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與國運,從荷蘭被盜損中國瓷器說起

紅星新聞 發佈 2024-05-05T22:18:43.911433+00:00

近日,荷蘭呂伐登市已有百年歷史的「公主庭院」博物館失竊,4件中國明代瓷器被盜,另有7件損毀嚴重且其中4件無法修復。「公主庭院」收藏有35000件歐洲及亞洲瓷器,數量居荷蘭之冠,所有藏品均來自購買或受捐。而荷蘭既是中國瓷器登陸歐洲的第一站,也是歐洲開始仿製中國瓷器的發源地。

近日,荷蘭呂伐登市已有百年歷史的「公主庭院」博物館失竊,4件中國明代瓷器被盜,另有7件損毀嚴重且其中4件無法修復。

「公主庭院」收藏有35000件歐洲及亞洲瓷器,數量居荷蘭之冠,所有藏品均來自購買或受捐。而荷蘭既是中國瓷器登陸歐洲的第一站,也是歐洲開始仿製中國瓷器的發源地。

公主庭院博物館

從荷蘭開始,中國瓷器在歐洲幾百年間一路行來的歷程,委實令人唏噓。

1602年3月,兩艘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隻在南大西洋擄獲葡萄牙商船「聖耶戈號」,將搶來的船上瓷器公開拍賣,而此時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尚不到10天。這堪稱中國原產瓷器開始吸引歐洲目光的開始,此前歐洲人對亞洲陶瓷的認識,基本僅限於從波斯進口的青花陶。

一年後,兩艘荷蘭船隻在馬六甲海峽附近攻擊葡萄牙商船「聖卡塔琳娜號」,商船滿載絲綢、漆器、香料、70噸金礦砂和60噸約10萬件瓷器。

一日激戰之後,荷蘭人只搶得了被火燒剩的一半貨物。但即便只有一半,在阿姆斯特丹拍賣所得的350萬荷蘭盾足以打造一支35艘的大商船艦隊,或在城內最好的地段買下750棟房子。因為瓷器來自於葡萄牙的克拉克式商船,所以這兩批登陸荷蘭的中國瓷器被稱為「克拉克瓷」。

「克拉克瓷」多為青花瓷。圖據:鶯歌陶瓷博物館

正是從克拉克瓷開始,荷蘭東印度公司開始了大規模從東亞進口瓷器的貿易,而在此之前歐洲從未大量進口陶瓷。荷蘭人的運氣比葡萄牙人好,雖然葡萄牙人首先開闢了從歐洲到東亞的遠洋航路,但他們抵達中國時正趕上明帝國實行海禁。一直到1557年葡萄牙人才在廣東海域建立了永久的貿易聚落(澳門)。

隨著荷蘭的崛起,葡萄牙在歐洲和亞洲全面失勢。荷蘭人搶走了葡萄牙人對香料生意、日本市場和馬六甲海峽的控制,趁崇禎帝被內憂外患弄得焦頭爛額之際占據了菲律賓和中國的台灣,由此成為17世紀全球貿易的支配者,阿姆斯特丹也成為歐洲第一的商品流轉中心。從17世紀搶船開始到被英國取代的18世紀終了,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存世的兩百年裡至少向歐洲進口了4300萬件瓷器——還不包括其員工自己走私的數量。

《倒牛奶的女僕》 荷蘭·維米爾(1632-1675)

在瓷器大規模抵達歐洲之前,歐洲普通階層和貧民階層使用的大多是石制、木製器皿和粗陶器,只有王室和貴族才有金銀或玻璃器皿。當瓷器登陸歐洲,歐洲人被驚得目瞪口呆:比石器陶器更輕、更白、更美觀;夠堅硬、能耐高溫且潔白如玉聲脆如鈴;紋飾不脫落色彩不褪色,在強光下呈半透明可以看到裡面所盛的液體……精緻、光滑、輕薄、細膩的中國瓷器,給歐洲人帶來的是讚嘆、驚奇、疑惑和迷戀。

以藍陶燒制的倫勃朗名作《夜巡》。圖據:皇家代爾夫特博物館

1614年,荷蘭以釀酒聞名的代爾夫特出現了第一家陶業作坊,但騰飛的契機卻來自於四十年後的一場事故:1654年代爾夫特40噸儲存在地下的火藥爆炸,造成500人死亡和200間房屋被夷為平地,釀酒業也因運河水質受損而難以為繼。從此制陶作坊進入了本是釀酒作坊的建築,而陶廠的名字如「金屬鍋」「希臘A」或「雙罐」,更直接沿用酒廠名字。

代爾夫特雖然成為荷蘭乃至歐洲的制陶中心,但他們只能燒制1000度以下的錫釉陶器,始終無法複製景德鎮瓷器的工藝。同時中國自宋朝以來的瓷都景德鎮受明亡清興之際戰亂、再加清朝初年海禁的影響,一度無瓷可售。但清廷1683年收回台灣後第二年即取消海禁,重開陶爐的景德鎮不僅恢復生產而且以海外市場為主要導向,立即將日本越南等地所產如伊萬里瓷這樣的暫時替代品在市場上打得滿地找牙。

《代爾夫特一景》 荷蘭·維米爾(1632-1675)

此時的全球市場,中國瓷器在產量和質量上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大量白銀與絲綢瓷器背道而馳反向流入中國——這個此時在歐洲人眼中富饒、文明、高級又神秘的東方古國。

當時中國的瓷器技藝,就跟如今荷蘭的光刻機一樣令人神往。1689年,與牛頓一樣獨立發明微積分的科學家、哲學家萊布尼茨在羅馬敦促耶穌會士閔明我「別老是去想怎麼把歐洲事務傳到中國,倒是應該多想想如何把中國的卓越發明帶進來。否則到中國出任務有什麼益處呢?」

在當時歐洲文化精英的眼裡,歐洲的優勢在於科學、數學和軍事科技,中國的優勢在於律法、倫理和自然宗教——以及瓷器這樣的精緻文明。萊布尼茨擔心的不僅是學不到中國的長處,還有長處被中國學走的隱憂,比如閔明我就警告他「中國人長於模仿,把他們所見的任何歐洲事物都學得惟妙惟肖。比如在廣東一省,就有好幾樣東西仿得可以亂真,還拿到內地當作歐洲貨出售。」

歐洲各國都想派人去景德鎮,看看瓷器究竟是怎麼造出來的,但當時連沿海港口都難抵達,更不用說內陸小鎮。直到1709年,法國傳教士殷弘緒(Pere Francois Xavier d'Entrecolles)找到了通天門路:他通過與江西巡撫郎廷極的私交,把法國葡萄酒呈獻給康熙,龍顏大悅的康熙允准他長住景德鎮。

景德鎮制明永樂青花纏枝蓮紋雙環耳扁平大壺,仿自阿拉伯銅器式樣。

在景德鎮的七年裡,殷弘緒被准許自由進入當地的大小作坊。1712年和1722年,殷弘緒兩次把觀察和探聽的到來的制瓷細節寫成報告寄回歐洲,並刊登在《專家雜誌》上。於是歐洲在1712年終於才知道:製作瓷器的關鍵,在於找到原材料高嶺土。1717年,殷弘緒將景德鎮的高嶺土寄回歐洲,從此整個歐洲陸續在本國發現了類似礦土。

但實際上在殷弘緒的報告寄回歐洲之前,歐洲制瓷業已經取得了重大突破。薩克森選帝侯兼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是瘋狂的瓷器愛家,他不止於收藏中國瓷器,也耗費巨資投入制瓷事業。科學家契恩豪斯和鍊金術士博特格為他服務數十年,終於在1709年成功燒制出棕瓷震驚整個歐洲,奧古斯都二世也在這一年成立了一家皇家制瓷工廠,取名梅森(Meissen)。

梅森是歐洲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瓷器而非陶器生產廠。1710年1月10日,奧古斯都二世宣布梅森已掌握了白瓷燒制工藝,「……我們的土壤提取的材料,能夠用來製造瓷器,這種瓷器的透明度及其他品質,可與東印度來的瓷器媲美;所有的一切使我們相信,只要經過適當的處理,這種白色瓷器將能超過東印度的瓷器。」

梅森瓷器的經典標識。圖據:梅森瓷器官網

梅森的誕生敲響了中國瓷器在歐洲的警鐘,但當時即便是奧古斯都二世自己,對中國瓷器的狂熱也半分未減。1715年,他用600名薩克森龍騎兵向普魯士的威廉一世交換來151件康熙青花瓷,這批高達近一米的瓷瓶從此被稱為「龍騎兵瓶組」。而龍騎兵也得名「瓷器兵團」,被編入陸軍直到二十世紀史達林格勒戰役的最後一役,佩戴的紋章仍然跟梅森瓷器一樣:雙劍十字交叉。

繼德國之後,法國、英國、義大利等歐洲諸國紛紛發現適用於制瓷的礦土。歐洲制瓷工藝突飛猛進的同時,中國瓷器的吸引力正在下降,即便售價和運費加起來仍然比歐洲自產瓷器划算。

1807年,英國的班克斯爵士在文章里寫到:

17世紀下半葉和18世紀初中國瓷器盛行,是當時富裕之家桌上必備家飾,因此大量進口、高價售出。然而1740年風氣開始轉變,歐洲瓷取而代之。而且對於買得起的人來說,價格愈貴往往愈受青睞,儘管比較便宜的可能其實更好。東方瓷器最終完全被人忽略。

德國梅森瓷器 圖據IC

19世紀的奧地利茜茜公主,瓷器收藏絕大多數都是梅森瓷器,再不像祖先一樣對中國瓷器情有獨鍾。隨著瓷器在歐洲市場的舉步維艱,往日景德鎮專供歐洲的外銷瓷也更多地面向了新生的美國。在歐洲精英看來,即便中國瓷器仍然有更好的質量,但在審美意趣和文化傳統上比之歐洲已無優勢。歐洲自身的文化傳統脈絡,即將水到渠成地產出更好的瓷器。

最終將這一理念變為現實、且帶頭取代中國瓷器在全球市場地位的,首推英國的韋奇伍德瓷器。

在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和1521年麥哲倫全球航行之前,一個歐洲普通家庭的財產加起來不過一張床、幾把凳子、幾件家具和幾件陶器。但在地理大發現造就的全球化貿易之後,歐洲人開始購買許多價格日益走低、最終讓普通家庭也能負擔得起的新東西:咖啡、茶、胡椒、糖、菠蘿和瓷器。

跟咖啡和茶改變歐洲人的飲用習慣一樣,瓷器不僅直接改變了歐洲之前多人共用一碗一勺的習慣、令人人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套餐具成為現實,更是咖啡和茶得以迅速普及的關鍵因素——之前的陶器不耐高溫、而耐高溫的白鑞杯具又燙得沒法手持。

社會對消費產品的需求量上升,刺激了英國的機器生產和工業革命,最終在19世紀末造就人人可見的全球化消費革命。因此早在17世紀初中國瓷器進入歐洲時,後世商品消費社會的雛形就已開始誕生,只是當時尚無人知曉而已。當瓷器不再是專供帝王的藝術品而變為社會消費品時,單位性價比更高的產品就將依照經濟規律而在市場上獲勝。

1759年,時年29歲的約書亞·韋奇伍德( Josiah Wedgwood )創立了與自己同名的瓷器工廠。他的父親也是陶匠,他很早就立志要成為「全宇宙造瓶總監」。受當時的時代理念影響,他認為歐洲進口的中國瓷器在設計和品位上都不如人意,他的韋奇伍德瓷器風格才代表更高級的文化。同時跟梅森這樣專為王室貴族生產的瓷廠不同,韋奇伍德還要追求商業市場上的成功。

約書亞·韋奇伍德(1730-1795)

韋奇伍德的過人之處或許不在制瓷工藝,而在於高效產出。他在自己的瓷廠里實施了一系列當時瓷廠難以夢見的措施:學徒培訓、領班管理、計時上工、雇用女性、零酒精工作環境、軍管一般的用料制度……最關鍵的是,他引入了機器的力量。

或許因為改良蒸汽機的瓦特是好友的緣故,韋奇伍德是他所在的斯塔福德郡第一個使用蒸汽動力的陶匠,他用蒸汽機研磨燧石、調製釉彩、混合黏土。從殷弘緒的報告中他得知景德鎮採用的流水線工序,但在全盤學習沿用的同時又有提高:當景德鎮陶工仍然一筆一筆手繪圖案的時候,韋奇伍德率先使用機器在釉胎上印製花紋圖案。

韋奇伍德還是營銷天才,他的許多舉措已成為後世商業經營的基本套路:市場調查、存貨盤點、旅行推銷、退款保證、銷售目錄、報紙廣告、產品陳列室、邀請名人為產品代言……種種手段都可以配合瞬間萬變的市場潮流,而此時景德鎮瓷器從拿到訂單到運到歐洲仍然耗時至少長達一年,怎能與韋奇伍德競爭市場?

韋奇伍德逝世時是大不列顛前24豪富中唯一非貴族出身者,也意味著資本主義新貴在老牌貴族國家的崛起。1831年,他的親外孫查爾斯·達爾文登上「小獵犬號」開始環遊世界之旅。1839年達爾文與表姐艾瑪成婚,艾瑪的嫁妝即是繼承於祖父韋奇伍德的一大筆信託基金。

一年後中英鴉片戰爭爆發,英國士兵在南京用錘子和尖鎬撬下南京大報恩寺琉璃塔上的白色瓷磚掠走以作紀念,而這座簡稱為「南京瓷塔」的寶塔正是在鄭和督造下興建的,長期以來被視作世界第八大奇蹟。高達78.2米的瓷塔向來是中國的最高建築,直到1856年毀於太平軍。

琉璃塔未毀之前的畫像。

1847年,魏源寫下《海國圖志》,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著名主張。而此時英國已經藉助堅船利炮控制了全球的貿易命脈,景德鎮瓷器在歐洲失去市場之後,傳統的亞洲市場份額也逐一被吞食。

但對於瓷器而言,「長技」本來在己而不在夷:韋奇伍德從殷弘緒報告中得知的、一件景德鎮瓷器如何經過70多名工人之手完成的工序令他大為著迷,並由此創建了世界上第一家完全基於分工原則建立的工業化企業;兩百多年後的如今,眾多的中國工廠仍然採取類似的流水線分工生產模式,卻未必知道源於本國。

五彩描金戰將圖盤(產自日本有田地區)

17世紀初剛剛登陸歐洲時,以景德鎮為代表的中國瓷器曾受萬人追捧。僅僅兩個世紀過去,歐洲瓷器就後來居上,在工業的幫助下建立起全新的現代瓷業,並隨歐洲的貿易網絡傾銷向全世界,中國也開始從瓷器出口國淪為進口國。大工業生產對手工作坊式生產、現代工商業文明對傳統農業文明的降維式打擊,委實令人唏噓。梅森瓷廠某高層曾在受訪時表示,中國人向世界贈送了一件輝煌的禮品——瓷器,中國瓷器改變了整個世界歷史,但是他只願把敬意「送給中國古瓷」。

1793年,覲見乾隆帝的英國馬戛爾尼使團攜帶的禮物中就有韋奇伍德瓷器,當時馬戛爾尼仍然希望能前往景德鎮並由中國援助英國建立瓷器廠,但乾隆壓根看不起韋奇伍德瓷器,馬戛爾尼也沒有去成景德鎮。

兩百多年後,丹東海域發現一艘沉在海底的軍艦,根據打撈拼湊起來的一塊瓷盤最終確定為鄧世昌的「致遠」艦。發現瓷盤的當天恰好是2015年9月17日,黃海大東溝中日海戰121年紀念日。

盤中「致遠」篆字是確定沉船身份的最重要證據。圖據:新華社

而瓷盤跟軍艦一樣,都產自英國。

啟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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