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打殺殺、來來去去,頓巴斯從未屈服

中國新聞週刊 發佈 2024-05-07T13:29:45.541383+00:00

「格里芬」是遊牧民族斯基泰人的原始信仰,早在烏克蘭出現在世界地圖上之前,這些斯基泰人就自由地馳騁在草原之上,橫跨歐亞大陸。

在烏克蘭頓巴斯地區最大城市頓涅茨克市的街頭,普希金大街眾多的長椅扶手上,刻有一種形態奇特的怪獸雕飾,它長著比身體更長的、彎曲繁複的角,像獅子一樣充滿力量感的前爪,以及一對張開的大大的翅翼。在劇院廣場中心的大型石雕上也有這種怪獸的身影,它們似獅似鷹,看起來強大、尊貴又危險,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獸「格里芬」。

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格里芬」出現在頓涅茨克的市政設計中。「格里芬」是遊牧民族斯基泰人的原始信仰,早在烏克蘭出現在世界地圖上之前,這些斯基泰人就自由地馳騁在草原之上,橫跨歐亞大陸。1971年,蘇聯考古隊在頓涅茨克礦區發現了一處公元前4世紀的貴族墓葬,其中出土了大量擁有「格里芬」紋飾的精美陪葬品。頓巴斯的主政者們認為,這意味著頓巴斯地區擁有獨立於烏克蘭的早期文明,這裡和烏克蘭「不一樣」。

頓巴斯的確是特殊的。對2022年2月以來這場迅速波及烏克蘭全境的大規模衝突,烏克蘭官方敘事稱這是一場俄羅斯總統普京為地緣利益挑起的政治衝突,俄羅斯和頓巴斯的敘事則強調族群矛盾和分離訴求。這兩種敘事幾乎可以照搬於後蘇聯時代的所有民族區域衝突中。

但生於蘇聯的卡耐基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安娜·奧罕揚仔細研究過這些不同的衝突後認為,頓巴斯「和它們都不一樣」。哈佛大學烏克蘭研究所研究員黑宮博明也認同這點,這位西方世界撰寫頓巴斯歷史專著最多的學者說,頓巴斯「從未真正忠於任何政府或意識形態」。

蘇聯時期的一句頓巴斯諺語或許早已預示了這一地區的命運:「沒有人能迫使頓巴斯屈服。」

1月18日,頓涅茨克地區一座戰火中損毀的教堂。圖/視覺中國

「英雄」

頓巴斯的故事起於蠻荒。斯基泰人的時代,這裡是荒原。兩千年後的中世紀,這裡還是荒原。當時的莫斯科和基輔政權默契地不去觸碰這片留給遊牧民族的野地。哥薩克部落來來去去、打打殺殺,17世紀末才建立起第一個定居點,即2023年1月被俄軍攻占的鹽池小鎮索萊達爾。半個多世紀後,不斷擴張的沙俄帝國吞併了這裡,發現了海量的煤礦。「頓巴斯」就此出現:這是「頓涅茨克煤礦盆地」的簡稱。

暗無天日的礦井工作與迅速工業化帶來的財富浪潮,讓頓巴斯成為冒險家的樂園。到1884年,一些主要城鎮的本地居民只占總人口的11%。從烏克蘭西部和俄羅斯流浪來的無家可歸者先行抵達,淘金的烏克蘭人、俄羅斯人、希臘人、德國人、韃靼人、瑞典人、羅馬尼亞人接踵而至。威爾斯人約翰·休斯建立起採礦村尤茲夫卡,蘇格蘭人加斯科因建立了另一個居民點。兩個村鎮後來有新名字:頓涅茨克市和盧甘斯克市。

季節性工人是輾轉來到頓巴斯的又一波移民。他們被沙俄帝國視為不安分的流動暴徒,在礦坑中傳唱著監獄歌謠,沒人知道第二天下井後能否活著回到地上。狂歡的夜間活動讓烏克蘭其他地區傳開了「頓巴斯人好喝酒」和「頓巴斯人愛盜竊」的說法。百年之後,烏克蘭社會學家Oksana Mikheeva研究這些傳聞,發現當年的頓巴斯工人不把「從國家那兒偷東西」視為犯罪,而是認為這屬於「物歸原主」。如今,人們只能從沙俄帝國殘缺的處決檔案中看到一小部分偷竊者的名字,他們是頓巴斯的第一代「英雄」。

注意到這些「工人暴徒」的不只是沙俄政府。來自扎波羅熱州的鋼鐵工人馬赫諾將頓巴斯變為無政府主義軍事運動的中心。1917年到1921年的蘇俄內戰期間,葉卡捷琳諾斯拉夫省——包括今天的頓巴斯及扎波羅熱州、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一部分——戰爭不曾止息。形形色色的白軍(反革命武裝)分支,互相爭鬥不休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都未能在此立足。

研究者常用「最原始」和「最底層」形容那場內戰。基輔政權「烏克蘭人民共和國」收復東境時主動止步於頓涅茨克邊界;紅軍領導人托洛茨基用他標誌性的雙關語說「不戴防毒面具就不能去頓巴斯」,因為那兒有漫天煤渣,更因為那兒的鬥爭環境「有毒」。頓巴斯戰士白天在一線衝鋒,晚上和農民一起喝酒。他們野蠻而頑強,不相信愛國主義或法律秩序,只信仰矮小的「馬赫諾老爹」——他們的第二代「英雄」,而「老爹」和來自莫斯科的紅軍三次聯手、又三次開戰,今天是「紅軍的一部分」,明天就是「馬赫諾匪幫」。

但頓涅茨克「獨立」後建立的蘇維埃共和國只維繫了1個月的壽命,列寧很快就將頓巴斯併入烏克蘭,這個決定後來被俄羅斯總統普京反覆提及和批評。

史達林塑造了頓巴斯的新一代「英雄」:在工業生產中創下新紀錄的工人、女拖拉機手,以及法捷耶夫筆下的「青年近衛軍」。頓巴斯的城鎮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直到2016年,在一場大規模改名運動中,烏克蘭政府將這些由「蘇聯英雄」命名的城市恢復為烏克蘭原地名。

蘇聯時代,頓巴斯的煤炭總產量和無煙煤、煉焦煤產量一直居全國首位,冶金、電力、化工、機械製造和軍工業聚集,成為工業中心。然而,當地犯罪率同樣穩居全國前列。解密檔案顯示,模範工人和前人沒什麼區別:幹勁十足,酗酒成癮,熱愛有關監獄和犯罪的笑話。烏克蘭獨立後,來自頓巴斯的總統亞努科維奇在公開演講中說出「偷車賊」的俚語時,只有出生在頓涅茨克州的人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對這些盜竊俚語的普及幾乎是蘇聯時期頓巴斯學校教育的一部分」。

新「流氓文化」是行政當局自己塑造的。1939年10月,時任烏克蘭黨委第一書記赫魯雪夫簽署命令,將波蘭、烏克蘭邊境地區的1萬名「對蘇維埃不信任」的失業居民遷徙到頓巴斯地區做工。相似的新移民還有被蘇聯軍隊從波蘭遷移來的波蘭人、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無法逃亡西方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認為頓巴斯「比蘇聯其他地方自由」的猶太人。一份內務部文件寫道:「雕塑家、作家、律師等都要派往礦山,他們只能作為體力勞動者使用。」

亞努科維奇就是典型的蘇聯時期頓巴斯人:母親是俄羅斯人,父親是立陶宛波蘭人和白俄羅斯人的後代。1967年,17歲的亞努科維奇因參與搶劫被判處三年徒刑,隨後又因為參與群毆事件二次入獄。後來他說這叫「青年時代的錯」。

「頓巴斯是古拉格,是問題兒童,是集納不受歡迎者的垃圾場。」黑宮博明如此總結。到上世紀80年代,頓巴斯成為蘇聯獨立工會運動的策源地,「反蘇」詩歌的傳唱地,甚至是烏克蘭新一輪民族主義運動的密謀處。有來自蘇聯的學者形容道,這裡「似乎是一個磁場」,將各色棄兒、流氓、暴徒和英雄聚集在一起,被這些人所塑造,又反過來塑造了生長於此的每一個人。推動解體時,每一個人都成為「英雄」,這是第四代。

1991年1月,當風雨飄搖中的蘇聯政府停發對煤炭產業的國家補貼,「問題兒童」們用持續一年的罷工徹底發泄了被壓抑的怒火,直到12月蘇聯解體。當年的公投中,近84%的頓巴斯地區投票者支持烏克蘭從蘇聯獨立。不過,一位來自基輔的幹部也提醒道,這些人雖然罵著莫斯科,但「對烏克蘭民族也毫無感覺」。歷代蘇聯領導人都試圖馴服頓巴斯,但結果顯然是失敗了。

烏克蘭獨立前夜的「糖果革命」,是這段流氓與英雄交織的史詩的最好收尾:頓涅茨克州第二大城市馬里烏波爾,百貨公司沒有如期向市民出售糖果。人們在排隊數小時後失去耐心。在市政府明確表示「今天不會有糖」後,民眾走上連接烏克蘭東南部最繁忙的兩條高速公路,設置路障,封鎖了交通,然後在街上喝酒唱歌。

神話

從馬里烏波爾到北頓涅茨克,2022年的戰火中,頓巴斯人引以為傲的大型工廠,作為軍事工事完成了它們最後的謝幕。不過,對任何一方來說,談論工廠被毀的「經濟損失」都顯得矯情:過去數十年,這裡的工業逐步「退場」。因此,2014年內戰之後,雙方軍隊都毫不猶豫地接管廢棄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將之改造為軍事據點。

烏克蘭獨立後的最初十年,國內生產總值下挫達60%,但頓巴斯的工業危機遠早於此。衰退的起點是上世紀70年代末,那是煤炭產量的歷史巔峰。此後,隨著戈巴契夫改革計劃經濟,國營礦山陸續倒閉,工廠停工,上下游產業鏈次第崩潰。到1990年前後,頓巴斯地區的適齡勞動人口就業率已跌至66%以下。

當黑宮博明在21世紀重返頓巴斯,他聽到一些基輔政策界人士提出:沒有頓巴斯,烏克蘭會不會更好?因為如果算一筆「經濟帳」:頓巴斯對烏克蘭年國內生產總值(GDP)的貢獻度,從蘇聯時期的30%到40%,一路跌至2013年的18%。與此同時,基輔政權為該地區承擔的財政支出卻越來越多。

在頓巴斯,「誰養活誰」的故事卻截然相反。「過去的神話是:烏克蘭養活了整個蘇聯。但我們知道那不是真的。今天的神話是:頓巴斯養活了烏克蘭。」2014年,頓涅茨克州州長謝爾蓋·塔魯塔如此描述他治下民眾的優越感,「真的,如果有人要問,我想可能每一個頓巴斯居民都會說自己養活了整個烏克蘭。但如果查看統計數據,就會發現頓涅茨克州其實是受補貼的地區。」

當已成為頓涅茨克州州長的亞努科維奇及其後繼者一遍遍說起「頓巴斯養活了烏克蘭」的神話,沒人覺得有問題。2013年的統計顯示,頓巴斯居民絕大多數通過本地電視頻道了解外部世界,幾乎沒有人閱讀印刷出版物、沒有人相信媒體。老工業區的新一代「英雄」利用了人們的與世脫節,這些蘇聯解體前因思想活躍而主張獨立的地區,變成最懷念蘇聯的地區。

「這是後蘇聯時代最常見的一種矛盾轉移。」一位烏克蘭政府前官員說,到後蘇聯時代,新政權無力調動起蘇聯龐大的計劃機器,保證工業區的生活水平。一個地區失去活力,也就失去與時俱進的能力。「從波羅的海之濱舊工業區的衰落和俄羅斯族工人遭受的歧視,到中亞哈薩克斯坦2022年發生的騷亂,都反映出同樣的問題。」

距烏克蘭獨立公投不到三年,1994年進行的諮詢性公投顯示,34%的頓巴斯人認同自己是蘇聯人,25%的人認同自己是頓巴斯人,只有23%的人認同自己是烏克蘭人。而在烏克蘭其他地區,不論是俄語居民還是烏克蘭語居民,38%的人認同自己是烏克蘭人,25%的人認同自己是蘇聯人,沒有什麼人認同自己屬於一個更具體的地區。調查還顯示,如果再進行一次公投,至少一半頓巴斯人反對烏克蘭從蘇聯獨立。

使用蘇聯時期的政治話語最容易在這裡得到共鳴:基輔當局推動烏克蘭語教育是「種族主義的」,重塑烏克蘭獨立歷史是「法西斯的」。亞努科維奇在基輔的政治對手尤先科、季莫申科等人認為,頓巴斯政客們發起的是一場親俄羅斯運動。在這套被西部政客稱為「貝利亞式」的話語中,對頓巴斯而言,俄羅斯和西烏克蘭都是「兄弟」,也都是「他者」。不同的是,西烏克蘭的「他者」意圖「迫害我們」。

烏克蘭獨立以來,歷屆政府的文化部長都來自西部,頓巴斯政客認為他們將一種源於西部牧區的地域文化上升為民族文化,而刻意忽略了蘇聯工業區的歷史。1994年,頓巴斯民眾在諮詢公投中呼籲將俄語提升為第二官方語言,但從1993年到2014年,使用俄語教學的烏克蘭學校數量從近50%下降到不足5%。

一些學者認為,頓巴斯社區被迫接受他們不認同的、陌生的歷史文化符號,導致了最終衝突的爆發。更多的研究者則認為,所謂文化之爭只是前述烏克蘭東西部經濟矛盾的政治表現。2010年烏克蘭總統選舉時,亞努科維奇以實用主義的方式,打出「東西部統一」和「既反對納粹,又反對蘇聯極權」的口號,在西部政客的一片內訌中僥倖而微弱地獲得了勝利。此後,頓巴斯的異議聲音瞬間變小了。沒有人指責他的折中,人們都憧憬新政府對老工業區的復興。

然而,2014年,隨著亞努科維奇政府和烏克蘭主流社會在是否進一步「轉向歐洲」的問題上愈走愈遠,席捲頓巴斯之外的烏克蘭全境的「顏色革命」,斷送了亞努科維奇政府,也終結了頓巴斯人在烏克蘭體制內自我復興的最後努力。

流言四起。人們擔憂從未被證實的「特別費」,即從頓巴斯人過高的收入中拿走一部分補貼西部地區。被稱為「納粹團體」的西部示威者的暴力行為在頓巴斯電視台滾動播出。到2014年3月,民調顯示60%的頓巴斯居民真的害怕西邊的民眾會拿起武器,重現「二戰」時期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屠戮。4月時,47%的頓巴斯民眾表示害怕基輔當局,超過三分之一的人覺得,「獨立」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在劍拔弩張的最後時刻,新一屆烏克蘭政府是否應當給予頓巴斯地區更大的自治權,以換取穩定大局?「過去八年來,總有西方專家這麼說,」基輔州議員米涅表示,「但是,如果那時給予頓巴斯地區更大的自治權,只會讓俄羅斯更容易地滲透,更容易地利用頓巴斯削弱烏克蘭。」

來自西邊的主流敘事認為,不論經濟矛盾還是文化衝突,都只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內部的尋常矛盾,是普京推動了頓巴斯的分離主義進程。莫斯科反駁這一說法,表示俄羅斯政府的有限介入是為了保護被基輔「種族歧視」的俄羅斯族民眾。奧罕揚則指出,不論這些說法的真偽,頓巴斯地區和基輔政權持續存在矛盾,在地緣政治上對俄羅斯有利。「最關鍵的是,根據北約擴容的規則,北約不會接納正處於武裝衝突中的國家,所以烏克蘭不再有資格加入北約。」

(資料圖片)頓巴斯的煤礦工人。圖/視覺中國

廢土

2014年頓巴斯戰爭開始時,烏克蘭議會的頓涅茨克代表尼古拉·列夫琴科匆匆趕回頓涅茨克市,試圖搭建起雙邊橋樑,但他立刻被自封「人民州長」的商人古巴列夫堵在了議會大樓里,要求現任官員只有在和民兵團體協商一致的情況下才能執政。與此同時,盧甘斯克市長和北頓涅茨克市長被當地民兵武裝逮捕,雖然他們只是準備前往俄羅斯。

這些民兵武裝的指揮者大多來自工人和犯罪群體,除了古巴列夫外,「幽靈」旅指揮官莫茲戈沃伊是廚師兼歌手。「索馬利亞營」指揮官托爾斯泰赫是保安,他的部隊因為穿著便服、短褲和運動鞋參加閱兵,獲得了「索馬利亞」的綽號。其他民兵指揮官還有殯儀館工人、卡車司機和私人煤礦主。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大型礦場倒閉,懂技術的礦工往往自行購置設備,四處違規採礦。為了規範這些違法活動的「秩序」,黑社會組織應運而生,他們對使用槍枝並不陌生。少有的例外是「東方營」指揮官霍達科夫斯基,身為烏克蘭情報官員的他從部隊裡拉出一批特種兵,組建自己的武裝。

沒有人知道這些「烏合之眾」如何擊敗了烏克蘭軍隊的進攻,使雙方回到談判桌上,開啟「明斯克進程」。2014年9月5日,烏克蘭政府與頓涅茨克、盧甘斯克分離政權代表在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簽訂了停火協議,也就是《明斯克協議》,協議簽署後,烏克蘭政府同意給予兩地區「特殊的自治權」,但它們依然是烏克蘭領土。此後,頓巴斯地區爭取「獨立」的武裝衝突仍斷斷續續進行,直到2022年2月24日,俄軍正式開過邊境。

烏克蘭政府指控稱,烏軍在2014年軍事行動之初取得勝利,奪回多座主要城市,但隨後俄羅斯軍隊及僱傭兵集團介入戰局,俄軍軍官代替「草莽英雄」直接指揮作戰。俄方對此予以否認。2022年,這些遭到指控的俄軍軍官大多出現在烏克蘭戰場上,包括一度出任「特別軍事行動」總指揮的蘇羅維金。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2014年11月停火間隙的分離政權選舉中,大多數民兵指揮官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職位。最終,礦工出身的扎哈琴科當選為「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總統」,他之前是臨時政府的「總理」和首席談判代表。其他意圖參選的民兵指揮官大多被提前勸阻,執意不聽的古巴列夫「被莫名其妙地綁架」。他後來回憶,是車臣人把他帶走的,理由是他污衊車臣領導人卡斯楚。前任「總理」博羅代後來宣稱,扎哈琴科是俄羅斯政府的選擇,目的是「展現頓巴斯領導者的草根形象」。很快,「礦工政府」與民兵武裝就相看兩厭。

衝突後四年,頓巴斯分離地區國內生產總值下降到2013 年水平的 39%。盧甘斯克的工業產值下降八成,頓涅茨克減半。頓涅茨克州的工業出口下降六成,盧甘斯克則接近於零。學界預計該地區「永久性有形資產」損失總價值約為 846億美元;衛星圖像顯示主要城市的經濟活躍度下降50%到70%。

烏克蘭政府控制區的光景也不好過。2017年數據顯示,頓涅茨克烏軍控制區的平均工資約為戰前的60%,商品零售額較2014年下跌80%。盧甘斯克州烏軍控制區不太需要統計數據:烏控區最大城市北頓涅茨克周邊的工業小鎮,大多被政府軍徵用,構築為「軍事城市」。在2022年5月到7月的戰事中,烏軍主動收縮兵力,從北頓涅茨克一線撤出,「軍事城市」沒能派上用場。

在分離政權控制區,大量武裝團體的存在要花費政府高昂的開支。雖然養老金髮不出、失業率難以計數,為了讓戰爭繼續,「礦工政府」必須給民兵武裝的人每月發放高至「數萬盧布」的薪資。現實困境下,政府不得不轉向寡頭政治。前總統亞努科維奇及家人早早逃亡俄羅斯,但他兒子亞歷山大名下的金融機構仍在分離勢力控制區正常營業,派送資金。

政府、寡頭與民兵武裝間的矛盾很快演變為光天化日下的刺殺。拒絕加入頓涅茨克分離政權的「幽靈旅」指揮官莫茲戈沃伊轉向盧甘斯克分離政權,隨後於2015年5月在公路上被機槍掃射身亡。他的支持者將嫌疑人指向「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總統」普洛特尼茨基。普洛特尼茨基以鐵血手段肅清了該州分離地區最初「三分天下」的勢力後,於2017年被自己的「內政部長」率兵推翻。同年,「索馬利亞營」指揮官托爾斯泰赫在辦公室遇襲身亡。

2018年8月31日,「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總統」扎哈琴科於在頓涅茨克市普希金大道一家名為「分離主義者」的咖啡館裡遭遇炸彈襲擊身亡。分離政權稱烏克蘭情報部門製造了襲擊,烏方則表示這是頓巴斯武裝內鬥的結果。

今天,在頓巴斯和烏克蘭軍隊作戰的主力是俄羅斯正規軍和「華格納」僱傭軍。八年前起於草莽的商人、廚師、歌手、殯儀館工人和卡車司機多數已經成為歷史,曾經不願被馴服的頓巴斯繼續在大國的博弈中「倖存」著。「與許多類似的地緣政治問題一樣,頓巴斯問題可能會被大國政治『解決』, 頓巴斯本身則幾乎沒有被列入考慮。」黑宮博明說。

對普通民眾而言,這一切無關緊要:在未離開家園的約300萬民眾中,至少60萬人生活在靠近綿延450多公里的前線兩側臨近地帶。這裡房屋、醫院、道路、橋樑、鐵路和管道被毀,煤礦被淹,至少1.6萬平方公里的農田和礦區散落著未爆彈和地雷。頓巴斯人長年生活在地下室和簡易掩體中,沒有水、電和暖氣,沒有醫療保障,也沒有基本商品配給。聯合國人道事務協調廳的數據顯示,頓巴斯分離地區每年有120萬人需要糧食救濟。據保守統計,僅2014年到2022年的衝突,就導致頓巴斯地區至少13萬人死亡,300萬人流離失所,各主要城市人口下降多在一半以上。

2月3日,頓涅茨克地區,人們在巴赫穆特人道主義中心旁的新取水點取水。圖/視覺中國

到2023年2月,頓巴斯地區已少有未經戰火嚴重破壞過的地區。在俄烏雙方近日爭奪的焦點頓涅茨克東北重鎮巴赫穆特,現場記者看到殘存居民們在零星的槍炮聲中排著長隊,在廢墟中領取用向日葵收穫後的殘渣製成的「燃料」,拿回家燒爐子。鬚髮皆白的老人對著媒體鏡頭說,所有公共服務都已停止,只剩下士兵和志願者在發放燃料和食物,「我們過著動物般的生活。」

發於2023.2.27總第108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頓巴斯分離史:從荒原到廢土

記者: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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