字,都有點傻傻分不清楚。其實,甲骨卜辭也有書寫的定例,一般而言,商代卜者會沿著卜兆的走向刻畫文字。上面的拓片中的主體內容,經過研究人員的「破譯」,大概可以形成如下解讀(下文已釋讀的原文為圖片,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在上圖中找找它們寫在哪裡):

大意:癸丑這天,一個名叫「爭」的人占卜

成分:前辭(敘辭),占卜的日期、人物

大意:從今天開始,到丁巳日,我們能否戰勝(上圖中最後一個字)國

大意:王進行占卜,觀察龜上的卜兆,判斷丁巳日我們打不下來,要到甲子日才能打下來

成分:占辭,是對占卜結果的解讀

大意:一旬又過了一天的癸亥日,戰車未能克敵,到了這天晚上以及甲子日的時候,才攻打下來。

成分:驗辭,占卜的事情發生之後,進行追記。「允」表示占卜和發生的事情一致

大意:表示這件事占卜了兩次

成分:序辭,表示占卜的次數

可以看到,甲骨文中,「干支」文字、數字文字有不少,有各類詞性的文字,甚至還有虛詞(動作與人、鬼神之間常常用「於」連接),形成比較成體系的語法。事實上,這樣完整的卜辭在殷墟出土的十萬片甲骨文中,也是十分少見的。破譯甲骨文,不僅僅是認出一個字那麼簡單。文字工作者面對的材料,正是前文中那樣黑漆漆的拓片,他們根據卜辭一般的書寫順序,整理和描摹出較為清楚的文字。

數萬片甲骨經過這樣的初步整理,形成了龐大的字庫,相近的符號、近似的表達可以被歸納整合起來,形成比較完備的「辭例」,破譯工作才得以初步展開,而那些罕見的符號,往往成為疑難。

破譯工作的展開

回顧甲骨文發現之初,尚未有如今這樣豐富的出土材料,也沒有公開出版的文字集錄,更別提字典與資料庫,破譯工作是如何展開的呢?

1903年,劉鶚精選自己收藏的一千多片甲骨文拓片,並進行簡單的考釋,出版了《鐵雲藏龜》,這是第一部甲骨文目錄。他正確認出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等干支文字,還有「卜、大、日、我、好、子、祖」等字。書中他並未給出詳細的考釋過程,一些文字如「占、車、馬」未曾引用拓片,無法核對其研究結果的準確性,一般不視作正確的考釋結論。當然,也存在一些錯誤,如將「五十」考作「十五」。

至1928年,民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立、籌備發掘殷墟以前,甲骨文字的判讀都有賴於傳統學術的智慧。甲骨文是成體系的文字,古人所說的「造字六書」(象形、會意、形聲、指事、轉注、假借),在甲骨文中都可以找到實際例子。甲骨文中有很多會意、形聲字,單字的結構已經比原始的圖畫複雜許多,說明其經過了相當漫長的發展演變。傳統小學與金石學對文字的考察邏輯,就成為溝通「古」與「今」的橋樑。

孫詒讓認讀甲骨文時,就利用漢字的偏旁結構,將已經可以明確認識的古文字拆解為若干個單體部分——可以理解為「偏旁」。回過頭去認識其他古文字時,再將這些「偏旁」結合起來,觀察其變化,通過已經認識和掌握的各個部分,推斷整體含義。他就這樣認出了甲骨文中的「羌」字——由「羊」與「人」兩個獨立部分結合而成的文字。不過,由於證據不足,這個字依然長期被錯讀作「羊」。同時,他將甲骨文分為不同的事類進行研究,之後的科學研究奠定基礎。

其後,羅振玉將甲骨文與金文、小篆中已經得到公認正解的文字進行對照,主要分析其字形,基本認出了「王、貞、巳、亡」等常用字,從而能大致讀通甲骨卜辭。王國維特別注重以甲骨考史,結合殷商制度文物,以「二重證據法」對文字進行解讀,在殷商史研究方面取得巨大突破。

1928年後殷墟科學發掘以後,甲骨文的解釋有了考古理論作為助力。1932年,董作賓《甲骨文斷代研究例》問世,貼合考古中的結論,將甲骨文分為五個時期。商代的甲骨文前後記載有200多年的事情,兩個世紀的時間裡,社會在不斷變化,甲骨文同樣也在不同的時期,在字的寫法、用詞語句方面都有差別。從前早晚不分、籠而統之的研究,被歸納為系統縝密的時間體系,雖然具體劃分仍有爭議,今天我們對甲骨文進行斷代,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進行的。有趣的是,20世紀,甲骨研究成就極為突出的四名學者,其字號碰巧都帶「堂」字,被學界並稱為「甲骨四堂」:郭沫若(鼎堂)、羅振玉(雪堂)、王國維(觀堂)、董作賓(彥堂)。

1931年,董作賓、李濟、傅斯年、梁思永(由左至右)在安陽,他們是我國考古學的奠基人物。來源/網絡

隨著研究的推進,「破譯」甲骨文的方法也被學者們有意識地總結出來。古文字學家唐蘭將辨明古文字的方法概括為「對照法、推勘法、偏旁的分析、歷史的考證」,於省吾在研究中特別注重字形的辨析。當然,這些方法綜合運用起來,才能得出站得住腳的結論。

總括前輩學人的經驗,破譯甲骨文,在貼合文字本身演變發展的規律基礎上,還要符合甲骨文的基本語法,更要找到充實的辭例、經得起檢驗,才能立得住腳。現在,學者們對於甲骨文字的考釋,除了專著之外,往往發表在學術期刊中,以待學界商榷,很多時候並不是那樣「一錘定音」。

如何破譯甲骨文?

單說破譯甲骨文,首先要遵循古文字研究的規律。漢字形體在歷史中不斷發生變化,卻也有一脈相承的因素。「隸變」之前的古字,就顯得尤為重要,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就是第一道橋樑——它溝通著現代漢字的字形,與如同圖畫般的古文字,讓我們從不太陌生的「繁體字」窺見兩千餘年前的秦朝,甚至更久遠的時代。它所整理的540個偏旁,也是我們「拆解」古文字、從而認識整體字形的必備工具。此外,其他已經釋讀的古文字,如金文,也為我們認識甲骨文提供參照,這就需要我們對漢字的結構以及歷史的變化有著豐富儲備知識的同時,掌握完整的「字形證據鏈」,以甲骨文為起點、《說文》篆書為終點,形成古文字完整的演化鏈條。

就拿「宜」字來說,看看甲骨文和《說文》中的字形,很難把它們聯繫在一起。

《說文》釋「宜」:「宜,所安也。從宀之下,一之上,多省聲。」用宜表示安居,寶蓋頭表示房屋之下,裡面的「一」形似地板,其中的「夕」是省略的「多」,這是它的聲旁。左邊的甲骨文,好像看不出來這個結構。但幸好,有春秋、戰國的金文,以及簡牘中的材料,能夠把這兩字之間聯繫起來——

其實,比起東漢許慎理解的「安居」,「宜」的含義與「且」「俎」更接近。先秦文字的「宜」是在「且」中分別填了兩個「月」(肉)形,表示在祭祖活動平分肉塊。平分為「宜」,不分的話就是「多」了。

其次,釋讀出來的文字,要與辭例推勘,把意思說通順,經得起文獻檢驗,並與文句存在的時代背景相吻合。舉個例子,提起「虹」,我們如今想到的是天邊彩虹,這是一種遠在天邊的自然現象,它為什麼是「蟲」字旁?《說文》解釋道:「虹,螮蝀也。狀似蟲。從蟲工聲。」許慎認為,虹是一種如蟲子的動物。蟲子如何成為掛到天上的彩虹?古往今來有無數解釋,說虹為龍等等,沈括《夢溪筆談》有「長虹飲澗」說,是講「虹」入溪澗飲水,新雨過後,兩頭皆垂澗中,次日路過此澗之人,方在空中望見夕虹。孫彥云:「虹乃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即有之。」在甲骨文中,也遇到了「虹」字。郭沫若將其解釋為蜺,是象形字,字形上的兩頭,是說單出為虹,雙出為蜺,基本不出古人論斷。後來,於省吾對此提出異議,認為虹為古玉璜的形制。

殷墟卜辭,左列第三個字為「虹」。來源/晁福林《說殷卜辭中的「虹」——殷商社會觀念之一例》

其實,「虹」沒有那麼複雜,在甲骨文中,與今天的意思相近,已經表示一種氣象,不過在甲骨卜辭中,「虹」往往有負面含義:「有祟……有出虹自北,飲於河」,是一種不好的徵兆。若論「虹」字的本義,有觀點認為與「龍」有著類似的關聯,「虹」是兩個頭的「龍」,出現在天空之中,為凶兆——這與殷商「龍」的觀念是吻合的。商代卜辭中的「龍」,從未降下什麼福兆,而是受神明驅使,降下旱災。

此外,考察文字含義,還要與歷史互證。最優秀的例子就是王國維「二重證據」之研究,他充分結合殷商傳說「紙上之材料」,又與甲骨文為代表的「地下之新材料」結合,對商代制度、殷商制度變革作出探討,轟動學界。殷墟甲骨文中,有大量商王的名字,這些文字與《史記·殷本紀》的有關內容互證,一方面能夠判讀出甲骨文本身的內容、時代,認出甲骨文字的寫法,明確商王世系,另一方面,更是證明《史記》對於上古三代的記載並非全然後人「製造」,將商王朝的形象落實在信史的脈絡之中。

如今,距離甲骨文的發現已經過去一個多世紀,甲骨學已經成為一個國際性學科,研究者遍布世界各地,然而甲骨文目前所見約有4500多字,其「破譯」仍有很大的空間:「迄今所見商代文字與後世字書中相對應的可釋字形計約1240個,加上正在同源分化的字形和主要的通假用字,隸釋字數可達1490個左右。其他另有近約3000個字頭雖然後來被淘汰,但在當時的文字系統和實際文例中亦大都是有定位、可以被解釋的。」

一百二十多年過去,無數學者前赴後繼,被釋讀出來的甲骨文字不過三分之一,許多文字成為古老的疑團,這些疑團也許還將存續下去。和其他出土文字如簡牘、帛書相比,甲骨文是最讓人自嘆稱「丈育」的。

來源 | 《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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