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瓔

24年來最艱難的考驗

錢小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睡過一個整覺了。作為南京先鋒書店的創始人，從1月底開始，時間每過去一天，碰到的困難就比預想中更多出一截。

北島發來簡訊，鼓勵他「挺住」， 還出謀劃策說：「線上得做起來啊。」

起初宣布關閉15家線下門店，所有人都以為只是暫時。正式停業那天是大年三十，一些店員甚至些微「竊喜」：假期書店繁忙，他們許久沒在春節放過假了。

2月初，南京已有春天的氣息，放假的書店員工在線上熱烈討論讀書計劃，等待重新開業後為讀者推薦好書。然而，復工日期卻一再推延，從節後變成2月10號，然後是20號，最後，連通知也沒了。

大家這才反應過來，他們面臨的可能是一場遙遙無期的等待。

先鋒書店早已是南京的文化地標，五台山總店的標誌性外景，曾出現在無數遊人的相框中，2019年，它被《國家地理》評選為「全球最美十大書店」之一，到2020年初，它卻遭遇了成立24年以來最大的危機。

停擺第一周，書店咖啡區的蛋糕、甜品率先壞掉，餅乾曲奇，意面披薩，成批扔進垃圾箱，米酒過季了，節慶文創過時了，保質期最久的咖啡豆也在接近儲存極限，運營主管許黃縉每天收到耗損統計，都像「接受判決」。

房租一天天增加，線下銷售卻趨近於零，每次點開管理層的群，許黃縉都感到瀰漫的緊張感，員工大群的氛圍則異常凝重，昔日的熱鬧不見了，幾乎沒人說話。每天都有人私下問他何時上班，許黃縉很沮喪，他無法回答。

新生活書局店的店長感到時間變快了，一天很快過去，卻沒賣出幾本書。在先鋒工作20年的一名員工，會經常騎車去門店附近轉悠，看到藍色的鐵皮圍欄封了景區，回到家她就「蔫了」。希望在流逝，人的活力也在消耗。

那段時間，錢小華幾乎每天都被噩夢驚醒。他堅持給所有員工額外發疫情補助，但也私下默默算了一筆帳：每閉店一個月，凈虧100萬以上。他正在經歷一場真正的噩夢。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錢小華絕不輕言困苦。1996年，他白手起家創辦先鋒，最初是間連門都沒有的小書屋，開張第二年就遭遇拆遷，被迫搬進民宅，篳路藍縷經營，終於換到門店，裝修不到兩月，半夜有輛酒駕車衝進來，撞得書店一片狼藉。

2005年，夫子廟分店宣告失敗，這裡是南京底層生活區，錢小華選擇此處開書店，是想為市井生活提供詩意空間，撤離那天，剛坐上計程車，就無法自控地流下眼淚。他是發自心底喜歡書，家裡的床也設計成書架樣式，請工匠專門做出來。三十歲出頭，從機關下海做生意，困頓中流落異鄉街頭，是閱讀給了他安慰和力量。那時起，他就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一定要做出自己心裡最理想的書店。「我就是我的書店。」他說。

然而這一次，困難超越了意志力。

傳統獨立書店困境被疫情放大，實體書店聯盟「書萌」調查全國1021家書店，截至2月5日，超過99%的書店沒有正常收入。時代的塵埃落在了頭頂。「這是我做書店24年來遭受的最艱難的考驗。」在給讀者的一封信中，錢小華寫道。

拿著火把向前沖

2月初，沈龍萍正在家休假，手機忽然震動，來電顯示一個意外的名字，錢小華在電話里語氣嚴肅：「現在這個情況，我們必須得想別的辦法了。」

當老闆說別的辦法時，她也當即就意識到，現在的先鋒想要活下去，恐怕要做些超常的事情，以往不擅長的，甚至冒險。

錢小華提的第一步，是要趕緊把天貓店開起來，沈龍萍聽了有些詫異，她知道，天貓的門檻很高，甚至不確定能通過審核。她在電話里沉默片刻，還是決定說出自己的疑惑，錢小華耐心聽完，態度反而愈加堅決，說正因為這不是想開就開的，平台更大更好，所以天貓店一定要開。「現在回想起來，幸好開了。」沈龍萍說。

準備工作立刻緊鑼密鼓開始，她的團隊總共5個人，當時都還在家隔離，所有人每天線上開會，討論三四個小時，手機打得滾燙，直至深夜。當這家在中國都具有標誌意義的獨立書店陷入整體的停滯時，幾個人的電商小團隊卻在拿著火把向前沖。

這實際上也是一種開創，線下獨立書店長期以來幾乎都與電商絕緣，一些電商平台也會賣書，但是以專營的形式，獨立書店如果與這些平台合作，實際結果是被吞併，天貓的模式則更接近平台概念，可以保證書店的「獨立」，但卻門檻很高。

沈龍萍在電商行業浸淫多年，非常清楚先鋒書店在價格上毫無競爭力，它的優勢在於，氣質的認同感和獨特的文化標記：同事們選書的品味，形如堡壘的五台山店中心長長的走道，碧山祠堂改造的鄉村書局，那句標誌性的slogan：大地上的異鄉者。

當這位獨立書店的網絡運營者尋找出路時，她總是會想起在書店看到過的一個故事。曾有一回，是對年紀很大的夫婦，兩人都滿頭白髮，走路顫顫巍巍，略微蹣跚，他們早早就來到書店，然後靜靜地坐在那裡，吃自己帶的麵包，渴了就喝店裡的純凈水，整整一天都在看書。沈龍萍知道，這些才是先鋒真正的內核，上網後，它們不能被丟掉。

網店團隊和品牌團隊一起出創意設計，天貓店的視覺形象與門店風格高度統一；圖書被重新分類，摒棄傳統形式，突出先鋒的人文社科特長，以哲學為例，大類之下，又分為「輕與重」、「福柯」、「拜德雅」、「左翼前沿思想」等小類，既方便查詢，也展示書店品味。

一夜之間，5人小分隊變成最忙碌的部門，整個書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裡，像有火星掉落，店員們的熱情正在被點燃，工作節奏調至「朝九晚九」。

董晨是個聲音甜美的女孩，做視覺設計，部門唯一的美工，對她來說，先鋒書店有著尤其特別的意義。高中時期，學校經常在五台山體育場開運動會，每次學校的活動結束，她總要到隔壁的五台山總店來待上一陣子。

她喜歡讀書，最愛在先鋒流連，常常在店裡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開這麼一家書店。這位南京女孩後來考上大學，念了與出版無關的專業，以為與夢想已漸行漸遠，直到有一天，無意間看到先鋒的招聘。

接到offer那天，董晨異常歡喜，自己的生活兜了一大圈，終於回到原點。網店部在五台山總店，那裡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每天上班，她穿越寬廣的書區來到座位前，面對著電腦，感覺被書包圍著，心中雀躍，覺得「像鳥兒飛翔」。

先鋒的天貓店籌備期間，董晨列了份極盡詳細的工作表，時間被切成小塊，對應具體目標。「像周遭已經消失。」她完全沉浸在筆下的圖像世界，拚命想用自己一身力氣把書店保下來，這裡曾安放過她的寂靜年少時光，及後來的許多。

蕭條中，浪漫邂逅

3月初，部分線下門店開業，但每日客流不過幾十，店員做一休二，處於半閒置狀態。在線上，天貓圖書旗艦店的審核程序又十分嚴謹，需出版社授權等大量文件手續，但先鋒書店已等不了多久。

錢小華時刻關注網店的上線進度，依舊被「焦慮和恐懼」包圍，他決定放下情面，直接給阿里的好友發信息：「關鍵時刻，你要幫幫我。我心裡急，想活下去！」

北島、阿乙、梁鴻等詩人作家朋友也擔心他，紛紛打來電話，勸他壓力不要太大，要「挺住」。過去的很多年，這些詩人作家在先鋒書店來來往往，辦活動，做講座，錢小華還親自設計了「詩人之家」，時常請大家來喝茶聊書，彼此已是摯友，北島就直接鼓勵他做線上營銷。

但線上營銷這件事情，還需要一個「拳頭」，能打出去的產品。這個拳頭，便是錢小華自己。他想起一些令自己振奮的小事，平時在書店，他喜歡隨機跟客人聊天，時間久了，手機里存著好些人，時常都收到消息：「您能否幫我選幾本書？」

在朋友圈子裡，錢小華愛淘書是出了名的，他總能意外發現好書，並果斷買下，遇到舊版、絕版，就直接鑽進人家書店的倉庫，用旅行箱拉回先鋒書，然後分享給來這裡的客人。歌手鍾立風回憶與錢小華的交往時說：「老錢給你推薦的都是鑽石級別的！」

先鋒創立伊始，店面只有17個平方大小，錢小華就是靠「薦書」打開局面。1996年的冬天，他輾轉南方的許多城市，從灕江出版社、上海譯文等處挑選老版，選回的圖書裝滿9個貨櫃，龔古爾文學獎叢書，西方文藝理論譯叢，德萊塞作品集。

他記下每個顧客的電話，作家，畫家，大學教師們，找到別處難覓的好書，就給他們打電話。蘇童是來書店最多的一位作家，他最喜歡美國文學，翻譯作品尚還有限的年代，錢小華就幫蘇童找到過一本托馬斯·沃爾夫的小說《天使，望故鄉》。

在錢小華眼裡，極為看重幫作家們選書這件事情，「叫我來幫他們選書，這個我覺得還得了啊？」一次雜誌採訪中，他激動地講起來：「這是對我這個做書人的最好的獎賞。」

先鋒書店天貓旗艦店的拳頭產品也找到方向，它其實就鐫刻在書店的基因里，24年積澱下來的人文品質。品牌部迅速策劃出「創始人盲選」活動，北島、阿乙、李健等老朋友也加入，共同推出專為天貓店定製的「名家盲選」圖書系列。

事實上，比起「產品」，錢小華更願意把盲選描述成一次「浪漫邂逅」。閱讀是一種聯結，信任一個前輩，喜歡一個詩人，欣賞一個作家，熱愛一個歌手，從他們手裡選一本書，窺見他們清晰的靈魂。

為推廣盲選圖書，他甚至打破自我舒適區，做了人生第一次淘寶直播，在與許知遠連麥之前，他早就嘗試過這種「與時代溝通」的新形式。錢小華的淘寶直播間「畫風清奇」，幾個小時裡，他講自己如何尋訪全世界的書店，與店主交流；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來到先鋒書店時，他抓拍到過一張很喜歡的照片；

他講「詩人之家」里的工作檯，其實是他在遙遠湖邊買下的一艘小木船；尋訪海德格爾的小木屋的旅程，他幾乎是一幀一幀回憶。直播助手不得不中途打斷錢小華的講述，提醒觀眾們別只顧著聽錢老師講故事，也關注一下購物車裡的產品，「折扣力度可大了，機會難得。」

直播末尾的抽獎環節，錢小華執意要送出《陌生的榮耀：朋霍費爾的一生》，精裝版的。助手在一邊小聲提醒：「錢老師，這個書成本有點高，您要不要考慮一下？」

「就送這個，我喜歡這本書，」錢小華把書舉起來，再次對著鏡頭搖晃幾下，「這本書非常好！」

閱讀的價值

時間已接近4月，那天早晨，沈龍萍磨了杯咖啡放在桌上，像往常那樣打開電腦開始工作，一份文字醒目的郵件出現在收件箱頂端，她頓時興奮不已，拿起手機給所有熟絡的同事打電話：「我們終於申請下來了，我們可以上架了！」

3月27號，經過一個月余的準備，天貓「獨立先鋒圖書旗艦店」正式上線，未來不久，由詩人北島、音樂人李健、作家阿乙支持的圖書盲選產品，將會出現在許多閱讀熱愛者的朋友圈，在天貓上掀起一場「盲選讀書熱」。

當天下午5點，先鋒天貓旗艦店開通客服，隨即，團隊就被洶湧而來的諮詢淹沒。

都是來問圖書盲選。營運主管許黃縉在現場坐鎮，他謹慎地想過也許會火，但沒想到會直接爆掉。新消息的標示不斷閃爍，對話工具的提示音密集響起，充斥整個書店，客服負責人小黑已經混亂，分不清回復到哪裡。

隨即，書店緊急增加客服帳號，所有人一起上陣回答問題。許黃縉給大家點了外賣，結果一直到晚上12點，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時間去吃，最後他自己也開始上線客串回答。

盲選產品在天貓「打爆」後，整個先鋒書店的運營機器轉動起來。線下店的同事們開始發力，做出更詳細的圖書分類方案；以往策劃選書的人，被借調到網店部，幫忙做客服，打包發貨。

天貓上的勢頭一起來，運營和品牌的同事也有了更多操作空間，梁文道、史航、止庵等作家學者也來了，他們在直播間分享閱讀，把先鋒的閱讀沙龍搬到線上。直播間的閱讀沙龍還被放在山上，在先鋒書店的碧山書局，三個女孩店員帶領讀者出門踏青，她們在山間支起藤編小桌，沏一壺茶，清風鳥鳴里，聊讀書人的驕傲。

直播留言裡，人們說得最多的意思是，晦暗時刻，閱讀是光。

沒有人比孔慶山更能體會這些東西，他是網店的專職選書師，這份工作的要求很簡單，也很難：海量的讀書。天貓店開通以來，盲選的購買量劇增，買家會在留言區寫下需求和期待，孔慶山的工作就是據此挑選圖書，並隨書附贈手寫明信片，。

留言區的文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長，有讀者寫，短短几月內，世界接連發生澳洲山火、非洲蝗災、新冠疫情，無數死亡之間，自己也不得不面對爺爺離世，本以為學醫可以讓自己強大，但真的面對時，卻只能被無力感包圍。

這類留言總會讓孔慶山記上很久。他知道，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傾吐隱秘，尋求慰藉，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信任，彌足珍貴。他是自己，也代表先鋒這家書店。慶山想了想，寄出了《致命流感》和《此生未完成》。

也有人試圖從閱讀中尋求答案。那條留言寫道，最近媒體上信息混雜，真假難辨，我想知道，如何在巨大的噪音中，形成一種全面的觀察，保持自己獨立的思考。「是啊。」孔慶山自己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給這位讀者回了一張明信片，信中說，生活可能就是這樣，到最後，也沒有一個明晰的結果，但我們還是要凝視這個世界，不能因為信息冗雜，就把頭扎進土地里，向上看，才有光的縫隙。

從前在餐飲公司上班，孔慶山總是感到束縛和疲憊，來先鋒，是為做一個自由的人，一待就是7年，在這裡感到的舒展和快樂，此生都未有過。他沒有買房，跟兩位同事合租在一起，那間出租屋裡堆滿了書，從地面一直到天花板。

4月初，書店重新恢復運轉，整個疫情期間，因為阿里朋友幫忙在天貓緊急自救，一家天貓店營收超過線下15家門店總和，先鋒書店沒有一位員工流失。孔慶山難抑內心喜悅，把消息寫進明信片，附贈給讀者，沒過幾天，竟收到一封長達兩頁的回信。

對方是個在遊戲公司上班的女孩，以前在南京念書，常來先鋒書店，她提到孔慶山之前選的小畫冊，說自己很喜歡。又說，最近正在讀白先勇的《孽子》，還有《人類群星閃耀時》，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孔慶山認出她用的信紙，四五年前，他也為讀者寄書，都是親手打包，用的信紙款式，除他以外，現在幾乎已無人知曉，沒想到經年累月之後，那信紙竟又漂回他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