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香港,有一場特殊的展覽。
展廳不大。
參觀的人也不多。
在一處空白的牆壁上,投放著一段視頻。
視頻里,2700個陶瓷碗,不斷從高處墜落。在黑白的光暈里,碎裂成一種壯烈的美感。
這些碎片被堆砌成山。置於投影之前。
用創意者的話說,這是一場關于堅毅和希望的探討——
縱然生活令你我傷痕累累,體無完膚。
我們依然擁有堅硬的質地。
和不為瓦全的氣魄。
而這場展覽的創意者,不是別人。
正是林嘉欣。
2
林嘉欣啊,這是一個帶有時代印記的名字。
二十年前,這個名字,曾在影壇乍起一池波瀾。
在那個遍地傳奇的時代,她也曾趕上時代的尾聲,與張國榮、梅艷芳之流搭戲。
冠在她身上的頭銜太多。
金馬獎大滿貫第一人。
金像獎的常客。
舒淇敬她是個強勁的對手。
劉德華與她相見恨晚。
港媒封她為「最甜影后」、「獻給香港影壇的珍貴禮物」。
她簡直buff加滿。
出道不算早,上位卻神速。
24歲,首次接觸電影,就橫掃金像獎和金馬獎。
又息影五年。
再復出,輕易擊敗侯孝賢+舒淇的《聶隱娘》,憑藉《百日告別》重拾桂冠。
她來勢洶洶,令人驚嘆。
《異度空間》、《怪物》、《親密》、《戀之風景》、《阿嫂》、《救命》……拍一部,提名一部。
名利場在她腳下,成了私人的遊樂園。
聞不到硝煙。
看不見廝殺。
只是沉浸式地玩耍,躲在一個個角色里,遊戲人間。
有一天,玩累了,她說要休息。
於是轉頭就走,不留戀,不惋惜。
2010年,當起了全職太太。
許多人惋惜。
但深究下去,你會發現,「全職太太」林嘉欣的生活,遠比你我想像的更豐富。
3
當鏡頭再次對準林嘉欣時,她這麼介紹自己:
「我是林嘉欣,是陶藝的粉絲。」
與陶藝結緣,是2020年。
那時候,疫情剛剛爆發。兩個女兒要上課,她不放心孩子坐公交車,於是親自送去陶藝教室。
孩子在上課,她坐在角落拆陶土玩。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30平米的陶藝室,成了她新的遊樂場。
每天早晨7點半,必定準時出現在那裡。
陶藝室里沒Wifi,只有一隻大橘貓陪在左右。
一踏入,就像進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天地。
她稱之為「聖殿」。
她在陶泥中探尋。幾近忘我。
常常一做就是十幾個小時。有時候颱風來了,直接睡在陶藝室過夜。
從早到晚,聽風過境,靜謐無聲。
而手中揉泥不停。
一點點往下壓,鋪開成喇叭形狀。
一開始總不太順利,不是厚薄不均,就是形狀不行。
於是重新開過。但也不氣餒。
她喜歡這種感覺:
「手很忙,可是心很平靜。」
後來漸入佳境。
成型的作品很多。
典雅的。
不規則的。
關於人的。
許多隱晦的敘事和思考,摻雜其中。
她的藝術嗅覺相當敏銳。
又將泥土和戲劇結合起來,製作人偶。
包括這次展覽。
2700個瓷碗,也全由她所制。
在展覽結束後,這些瓷器的碎片被送去回爐,重製成碗。
然後放在香港北角「油街」,任何人都可以免費領取一個拿回家。
她說:「使用我的碗,多了一份溫暖帶進他們的生活里。」
很滿足。
做這些,全然沒有盈利可言。
所付出的心血,比用心塑造一個角色,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她甘之如飴。
甚至有一次,女兒跟她爭寵:「我覺得你愛陶土多過愛我。」
她擲地有聲地反駁:
「能夠有熱愛的事情,是非常可貴的。」
有人疑惑。
作為演員,林嘉欣已拿出足夠亮眼的實績。
人生的後半場,只需要做個合格的好媽媽,就是大圓滿。
何必如此?
她反而不解:「可是創作是我一輩子的事情啊。」
不知不覺間,陶土已融合成為她的第二生命。
她說:「陶土教導我就是要放下。不眷戀是很自在的一種狀態。」
也將製作陶器的過程,視為一場安靜的療愈。
寂寂的。默默的。
卻在心裡生出堅硬的力量。
伴隨而來的另一個問題:
她究竟在治癒什麼?
4
林嘉欣的創傷,一部分來自於家庭。
父親是香港人。
母親是中日混血。
二人早早離異,令林嘉欣自覺是一個累贅。
她不相信愛。
讀書時,有男生暗戀她,在她面前耍酷,她會認為那是討厭她。
她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身邊同學的家庭都是完整的,我不想被別人知道父母離婚。」
她始終以一種緊繃的姿態,默默對抗世界。
敏感。
笨拙。
當然也異常艱辛。
到了出道後,越演越烈。
經紀公司要她拍泳裝寫真集。她不願,用的是最吃力不討好的方式去反抗。
刻意把自己吃胖到130磅,氣得公司直接雪藏她。
好不容易熬出頭,掙到了掌聲。
可那獎盃握在她手裡,卻是焦慮大過於喜悅。
首次封后時,她激動哽咽:「壓力很大,又興奮又害怕。」
她說自己的表演只值40分,不知該如何繼續捍衛自己的榮光。
而翻天覆地的輿論漩渦,是她的又一道坎。
因她卷進了「小三門」。
事件的男主角是陳光榮。
鄭伊健的御用音樂總監,香港樂壇的中流砥柱。
2004年。
兩人戀情曝光之時,大眾只知道,陳光榮已結婚多年。
林嘉欣的出現,無疑是小三上位。
隨即而來的是漫天的討伐聲。
林嘉欣沒有回應。
一年後,兩人低調分手。
但令人震驚的是,在陳光榮之後,林嘉欣再次選擇了另一個有婦之夫袁劍偉。
2010年。
不少港媒都收到爆料,林嘉欣決定息影。息影的原因,是出國養胎。
這無疑又是一記暴擊。
千夫所指。
萬人唾罵。
滿城風雨,她依舊神隱而去。
直到身邊好友接連發聲:袁劍偉早已與前妻分居,替她洗脫了冤屈。
而她本人,只倔強地留下一句:「只要家人和疼愛我的人知道來龍去脈就好,無需刻意向所有人交代。」
但我們都知道,身處最喧譁的娛樂圈,誰也做不到真正的置身事外。
何況如此敏感的林嘉欣。
她一聲不吭,藏匿下許多尖刺。
一如《男人四十》裡,那個看似乖巧,實則叛逆的胡采藍。
直到多年後。
她才找到通往自我的通道,將所有隱匿的刺撫平。
多年後,林嘉欣與老友在節目上相見。
對方驚奇於她的改變:
「印象中你變得開朗了!」
她聞之,調皮做鬼臉,嬌憨如少女。
改變她的,是陶土。
她完全沉醉在陶藝的世界裡。
在一捏一揉中,悟出自己的一套哲學。
她說:「每次接觸不同的泥,都好像在重新學習怎麼做人。」
談論起陶土,親昵得像是認識了多年的老友。
白泥順滑。長著一副八面玲瓏心。
瓷泥就很彆扭。像個會鬧脾氣的小公主。
也虔誠得像個信徒。
因為這是一件需要百分百專注的事情。不可小瞧,不可懈怠。
沒有別的捷徑。就是要清除雜念,聽從身體裡的節奏。
只有穩定的節奏,才能推出厚度均勻的器皿。
「因為手非常誠實,不跟你客氣,直接顯示在作品裡。」
此時也是一個自省的過程。
「我在想什麼,害怕什麼,想要什麼,什麼不安靜……我會觀察內心的一切。」
而到了燒制階段,也是一場驚險的賭博。
「當你為自己的手藝沾沾自喜時,可能一進燒窯就完全失敗。
所以必須謙卑。」
有一次藝術展,她決定做一個生胚的娃娃頭,讓水流順著娃娃頭頂留下。
看著看著,心有所觸。
「像娃娃在哭。慢慢你看著它的臉塌掉,然後變形。」
這個娃娃,就是林嘉欣自己。
而塌掉變形的一瞬間,所有腐壞的內里,堅硬的防線,也終於垮掉。
她完全打開了自己。
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柔軟之姿。
這種柔軟,令她迎來新生。
她與父母和解。
「在破碎家庭中長大,一定有不開心,但一樣會得到父母的愛。」
再往下延展。對如何教育女兒,也有了新的思考。
「我覺得母女就是一面鏡。」
也不缺對抗歲月的自信。
她不像別的女明星,用拉皮、玻尿酸、各種科技手段,拼命維持著世俗認為的美。
大方認老:
「我白髮很多,畢竟我都要進入45歲了。」
她在其中,慢慢找回失控的秩序。
不只治癒自己。
更生出力量,去治癒更多的人。
做展覽的初衷,是因為疫情。
她見到了疫情之下的眾生苦,百事哀,天道之無常。
於是,用2700個破碎的碗,為所有的情緒尋一個出口。
「不如我們來聊聊破碎,不開心,或者憤怒。」
過去的林嘉欣,躲在一個個角色背後,用酣暢淋漓的表演,往裡探尋自己。
現在的林嘉欣,借陶土的殼,向外延伸,主動與世界連接。
她不冠高名。不以藝術家自居。
只是一個安靜的旅行者。
以愛為引。
以泥塑心。
在繁雜的俗世中,自得一方安寧,優雅路過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