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柬埔寨解救未成年女孩

真實故事計劃 發佈 2024-05-09T06:13:02.147390+00:00

西港是柬埔寨的一座不夜城,賭場遍地,集聚全球富豪,數十萬華人前來淘金。一些國內不上學的未成年女孩,受到信息蠱惑被騙來打工,不僅一分錢沒賺到,中間還被轉賣好幾回。

西港是柬埔寨的一座不夜城,賭場遍地,集聚全球富豪,數十萬華人前來淘金。繁華背後,滋生出眾多詐騙和人口買賣分子。一些國內不上學的未成年女孩,受到信息蠱惑被騙來打工,不僅一分錢沒賺到,中間還被轉賣好幾回。

發財夢破滅

眼睛的上黑布摘掉,小花發現自己置身一個被高牆和鐵絲網圍繞的超大的園區。有人把她們帶進樓里,身邊幾個黑衣男子拿出電棍,命令她好好聽話,不要亂跑。「不聽話後果很嚴重,這裡殺人就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一位男子靠近她說。她很害怕,只能先答應著。

小花只有16歲,與她一同被帶進來的共7個人,其中4個是未成年女孩。她們都來自貴州安順。菩薩園區坐落在柬埔寨邊境,園內大約有3000多人,樓下有餐廳、中國商店和燈紅酒綠的會所,門口由配槍的保安看守。這是一個典型的華人電信詐騙集團。

圖 | 園區的高牆和鐵絲網

柬埔寨遍地華人,超過90萬,占柬埔寨總人口的7.4%。本國至今仍是一個傳統的農業國家。2016年,政府為了創造政績、改善民生,採取對內禁賭,對外則開放賭博產業,還給出降低市場限制、落地簽證等優惠條件。吸引無數網絡賭博和詐騙集團前往,相當一部分是來自台灣和大陸的華人。

幾年裡從事電信網絡詐騙的超過10萬人。宣傳中這裡充滿奶與蜜的免費包機、專人接送、高薪工作,炮製出一個人人都能發財的異國美夢。一些人被誘騙來之後,遭到拘禁、綁架和毆打。

我當初來柬埔寨也抱著發財夢。2020年國內疫情爆發,我所在的公司倒閉,便想著自己創業做水果撈生意。無奈國內這個行業發展過快,幾乎看不到任何機會。柬埔寨是個相對落後的國家,各行業都處於生長初期,再加上這裡全年季候炎熱,是做水果撈的天選之地。

剛到金邊我認識一位開餐館的桂林老鄉,他叫張一貴,在這開了三年店。我跟他表達想要開水果撈店的意願,他建議我要慎重,金邊房租和水電費都高,物價也貴,一個蘋果就要6塊錢。生意不好的話很難回本。我決定先留在他的餐館幫忙,摸清楚情況再說。2021年3月份,柬埔寨疫情爆發,很多店鋪因人流減少倒閉,我們店連續虧損四個月,張一貴決定關閉店鋪,買了張昂貴的機票飛回國。

我沒錢買機票,滯留在了柬埔寨。老鄉走後店還沒關,一位常來吃飯的人跟我說他在西港有家餐廳,我可以去那幫他干,西港中國人多,生意也很好。為了掙錢買機票,10月1號我包車來到西港,大街上都是中國店鋪,很多人說著漢語,有種回國的感覺。沒想到這才是噩夢的開始。這個人以12000美元的價格,把我賣給一家做推廣的公司。此後的十多天裡,我又被轉賣了兩次,聯繫過省政府、警方和領事館,最終才有幸獲救。

荒謬。不僅發財夢沒實現,自己倒是被賣了好幾次。中柬義工隊的人看到我發布在網上的經歷,聯繫到我,隊長陳寶榮約我線下見面。這個組織的主要任務是解救被詐騙的同胞,隊員多是在當地做生意的華人,他們已引起詐騙集團的仇視。陳寶榮是湖北人,又矮又瘦,在詐騙集團里頗有「名氣」,已被詐騙公司懸賞通緝。他問我是否願意加入他們,現在被買賣、綁架的人很多,義工隊人手不足。他也很坦誠,告訴我義工隊的工作艱苦,沒有經費,還要冒著很大的風險去救人。我有些猶豫,可現在的確沒事幹,便想著一邊干一邊找工作。

小花和她的朋友們,是我參與救援的第一批未成年,對她們的遭遇了解得也比較清楚。一進去她們的手機就被沒收,為了防止她們與外界聯繫。幾個人被分為兩個組,負責不同的工作。小花在業務部門,主管給她發了二十多部手機和一堆客戶資料,每個手機里都有個微信號,用來聯繫客戶。之後,主管簡單跟她們講完公司的規章制度,幾個人就被帶到各自的崗位。

還處在恍惚狀態的小花,不知道怎麼就到了這裡。展現在她眼前的是數千台電腦,每個人面前都有幾十部手機,他們在噼里啪啦地敲鍵盤,沒人抬頭看她一眼。處在這個青春正盛的年紀,她本該在課堂上安安心心學習,現在卻要幹這無窮盡的工作。

圖 | 小花工位上擺放的手機

她一直吵鬧著要回家,穿黑衣服的男人又拿出電棍,威脅她說:「再鬧就把你賣到會所去。」小花嚇得閉上了嘴巴。第二天,她偷偷用手機聯繫到家裡的父母。父母因她失聯早已心急如焚,在國內報了警,可事情發生在柬埔寨,國內警方愛莫能助。

這家公司是做黑彩的,需要僱傭大量人員引導用戶購買彩票。小花的工作是用二十多部手機添加微信好友,然後用公司包裝的一套話術,把對方騙到彩票購買平台。主管聲稱業績提成能達到10%。可小花在這個園區幹了三個月,沒達成任何業績,按照公司制度這種情況要被轉賣。

2021年8月,她被賣到西港一個園區,價格是20000美金。不過這些錢與她本人毫無關係,她一分錢也不會分到。新的園區管理更為嚴格。這裡大約有5000人,大部分都是華人,鐵絲網變成電網,至少有二十名配槍的保安巡邏。小花在這每天要工作14個小時以上,沒有業績會被體罰,甚至要被電擊。晚上,她經常會聽到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有一次,一個沒有業績的人被拉進小黑屋,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被賣了。

這種場面她原本只在電視上看到過,沒想過現實生活也會發生。她每天生活在恐懼中,眼看自己還沒完成任何業績,馬上就要接受體罰,或被關進小黑屋。逃出去的唯一辦法是向外界求助。她在柬埔寨的中文媒體上找到我們義工隊聯繫方式,告訴我們,她還未成年,不想死在柬埔寨,希望我們能去救救她和她的朋友們。

此時新聞里每天都有殺人、綁架、販賣的案子,義工隊的人不敢冒險直接參與救援。我也很猶豫,網上的愛心人士一直勸我不要這麼幹。為保險起見,我決定去當地警局求助,經過一天的協調,考慮到受害者是未成年人,局長終於答應立案。

參與救援

2021年柬埔寨疫情爆發後,大量華人回國,使得詐騙公司「招人」愈加困難。針對詐騙國內也有反制措施,反炸app的推廣,讓成年人得以避免相信那些反詐信息。這樣一來,涉事未深的未成年女孩,就成為詐騙公司覬覦的一塊肥肉。

這些女孩最容易被蠱惑。她們生活在信息閉塞的環境裡,多家境貧寒,沒上過什麼學,初中畢業後就閒賦在家。人生沒有既定的目標。小花來自貴州山區,早年父母離異,她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因為家庭條件不好,成績也不行,她初中輟學後開始玩遊戲。遊戲中可以和網友聊天,他們來自天南海北,會說一些她從未聽聞過的新奇事物。

2021年她和兩個朋友認識一個叫憨豆的人,經常一起在線聊天,關係逐漸熟絡起來。3月份,憨豆跟她們提出邀請,說要帶她們去貴陽玩。對她們山區的孩子來說貴陽是繁華的大城市,憨豆表現得極為慷慨,帶她們去遊樂園玩,到KTV唱歌,每到一個地方消費都是憨豆付錢。幾個女孩開始羨慕這種有錢人的生活。晚上吃飯的時候,憨豆告訴她們廣西南寧有份好工作,工作輕鬆,薪資高,只要會用電腦打字就行。

她們無法甄別信息的真偽,輟學後,家人期待她們早早出門掙錢。眼前這個叫憨豆的人出現,小花認為是個機會。告別家人後她們乘坐高鐵來到南寧,一輛麵包車過來接,車上還有另外幾個人,自稱也是去上班的。三人對此並無防備,路上還一心期待著那高昂的薪水。

車一直行駛3個小時都沒停,那幾個也露出了真面,拿刀警告她們不要亂動。女孩們意識到被騙,一陣哭鬧、掙扎,被這幾個孔武有力的男子恐嚇制止。她們眼淚哭幹了,力氣用盡了,接下來的命運只能任由他們擺布。車一直開了三天抵達西港。

西港靠近海岸,街燈全年處於亮著的狀態,素有不夜城之稱。夜幕降臨,不夜城璀璨絢麗,散發著五彩斑斕的燈光。女性是社會地位最低的人群。一方面是,街上隨處可見年輕貌美的女孩,另一面是,每年都會發生上千起婦女失蹤案件。博彩公司和娛樂會所的盛行,吸引著富賈權貴前來消費,在這些人面前女孩是可以被買賣的。

就我了解的華人女孩來說,好一些的在這裡的餐館打工,差一些的在非法按摩店和足療店工作,再差一些就在會所賣淫。她們起初是在電信詐騙公司,因為不聽話或沒有業績被賣到這裡,人生墜入到更低的落點。救援刻不容緩。對於小花的案子,柬埔寨警方立案的第二天,傳我過去協助他們救援這些未成年女孩。

圖 | 西港警局門口

那時候我已經和警局達成共識,配合警方聯繫受害者,拿到她們的照片和個人資料後,並囑咐她們收拾好行李,保護好自己。她們非常害怕,一旦被發現,在警方到達之前就可能會被賣到會所或者其他公司。考慮到我們義工隊已被詐騙集團仇視,陳隊被懸賞通緝,這次去救援警方沒有帶我,讓我在警局等消息。

漫長的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終於看到幾個女孩跟著警察走了過來。我鬆一口氣,過去和受害者打招呼,同時看到警車後面還跟著兩輛車,幾個人下車往警局走。明顯是詐騙園區裡的人。他們好像意識到什麼,返回車上一直打電話。我向女孩們表明自己的身份,告訴她們已經安全了,好好配合警方做筆錄,我會把她們安全送回家。正常做筆錄需要一兩天的時間,我給她們買了點吃的就準備離開。

可那兩輛車還在外面等著,斷定這些人是沖我來的。我又退回到警局,怕出去後會被他們跟蹤,如果是這樣後果不堪設想。在警局等到晚上9點,直到警察下班才跟隨他們一起出去,迅速鑽進一輛計程車。到了旅館我也沒放鬆警惕,環顧一下四周,確定沒人跟來才走進去。

女孩們到了警局我還是有些不放心。經常聽說有西港警方迫於一些壓力,做完筆錄後會把受害者送還給園區。在旅館我聯繫不到她們,筆錄還沒有做完,按照規定她們是不能使用手機的。第二天我到了警局,慶幸的是她們都還在,男的女的加起來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小房間,裡面沒有水,沒有食物,只有一張床輪流睡。

小花她們滿懷期待地看著我,一直問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生怕我一走了之不再管她們。我告訴她這裡很安全,不用擔心,需要配合警方做完筆錄。臨走前為了讓她們安心,我說過兩天會再來看望她們,又給她們買了一些食物和水,身上的錢基本用光了。

漫長的等待

在警局待了幾天,小花她們被送到了移民局,等待接下來的安排。我不斷往返金邊和西港,給這些女孩買東西,之前的積蓄眼看著就要花光,工作還沒找到。在義工隊幹活沒有工資,可我還是向陳隊申請了一筆錢,陳隊看我真心在幫女孩們就批了下來。

圖 | 我從外面拍攝的柬埔寨移民局

移民局裡還有其他華人受害者。一個救出來的受害者跟我說,有個16歲江西女孩小麗在中國城凱博求救,她懷有四個月身孕,和男友一起被詐騙組織騙進去,希望我能去救救她。小麗被賣過去三個月,每天工作15個小時,沒有任何業績。交贖金是一個把她救出來的方式,她的價格高達25000美金,家裡人拿不出這麼多錢。主管給她一天時間,如果還籌不到錢贖身就會把她賣掉。

對於未成年孕婦,我們會優先救援。跟陳隊商量後,我從金邊來到西港警局給小麗立案。這次警方態度變了,說現在還有別的案子,警局的工作人員少,攏共就十幾個人,讓我等一段時間。不知他們是否被人施壓。我沒幹等著,一邊給中國領事保護髮一封求救信,一邊和小麗通話安撫她,讓她保護好自己。

一天後噩耗傳來,小麗和男友已經被轉賣到別的地方。當時我心情很低落,因為她的事我們已經做出很大努力,還是沒能阻止她被轉賣。她一直處於失聯狀態,大家給她發的消息都沒收到回復,急迫的家人也已經開始準備贖金,以防最壞的結果發生。好在兩天後我收到領事保護的消息,說小麗和男友已經被移民局救出來,意外之餘大家也鬆了口氣。

義工隊的名聲逐漸傳出去。去年上半年,我們的救援熱線越來越多人打來電話,通過與各方合作,共救出大約200人。很多媒體過來採訪我們,半島電視台還為我們還拍了一個紀錄片。紀錄片播出後,整個柬埔寨都開始抓詐騙犯,柬埔寨副總理親自帶隊救援。而我也被詐騙集團懸賞通緝,為了避難輾轉幾個東南亞國家,風聲小了才又返回金邊。一定程度上,詐騙問題得到很大改善。

接下來,我和移民局的女孩們一起等待回國的機會。

小花和小麗被歸為偷渡入境。按照當地法律要走遣返程序,現在她們還在被調查階段,不能把她們帶出移民局,也不能探望,只能送食物。裡面條件很差,一間空蕩蕩的房子裡沒有床,她們只能席地而睡,洗好的衣服掛在窗口。最好的伙食僅有一顆雞蛋,對於懷有身孕的小麗來說,這點營養如何夠呢。我幾乎把積蓄都用來給她們買食物了,自己沒錢吃飯,就跑到賭場裡面蹭免費的飯吃。

圖 | 小花幾個女孩在移民局住的房間

遣返程序一走就是半年。在這期間小花患上抑鬱症,情緒極其不穩定,掉頭髮,嚴重失眠,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光我就給她買過好幾次藥,還經常跟她線上聊天,安慰她堅持下去,很快就能回國見家人了。我能感覺到她並不怎麼相信我的話,時常不回消息,她真正的痛我又怎能體會到呢。

這一切本不該是她們這個年齡應該承受的。小麗懷孕到九個月都沒做過產檢,直到疼得受不了,男友一直苦求移民局的人,他們才送她去了一次醫院。從懷孕一開始她就和男友決定,怎麼也要把孩子生下來,一起努力把孩子撫養大。時間一天天捱過去,小麗的肚子鼓起來,半年後總算等來遣返程序走完的好消息。她們回國的航班也落定在2022年7月1號。

就在這前一天,正處在預產期的小麗羊水破了。移民局的人開車把她送到醫院,因為她沒有錢,我立馬從金邊趕到西港,為她支付醫藥費,併購買嬰兒用的洗澡盆、包被等用品,錢是全球反拐賣組織資助的。忙活完,我和小麗男友在產房門外焦急地等待,直到一聲啼哭傳來,醫生走出來宣布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進入產房,伴隨孩子的啼哭,小麗和男友流出了不知是幸福還是辛酸的眼淚。而我的眼睛也在一陣感動中濕潤了。經歷了這麼多,他們最期盼的是早日帶孩子回國。

- END -

撰文 | 陸向日

編輯|吳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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