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劉子軒 馬曉霖
當地時間2月20日，美國總統拜登突訪烏克蘭，又從2月21日開始對波蘭進行為期兩天的國事訪問，並參加北約布加勒斯特九國特別峰會。美國在一眾盟友中選擇「反俄激進派」波蘭作為俄烏衝突爆發一周年之際訪問的第一個歐盟國家，是對波蘭在俄烏衝突中種種激越表現的肯定和支持。
當地時間2023年2月21日，波蘭華沙，波蘭總統杜達在華沙與到訪的美國總統拜登會面。視覺中國 圖
現在的波蘭看似有美國在背後做靠山，在歐盟內不憚大膽發言，爭做意見領袖，但實際上歐盟並沒有因為美國的站台而慣著波蘭。
2月15日，歐盟委員會將波蘭告上歐洲法院，在相關聲明中給出的解釋是此前波蘭憲法法院的兩項裁決違反了「歐盟法律自主性、首要性、有效性和統一性，以及歐洲法院裁決具有拘束力等一般原則」，挑戰了歐盟法律優先於成員國國內法的地位。在過去一年裡，歐盟曾試圖與波蘭政府就這兩份裁決所涉及的問題進行溝通，但經過一年多的努力並無結果，才決定將波蘭告至歐洲法院。
同時，該聲明提到，歐盟委員會認定，由於波蘭政府2015年至2016年在憲法法院法官任命和院長遴選程序上存在違規行為，波蘭憲法法院不再「獨立、公正」。如果此次歐盟委員會勝訴，波蘭可能會面臨巨額罰款。
歐盟起訴的消息一出，立刻遭到波蘭司法部長茲比格涅夫·焦布羅的強烈抗議，他認為這是一出歐盟夥同德國密謀損害波蘭獨立，試圖把歐盟變成一個中央集權的聯邦的把戲。同時，他認為歐盟正利用這樁官司「敲詐」波蘭，想要「在憲法意義範疇內消除波蘭的國格」。持同樣觀點的還有波蘭憲法法院法官克里斯蒂娜·帕沃維奇，她在推特上直言「歐盟已經沒有法律了，這樣的行為不會影響到波蘭法院的判例。波蘭法院的裁決仍將不可動搖，具有普遍約束力。」
在一眾波蘭官員激烈的指責聲中，波蘭歐盟事務部長西蒙·申科夫斯基則充當「白臉」，表示歐盟委員會決定起訴這一事「在意料之中」，波方也將在歐洲法院論證自己的立場。
波蘭司法改革引起事端
2015年，波蘭執政黨法律與公正黨在波蘭國內大力推進司法改革，這場改革中成立了負責任命法官的國家司法委員會，強化了行政權力，招來了歐盟和波蘭國內反對黨的反對，認為這場司法改革實際上破壞了司法獨立，損害了歐盟法治。法律和公正黨則認為歐盟機構有偏見，對波蘭持雙重標準。之後幾年裡，波蘭陸續發生了一系列反對司法改革的抗議活動。
2019年，《波蘭司法紀律小組法》經波蘭眾議院批准通過，授予波蘭最高法院紀律檢查庭獨立的懲處權，規定凡是有從事「政治活動」嫌疑的法官，都將面臨罰款、減薪或停職等處罰，有反對派認為此舉進一步加強了行政權力對司法系統的控制，意在懲罰反對司法改革的法官。同年，歐盟委員會正式啟動了對波蘭法律是否違反歐盟法律的審查。
2021年7月，歐洲法院裁定，波蘭設立針對法官的最高法院紀律檢查庭不符合歐盟法律，應予以停止。波蘭憲法法院隨即回擊，裁定歐洲法院採取措施干涉波蘭司法機構改革屬於「違憲」，波蘭國內法對於歐盟法律具有優先權。同年10月，波蘭憲法法院又做出了另一個極具爭議性的裁決：歐洲法院干涉波蘭司法改革違背波蘭憲法，波蘭憲法對歐盟法律具有優先權。這兩項裁定甫一公布，就引起軒然大波，一時間波蘭脫歐言論甚囂塵上，也直接成為了此次歐委會與波蘭對簿公堂的導火索。
歐洲法院也不甘示弱，同樣在2021年以未能暫停紀律檢查庭運轉為由，對波蘭處以每天100萬歐元罰款。截至今年1月31日，該項罰款已累計達4.55億歐元，部分將從歐盟援助資金中扣除。此外，2022年6月，歐盟通過了關於「下一代歐盟」新冠疫情後經濟復甦基金波蘭份額的支出計劃，其中包括239億歐元贈款和115億歐元低息貸款，但需要波蘭首先按照歐盟要求，在2026年8月的期限內，完成包括司法改革在內的諸多改革和投資目標，並專門強調波蘭應「加強司法獨立」以改善投資環境。
2022年7月，波蘭正式解散最高法院紀律檢查庭，但以新設立的最高法院職業責任庭作為替代。總統杜達認為波蘭已經滿足獲得該項基金的所有條件，做出了許多「善意的」姿態，但歐盟依舊判定職業責任庭存在「政治化」操作的可能性，因此對援助金暫未鬆手。
今年1月13日，波蘭議會眾議院通過了法律與公正黨提交的最高法院改革法案，對法官紀律相關事務將由最高行政法院而非最高法院負責。從波蘭政府的角度來看，這是波蘭為歐盟放行援助金做出的一大讓步。但2月10日，總統杜達稱由於該法案引發了對憲法性質的爭議，決定將該法案交由憲法法院裁定其是否合憲。
杜達做出這樣搖擺不定的行為，一方面是因為其作為國家元首，最終簽署法案將對政黨以及國家的司法改革產生重大影響，所以要求程序與結果均做到公正；另一方面是因為歐盟對該項改革法案與發放援助款間的關係態度模糊，令其對歐盟放款的誠意持懷疑態度。接下來該項最高法院改革法案是否能夠成為法律得以實施尚在未定之天。從眼下歐盟的起訴舉動來看，波蘭想要獲得這筆援助款絕非易事。
糾紛背後，歐盟、波蘭各有打算
波歐之間就司法改革糾紛已持續多年，波蘭保守派政府在司法改革中夾帶了政黨意志，給予政府更多權力干預法院，與歐盟的「三權分立」和「司法獨立」價值觀相違背。法律與公正黨長期以來奉行疑歐主義和「波蘭第一」的民族主義，伴隨著波蘭國力迅速壯大帶來的底氣，在與歐盟的溝通中態度愈發強硬，這也是雙方協商多年卻無法真正解決矛盾的重要原因。
波蘭將於今年秋天舉行議會選舉，各大黨派都在為競選辯論造勢，其中一個最重要的話題便是因司法改革問題被歐盟凍結的數百億重建基金。由於波蘭與歐盟的爭議已經對全國經濟造成大量損失，波蘭社會層面普遍希望通過在司法問題上妥協獲得資金，根據Research Partner公司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36%的受訪者認為如果波蘭政黨發生更迭，歐盟才可能支付資金；13%的受訪者對波蘭能否獲得歐盟資金持否定態度；另外14%的受訪者認為該資金的支付將於今年年底開始。由此可見，能否及時獲得這筆資金很可能會對選舉結果產生影響，而如何獲得這筆資金則是執政黨的重要試題。歐盟正是通過司法問題敲打疑歐的法律與公正黨，為其他波蘭親歐盟黨派拉攏選民。
另外，受新冠疫情和俄烏衝突影響，波蘭通貨膨脹高企，財政吃緊，對歐盟來說，正是趁把控援助基金發放的機會，施壓使波蘭政府妥協，解決司法改革糾紛，樹立「歐盟優先」大旗的好時機。
最後，波蘭作為「新歐洲」國家之一，地處歐盟最東部，是歐盟內部的農業、能源以及勞動力輸出大國，其國家影響力與日俱增，在地緣政治和波蘭所帶來的經濟效益的考量下，歐盟始終無法對其採取強硬的制裁措施。對波蘭而言，歐盟是其經濟建設的重要支撐，也是其重要的出口對象和勞動力流出方向，是其提升國際地位和爭奪話語權的重要舞台，貿然與歐盟決裂也是不明智的選擇。因此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雙方將會持續這種合作但小矛盾不斷的狀態。
不難看出，面對波蘭成為美國在歐洲新的橋頭堡，歐盟內部老牌國家不再甘於簡單地順應美國，而是希望走出歐盟獨立的發展道路。歐委會在俄烏衝突爆發一周年前夕、拜登到訪波蘭之際，突然發難與波蘭對簿公堂，除了要解決與波蘭擱置已久的爭議外，更體現了歐盟對美國干預歐洲事務的一種糾結心態。歐盟的訴狀和拜登的訪問對近年來奉行疑歐、親美外交政策的波蘭來說，「歐洲第一」、「美國第一」和「波蘭第一」之間如何平衡，也將是其在強國路上的一大重要考驗。
本期高級編輯 周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