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慧的「第二大腦」,會不會影響我們的智力發展?

南方週末 發佈 2024-05-13T03:07:45.477963+00:00

美國的家居公司Lowes和技術公司維吉尼亞技術合作,發明了一種機器人服裝exosuit。工人穿上後,可借力機械臂搬運更重的東西。 (資料圖/圖)ChatGPT自從2022年底問世,就一直在朋友圈「霸屏」。

美國的家居公司Lowes和技術公司維吉尼亞技術合作,發明了一種機器人服裝exosuit。工人穿上後,可借力機械臂搬運更重的東西。 (資料圖/圖)

ChatGPT自從2022年底問世,就一直在朋友圈「霸屏」。到目前為止,中文世界相關的著作,最為接近的就是大數據專家塗子沛的《第二大腦》。我跟作者開玩笑,怎麼你寫什麼,什麼就成為風口?他如果急功近利一點,可以把ChatGPT寫在書名里,但我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微軟、谷歌等諸多業內大廠,都在緊急投資在這個領域。這個領域各路英雄都在奔赴,江湖上腥風血雨。最後誰執牛耳,眼下還不好說。一年後,不知還會不會有人在談ChatGPT。

這本2023年初新出的圖書,有超出某個熱門現象的視野。它說到了數字時代的記憶與遺忘,但最終卻是引申到了一個人精神遺產的家族傳承。書中說的第二大腦,是指一個人可以「外掛」的數字大腦,包括資料庫,如作者常用的 Logseq。從這本書上看,作者好像從「大數據」的領域裡,走到了個人「小數據」和量化生活的領域,更側重個人成效了。

技術的外掛,會給我們方方面面的能力巨大的推進、增強、拓展。美國的家居公司Lowes和技術公司維吉尼亞技術合作,發明了一種機器人服裝exosuit。工人穿上後,可借力機械臂搬運更重的東西,普通人也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一樣,這樣也可避開人身傷害,延緩疲憊。

記憶力也是這樣。人腦的記憶有限,負荷也有限。技術無限延伸了記憶的職能。如馬歇爾·麥克盧漢說的那樣,媒體和技術是人的延伸。望遠鏡延伸了眼睛,汽車延伸了雙腿,電燈延伸了日光。而第二大腦則延伸了記憶。

遺忘是我們的一大苦惱。但如作者祖父說的那樣:「手勤免腦記。」一些低端的認知職能需要卸載。如今技術發達,博聞強記就不再是牛人的標配了。

人腦外掛的概念並不陌生。《日常事物的設計》中,著名設計專家唐·諾曼(Don Norman)從設計的角度出發,提出了認知分布論(distributed cognition),認為部分知識要放在人腦里(knowledge in the head), 一些知識要放在外部世界(knowledge in the world)。良好的設計,讓人不用去想,也知道下一步怎麼做。這就是通過符號所指與能指的優化,將外部世界的知識,變成我們行動的良好指引。這一點我在《過剩時代的學習》一書中也曾介紹過。

從教育角度出發,是不是所有的人腦記憶功能都要卸載?也不盡然。《第二大腦》中說:「如果我們把記憶大面積地外包給網際網路,指望什麼信息都上網去搜,那既不專業,也不現實,就像讀一本書,通篇都是不認識的字,個個都要去查字典,那是讀不下去的。」同樣,醫生做手術,不能指望一切知識都可以外包給人工智慧。每一步動作都要問一下智能助理,自己什麼基礎信息都記不住。這樣會把手術台上的病人活活嚇死。人腦起碼得裝載一些基本流程、技能、概念。否則的話,你檢索的時候都不知道用什麼關鍵詞去查,或是合理的提問應該是什麼。也正是如此,「腦機協作」才變得十分重要。有一些東西是必須放入頭腦的,包括一些基本的事實和步驟,必須記得滾瓜爛熟。作者認為:所有的人腦,都會在腦機協作的面前失去優勢。基於人腦的思考和分析,將無法和腦機協作相提並論。未來人工智慧不會取代人類,但懂得使用腦機協作的「智能增強人」將淘汰普通人。高層次的、專業化的腦機協作是人類升級的必由之路。

我們也擔心:人的記憶被操練少了,都外包給了數字空間,會不會影響我們的智力發展?計算機的算力,會不會弱化人的能力?把知識放在數字空間,用調取而非記憶的方式來獲得,會不會影響記憶力?作者用騎馬做了個比喻:「時常騎馬的人,其步行能力必定較差,道理相同。許多學者就是這樣,因讀書太多而變得愚蠢。一條彈簧,常受外物的壓迫會失去彈性,我們的精神也是一樣,如常常受到別人思想的壓力,也會失去思考的彈性,食物雖能滋養身體,但吃得過多則反而傷胃乃至全身,我們的精神食物如太多也是無益。讀書越多,留存在腦中的東西越少,兩者是成反比的。」

記得剛學會開車後,導航還未普及。出門去遠一點的地方,我都要去美國汽車協會(AAA),讓他們列印行程。他們會列印成一個小冊子,我一半靠小冊子,一半靠觀察與記憶來開車,這樣認路也更多一些。有了導航儀後,這一切就不需要了。導航讓我們記不住路了。這自然影響了我們大腦的認路能力,讓我記不住路。萬一哪一天,導航全都失靈了,我們怎麼認路?這個杞人憂天的問題,有一個簡單的回答。等天上的衛星都被人打了,估計會有更嚴重的危機擺在我們面前,認不認路或許是最為次要的問題了。

什麼是第二大腦?書中說第二大腦是「數字的記憶體」。第二大腦的作用,是輔助人腦,而不是取代。書中用了計算機的比喻,那就是我們自己的大腦是內存,而第二大腦是外掛設備。與之相應的內存太滿,則運行緩慢,甚至死機。作者建議:「內存可以不大,它只需要承擔一小部分記憶功能,而把大部分注意力專注於運算,即思考和解決問題;而位於第二大腦的外存,理論上可以無限大。」

這個無限大是誘人的。這種外掛和外接,確能提高我們工作和生活的效能與效率。我發現,很多過去忘記的事,我有時候需要在自己社交媒體、Google Photo上的記錄上去找。作者的做法更高超,他勤記日記。而且各種摘錄,他記錄在logseq這樣的平台上。這平台能通過標籤,形成一種互文。容易檢索、貫通,往往還容易產生新的創意。記日記這個好習慣我過去是有的,後來丟了。經他這麼一提醒,我覺得又得拾起來。這是讀此書對我的一大改變。而利用一個超強平台來標記、備忘、摘錄的習慣,對我也是啟發。從寫作角度看,這種記錄整理的習慣,讓作者四十分鐘就寫好了一篇學校畢業典禮的演講稿。作為一個暢銷書作家,他的寫作素材收集了很多,用的時候「信手拈來」,倚馬可待。他這種習慣和本領,值得我們學習。當然,作者本人熟悉算法和數據挖掘,對於這些在logseq平台這方面的功能用得更駕輕就熟,可能我看到的還只是表層,也就是記憶的層面。作者力爭通過第二大腦和人腦的結合,讓人成為「智能增強人」,就如同我上面說的穿了機器人背心的Lowes工人。這方面希望其他的懂數據和計算的讀者,從中有新的啟發。

這種高效,其實源於有心。書中引述卡夫卡的話說:「人類有兩大主罪,所有過錯均從其中衍生,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經心。」《第二大腦》這本書給我極深的印象,是作者是一個非常有心的人。今天我們很多人在起床前和上床後,漫不經心在刷朋友圈刷短視頻。一不小心,一兩個小時過去了。白駒過隙的生命,就在我們的指尖,悄無聲息地溜走。不容否定,新媒體的內容也開闊了我們的眼界,但其效率有局限,從效果上看,也往往得不償失。塗子沛有系統、有規律地做記錄和整理,則讓碳基的人腦和矽基的第二大腦結合,相互借力,產生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從個人成效上看,作者成為暢銷書作者絕非偶然,他是生活中的有心人,勤於記錄,勤於整理,勤於思考。順便說一句,他還非常謙虛,總保持一個虛心學習的姿態與人交往,能不斷從他人的交往中得到啟迪。這也是一個成功的關鍵要素。有的人和他人交往,總在呱呱呱說自己的經驗得失,很少聽人去說。子沛良好的傾聽技能,也和他在接觸信息時的收藏、過濾、整理的習慣一脈相承。

這種記錄整理,並不只是幫助我們思考。有時候這種書寫,如費曼說的那樣,就是思考本身。有的人是通過談話思考的。有的人是通過寫作思考的。不寫就陷入不思考的刷屏狀態。書中寫到,在我們建立第二大腦的過程中,「信息塊是通過標籤來發生連接和聯繫的,標籤就是第二大腦神經元的突觸,它像一個鉤子一樣,連結起其他信息塊,具有同一個標籤的信息塊將自動歸類匯聚,形成一個反射區。」在學習理論里,有個說法就是學習是思維模式(mental schema)的不斷複雜、擴張的過程。這種收集整理,就是用外部工具箱,加速思維模式的演進。不是所有人都在接觸材料後去反芻。缺乏批判性思考的人,讀了很多書,也不能增長見識智慧,徒增負擔,如負書之驢。

暢銷書作家塗子沛和他的新書《第二大腦》(中譯出版社,2023)。 (CFP/圖)

書後面寫到了家族記憶和精神遺產的傳承。從家族傳承的角度看,作者認為財富傳承沒有那麼重要,而把精神財富傳下去更為重要。曾國藩生前給家族中的人寫的書信、留的日記,都是豐富的精神財富。這些財富滋養了曾國藩家族。這個家族後來一直人才輩出,興旺發達。曾國藩家書,也豐富了其他人的精神生活。文字的傳承,是人類對抗集體遺忘的必由之路。所謂家風,也無非是所有這些家族記憶的總和。但願這本書能啟發當代人:與其去忙著修家譜,整理族故,不如更多著重於整理自己的思考與觀察,不斷優化自己做事做人的風格,在伸手可及的當下,立刻影響家族子弟,這是家族傳承更好的方法。

書中我不甚認同的地方,是對積累與整理強調過多。書里希望讀者積累並整理個人記錄,並希望未來購買存儲,把超大的數據,交給子孫後代甚至博物館。我覺得記憶也需要刪繁就簡。不然的話,我們會成為有囤積癖的人。我最近做了一件過去會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我整理了自己常用的兩個郵箱。一個工作郵箱一個私人郵箱。我按照重要的次序,開始過濾自己的郵件,將不重要的刪掉,刪到最後,我發覺幾乎所有郵件都沒我想像的重要。我把幾千郵件,刪到了20封都不到。刪除這些郵件後,絲毫沒有後悔。過去好多天了,我也沒有為此感到任何困擾。放得太久的文件,原以為有朝一日會用上,事實上有很多已經成了電子垃圾。

這種對數字空間的斷舍離,自然也出自不同的價值判斷。我們尋找永恆的方式,未必是我們個體的記錄和他人對我們的記憶。人生一世,如浮塵,也如泡影,我們需要對抗的未必是遺忘。和記憶同等重要的,是我們的潔身自好,是我們活得有趣,是我們在當下對他人有益多過有害。目標明確向著標杆奔跑的一生,即便最後被遺忘得一乾二淨,也沒什麼可惜的。

書中寫道,保存一生的記憶,在經濟上完全可行的。「假如有一個攝像頭,對著一個人永不停歇地記錄,那麼一天約產生 4吉字節(GB)的數據,100年約產生143太字節(TB)的數據。按照當前的硬碟價格,存儲這100年的數據需要約 5 萬元。如果再利用信息化手段將數據壓縮,那麼只需要花費 2萬元。也就是說,花 2萬元能保存一個人完整一生的視頻記錄。」這兩萬元很多人都花得起,問題是值得嗎?我每次逛車庫銷售,都感觸滿滿。有的人一生收藏,其中不乏寶貝,傳給子孫。子孫在他們屍骨未寒時,就舉辦車庫銷售。把他們充滿記憶的珍藏,一兩塊錢給賣掉。剩下的,全捐給救世軍舊貨店,什麼也沒有留下。

人需選擇什麼值得記憶,也要分辨什麼需要主動遺忘,主動放棄。老在搜集與收藏,也不見得有多大好處。生活中強光照耀的一瞬,或許都勝過經年累月的記憶。荷蘭作家諾特博姆寫過一本《萬靈節》,書中的阿瑟總是拿著攝影機在記錄各種生活的碎片。小說的場景所在地是德國柏林,這是一個充滿歷史和記憶的地方。可是書中有這麼一句話,像一束強光,點亮了我的生活。在柏林圍牆倒塌布蘭登堡門重新開啟的那天,歡樂的人們在載歌載舞,一位金髮女郎,拉著「我」歡快地加入舞蹈的人群。這一夜之後,他們再無見過。「那是一段歡樂時光,因為他沒有被其它思想困擾。她熱情似火的眼神,活潑歡快的情緒,把所有的記憶都給抹去了。」

南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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