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被兩種力量拉扯長大的中國人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發佈 2024-05-10T00:50:03.761133+00:00

當年政治家們有句話是——「一放就亂,一治就死」,說明有些政治人士還不是主觀上完全不願「放」,也不是完全看不明白「放」是大趨勢,是改革潮流。

被兩種力量拉扯長大的中國人

作者 梁曉聲


  當年政治家們有句話是——「一放就亂,一治就死」,說明有些政治人士還不是主觀上完全不願「放」,也不是完全看不明白「放」是大趨勢,是改革潮流。但,他們難以估計到後果,也不知該如何「放」,該「放」到什麼程度,才既「放」了而又不至於「亂」了。故換位思考,當年的他們肯定也很鬱悶。

  接著是工業實行體制改革、優化組合,「甩包袱」、「結束大鍋飯」、「砸掉鐵飯碗」、工人「下崗」——於是千千萬萬「領導階級」體味了空前鬱悶。

  再接著是「股份制」,絕大部分中國工人沒錢入股,於是被「制」於股份利益之外了。現在看來,當初的股份制,化公為私的過程中權錢交易現象肯定不少,國有資產、集體資產流失到個人名下也是不爭事實。中國工人不但鬱悶,進而憤懣了。那是中國當年劇烈的陣疼。

  剛剛「分田到戶」,最大程度擁有土地使用權的農民們喜悅過後也再次鬱悶。種子貴、化肥貴,不用種子、化肥就保證不了收成,用又用不起。而且糧價低,一年辛苦下來,得到的錢甚少。倘若遇到災年,往往白辛苦一場。收了糧向農民打白條的現象屢禁難止。

  全中國都在同情地呼籲——農民們壓力太大了,救救農民!

  那時的中國農民是厚道極了,也老成慣了。沒人當面問,心中的鬱悶是從不往外吐的。自然,被當面問的時候極少。偶被問,每有假農民替他們回答——不苦不苦,很幸福。

  城市人面臨房改了。

  不少城市人鬱悶了,因為湊不足錢買下本已分到自己名下的房產。現在看來,即使當年借錢買下的,也是買對了,買值了。因為畢竟從此有了大幅增值的一宗私產。

  但是,剛參加工作的青年們鬱悶了。按從前慣例,單位是要解決住房的,不過時間早晚而已,房屋大小、新舊而已。人們習慣了分房子,從沒料到還得買房子。而且剛參加工作的他們也買不起商品房,儘管今天看來當年房價還極低,比現在房價的十分之一還低。

  教改了——擇校要交贊助費了,學校不包分配了,找工作也頗為不易,學子們大為鬱悶。

  醫改了——雖然單位不是根本不負擔醫藥費了,卻並不全面負責了。醫改實行在前,醫保條例出台滯後,這又使中國人鬱悶了。一戶人家,一旦有了重病之人、久病之人,醫藥費問題每使傾家蕩產、家徒四壁……

  入學托關係,住院托關係,找工作托關係,轉單位托關係。托關係成了大多數中國人的生存之道。有關係解危救難,沒關係寸步難行。關係不僅是交情、還是人情。並且人情性價比越來越高。幾乎每個中國人都不得已地或熱衷於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用於經營各種複雜而微妙的甚至蠅營狗苟的關係。

  更精明的一些人,根據局面,不斷調整關係。民間的關係經營催生了一筆又一筆人情債,官場的關係經營釀成了一茬又一茬裙帶及背景庇護之下的腐敗。

  礦難接二連三,瞞報也接二連三,被「給予」或索取高額「封口費」成為某些記者的灰色收入。

  大型項目爭先上馬、竣工、剪彩,喜氣的表情還未退去,豆腐渣工程讓更多人鬱悶。

  比起餓肚子的年代,人們不愁吃喝了。但不知從何時起,蘇丹紅、牛肉膏、瘦肉精、染色饅頭、硫黃姜出現了,甚至「爆炸西瓜」、「絕育黃瓜」等聞所未聞的食物也被「發明」出來。解決了溫飽的中國人,簡直沒法逃避鬱悶了。

  人們鬱悶於這個時代,可又不得不鬱悶地適應本時代的五花八門的規則。被兩種力量拉扯長大的中國人,像極了一張單薄的紙:心靈之扁平狀態呈現於臉,而滿臉寫的只不過一種表情——失我之鬱悶。

  憤怒正是推動「頂層設計」的機遇

  「自媒體」乃指網絡,也被形容為「大眾話筒」。這不是我的說法,而是研究網絡文化現象的專家學者們的說法。我認為他們的比喻和形容生動極了,恰當極了,堪稱絕妙之比喻和形容,具有修詞范性。

  自從有了網絡,中國人才不再集體是啞巴。

  比喻網絡是「大眾話筒」也罷,形容中國網民之網上發聲是「自媒體」也罷,一個事實不可否認——網絡改變了中國人的國民性,於是中國之世道逐漸改變。

  對於一個國家而言,人變,諸事皆會隨之發生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即「道」。人之不存,何所謂「道」?人變,即「道」變。人既變,「道」不可能不變。「道」既變,世亦難不變。想想吧,十三億七千多萬人中的一半左右,仿佛人手一隻話筒,這是何等宏大壯觀的場景?

  「自媒體」比之於徑由媒體被代言,真聲音往往是不打折扣的,打也打不了多少。

  我認為中國網民自己就是潘多拉,也同時是普羅米修斯。他們要找的是自己——自己的理性。並且,已然找到了一部分。

  潘多拉是善於化身的,她不能被一次找到。但是每找到她的一次化身,就接近了她的真身一次。

  依我的眼看來,那變形為網絡的盒子的下層已然鬆動,希望的能量已越來越多地釋放著了,它正在稀釋著沖淡著烏煙瘴氣。

  未來之中國,仍將是烏煙瘴氣與希望能量並存的中國。但畢竟,希望是開始出現了。

  如果僅從網上看中國,我們這個國家簡直是沒法讓人待,更沒法讓人愛的國家。但如果睜大眼睛來睽諸現實,又不能不承認——現實確實在漸變著,希望像蒲公英的種子,一些一些地從網上飄飛到現實中,並且在現實中可喜地發芽。

  有多少腐敗是在網上被揭露的呵!

  有多少危害人民利益的事是在網上被曝光的呵!

  有多少非正義的事是靠了網上的正義之聲才恢復了正義呵!

  有多少假冒偽劣之行徑是被網絡戳穿的呵!

  有多少人民的權益,是經由在網上千呼萬喚,終於成為現實呵!

  有多少需要同情和幫助的人在網絡上獲得了真誠的同情和實際的幫助呵!

  有多少人性惡現象在網上受到嚴厲又強烈的抨擊呵!

  有多少人無畏、無私、堅忍、善良的品行是在網上得到肯定和弘揚的呵!

  ……

  這一切「蒲公英的種子」飄飛到現實中,怎麼能不對中國的現實產生正面影響呢?

  確乎,網上每凝聚了厚重的鬱悶、憤懣、憤怒甚至怒火;但也正因為如此,現實中國的緊張感也總是處於雖存在著卻並未迅速膨脹到極限的狀態。

  以我的眼看來,為數不少的同胞,其實表現為雙重中國人的身份。他們在現實中鬱悶了,憤懣了,憤怒了,怒火中燒了,於是到網上去亂罵一通,宣洩一通;下了網,置身於現實,復適應於現實的種種規則或潛規則。

  美國電影《計程車司機》中的主人公,便是這樣一個雙重人格的人。他那個年代還沒有網絡,若有,他對現實的不滿也許就不必靠槍去表達了。

  網絡不是萬能的。

  高壓鍋的排氣閥也不是萬能的。

  中國人的鬱悶、憤懣、憤怒乃至怒火,有處發泄當然比無處發泄好。發泄到網上當然比發泄於現實好。而這正是中國產生更新思維的「頂層設計」,制定更加順應民心、民意、民生之舉措的機會。

  我認為,對於中國,「抓住機遇」,目前也指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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