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界 | 成都女生遭網暴:新冠患者被詆毀的人格與脆弱的隱私

界面新聞 發佈 2020-12-14T23:52:47+00:00

記者 | 趙蘊嫻編輯 | 林子人『思想界』欄目是介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周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周的『思想界』,我們關注成都新冠肺炎女性患者遭網暴與北京海淀區的「雞娃」家教招聘。

記者 | 趙蘊嫻

編輯 | 林子人

『思想界』欄目是介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周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周的『思想界』,我們關注成都新冠肺炎女性患者遭網暴與北京海淀區的「雞娃」家教招聘。

成都女生遭網暴:新冠患者的隱私保護面臨哪些難題?

近日,成都一名新冠肺炎女性患者個人信息被泄露,遭到了大量網絡暴力。12月7日,成都郫都區報告兩起本土確診病例,患者為一對夫妻。次日,他們的孫女趙女士也被確診患上新冠肺炎。為防疫起見,成都市政府通報了患者14天內主要停留場所,包括中冶中央公園、嗨藍調美甲店、小巷巷麻辣燙、海霧裡小酒吧、playhouse酒吧、赫本酒吧等。不久之後,一份「流行病學調查報告」在網上流傳開來,上面寫有大量趙女士的私人信息,從姓名、身份證號到精確至門牌號的家庭住址,通通被曝光。

對趙女士的謾罵隨即鋪天蓋地而來。「投毒」、「轉場皇后」等侮辱性的字眼大量出現,一些網友稱趙女士私生活「不檢點」、「混亂」,甚至有人說,「20歲不讀書不上班,在外租房,混酒吧。稍微有點社會經歷都知道她是幹什麼的。」面對網上的流言蜚語,趙女士公開發聲稱,自己從事酒吧氛圍營銷工作,身份曝光後,每天都接到人身攻擊的電話和簡訊。而另一名女生的朋友圈截圖也遭盜用,被訛傳為趙女士朋友圈,當事人已於12月8日報警,並發布追責聲明。

自年初以來,「投毒」之說頻繁出現。從河南村莊拉橫幅聲討的「不肖子孫」,到指責歸國留學生「千里投毒」,但凡與疫情有染的人都會立馬會被當成危險的「外來者」,受到排擠和惡意揣測。「投毒」同帶有蕩婦羞辱意味的「轉場皇后」一樣,不是調侃,而是惡毒的詆毀。前者暗示患者刻意傳播病毒,危害他人,後者對女性的私人生活品頭論足,並進行道德審判。然而,誰能憑一己臆斷下如此定論呢?出入娛樂場所為什麼是裁定他人善惡的標準呢?

一旦感染,就會被他者化,潛在的患者群也是如此。但我們必須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被感染的可能,而那些已經患病的人在感染之前,不過也是「我們」中的一員。《成都日報》官方微博發文評論道:「一個20歲的成都姑娘,在被確診之前,她不過是這個人口超2100萬城市中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活動範圍如何大、喜歡與朋友聚會又如何,那都是她的私人生活,與所有人的私生活一樣,應當是全權由她做主,不應成為可以被他人隨意瀏覽、點評的信息。」這篇文章指出,趙女士患病值得同情,人們不應該以「上帝視角、事後觀點」去苛責她。

「我只是不小心感染了新冠,我也是一個受害者。」12月9日,趙女士在首次公開發聲時說。她解釋道,自己此前不知道家人確診,如果知情,自己「肯定也不會出來」,並為「打破了大家原本平靜的生活」道歉。一些網友在微博上支持趙女士,認為她不需要道歉。《四川觀察》主播評論稱,趙女士「是病人,不是罪犯」。這些話聽起來再平常不過,但網絡暴力頻發,正是缺乏這種樸質、正常的認知。對別人的生活指指點點、高聲辱罵,不會讓我們自己變得更安全。

12月9日下午,成都警方稱,涉嫌泄露趙女士「流行病學調查報告」的王某對自己侵犯他人隱私的行為供認不諱。這不是第一起與疫情有關的隱私泄露事件了。據《南方都市報》記者統計,近10個月內,雲南文山、浙江寧波、山西晉城等地至少發生了9起類似事件,泄露信息者包括醫護人員、警察、村幹部、街道辦幹事等。雖然涉事人員中,有13人受到罰款、解聘、行政拘留等處罰,泄露他人隱私的成本依舊遠低於維權成本。公眾號「隱私護衛隊」的一篇文章指出,泄露他人隱私,依情節可能承擔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然而,刑法所規定的「情節嚴重」條件苛刻,涉及信息需達五十條以上,類似趙女士的案件,往往達不到標準,在行政執法層面上,各地又標準不一。北京網絡行業協會法律委員會副主任王琮瑋分析,大多數情況下受害者的選擇不多,「要麼跟平台協商,要麼去向發布者維權」,程序繁瑣,耗時長,維權之路異常艱難。

疫情引發的隱私之憂不止於此。最初,新冠患者通報中涉及的信息較為簡單,後為提前預防、避免感染,增加了居所、行蹤軌跡等信息。這有利於防疫工作的展開,也能緩解公眾的恐慌,但應當公開到何種尺度呢,如何才能兼顧公眾的生命健康權與個人的隱私權?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趙宏在為澎湃新聞撰寫的一篇文章中指出,防疫信息的公開存在兩個棘手之處,一來,公民有權要求政府公開信息(「政府信息」包含政府收集、掌握和製作的所有信息),但也同樣有權要求保護隱私,信息公開與隱私保護之間必然產生張力;二來是隱私權與生命健康權的衝突,與前者相比,這一矛盾恐怕更為根本。

福柯提出「生命政治」的概念,用以指稱「負擔起生命責任」的新型權力技術。與君主式「使人死,讓人活」的權力相反,生命政治「使人活,讓人死」。華東師範大學政治系教授吳冠軍在一篇文章中分析道,現代性所創造的政治價值序列中,生命權是基礎性的,而隱私權是衍生性的,國家權力的正當性建立在保護生命(而非隱私)之上。在生命政治型權力技術下,個人隱私保護必然向公眾生命安全做出妥協。當生命政治與算法技術相結合,肉身的存在仰賴於數據化的自我時,如何兼顧肉身與數字生命的安全,便成為難題。

對此,趙宏認為,可以用在學理和實踐中用「信息權」(數據權)來保護隱私權。除去傳統的個人隱私,信息權保護對象還囊括了「所有能直接或間接對個體予以識別的數據」,也就是說,數字生命被納入保護範圍。同時,他強調,雖然信息權對信息的保護程度與生命政治相協調,但在披露患者信息時,應當謹守法治底線,「個人的整體個性輪廓不被徹底暴露在他人的窺視和國家的監控之下。」

海淀家長招聘家教:「雞娃」和「牛蛙」是怎樣形成完美閉環的?

「協助孩子創立文學社團或記者團」、「幫助孩子學會一支Blackpink的現代舞」、「幫助孩子重拾Python」,近日一張北京海淀區家教招聘的微信廣告截圖再次引發有關「雞娃」的討論。在這則超長廣告中,家長給孩子制定了詳細的階段學習計劃,並為家教提供了相應的鼓勵,從基本的英語、奧數,到足以令「小鎮做題家」驚奇的編程及各種社會活動,無所不包。許多網友調侃道,這不光是要培養全能小孩,還是從已經長大了的前任全能小孩中找家教。的確,家長挑選家教的條件十分嚴苛:國內外頂尖大學畢業、總分年紀前10%、托福110分以上,最好還是「海淀六小強」出身。

「上岸」「鎖區」「海淀六小強」,圈內黑話的存在,本身就說明了海淀區雞娃戰的白熱化程度。在播客節目「隨機波動」中,海淀區媽媽劉老師解釋了這些黑話的含義。所謂「雞娃」,就是指給孩子打雞血,「拚命鼓勵你的孩子,讓他特別奮發,做到原本你覺得他不能做到的事情」,而「上岸」、「鎖區」、「點招」等詞,不管具體是什麼意思,其實都指向北京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的事實。

北京上海的小孩坐享全國最好的教育資源,更容易上北清復交,所以學習負擔沒那麼重——在三四線城市,這是比較流行的認知。事實上,儘管清北在北京的錄取率要高於其他省市,但學生家長並不輕鬆,因為各區之間的激烈競爭,完全就是全國教育現狀的縮影。媒體人熊阿姨在「隨機波動」中分享了自己採訪海淀媽媽的故事。當時,她質疑一位家長為什麼非要把孩子送進好「海淀六小強「(海淀區六所頂級中學),對方當即拿出數據:2018年,北京考上清北的人,」海淀六小強「占了65%。這意味著,如果孩子只是上了北京其他區的普通學校,那基本就與頂尖高校無緣。

《三聯生活周刊》主筆徐菁菁在《「雞娃」家長群:焦慮中產的教育爭奪戰》一文中指出,「對教育最焦慮的地方往往並不是真正缺乏資源的地方」,最焦慮的可能是那些盯緊優質資源的一線中產,一位深圳媽媽曾對她說,「北京海淀可能就是宇宙最中心最焦慮的地方。」想要上好大學,就得先讀個好中學;想要上好中學,就得先讀個好小學。徐菁菁分析道,想要拿到升學高機率,「其實就是把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時間從高考往前挪」,環環相扣,形成一條從小抓起的「『雞娃』戰線」。

將高考的選拔模式向前推,量化考核便隨之侵入對學生各個階段的評價。奧數成為「雞娃」的基礎性標配,正是因為容易量化的緣故。劉老師分享道,最早使用奧數來選拔學生的人大附中校長,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遴選「聰敏」、「特別有科研潛力」的孩子。劉老師所描述的「天賦特異」,其實就是用奧數量化出來的。文學藝術上的天賦被排除在外,孩子在不同階段的興趣、對老師的喜愛會影響他們在考試中的發揮,但這些因素也不被納入所謂「天賦」的考量。劉老師認為,一旦我們把奧數當成評判學生能力的基本標準,就無可避免地走上了數理這條路。人文教育在中國的衰落,有此原因。例如說英語教育,學習一種新語言,本來可以是了解其他文化的窗口,但海淀雞娃對PET考試(劍橋5級)的痴迷,則把語言學習簡化為一種技能,滿足於可以批量生產的認可。

那麼,孩子從雞娃流水線上傳送過高考獨木橋之後呢?劉老師和熊阿姨觀察到的「完美閉環」令人沮喪:北京海淀黃莊的頂尖奧數班老師,幾乎都是當年各省數學競賽的第一名,或者至少是前幾名。最近,學而思也和北大達成合作關係,直接從北大畢業生里招聘老師。那則海淀家教廣告之所以引人發笑,是因為看似「痴人說夢」的要求實際上揭示了我們生活里無處不在的「完美閉環」。雞娃之後迎來的不是解放,而是與雞娃同構的「996」和「打工人」。

對於女性而言,尤其如是。國家從育兒、教育中逐步退出後,女性按照傳統家庭分工,更多地承擔了培養孩子的工作,母親像一位教育經紀人,多年在孩子身邊陪跑。與此同時,她們又是勞動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家庭育兒的勞動價值得不到社會肯定,房價、育兒成本又在攀升,很少有女性能自由地退出職場,育兒又是不可撂下的重擔。成為母親的女性承受著雙重重壓,她們中不乏名牌大學的畢業生,2019年傳播甚廣的文章《海淀家長對不起,順義媽媽的生活才叫做不配有理想》就講道,雞娃的順義媽媽大多留學英美,「Wharton、Harvard、Yale名校全球覆蓋。」在成為雞娃母親前,她們也曾是「牛娃」(很厲害的孩子)。

雞娃是為了培養牛娃,成為牛娃是為了以後能更好地雞娃。人類學家項飆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談論「內卷」時說道,當下人們使用「內卷」,指認的是一個「陀螺式的死循環」,它高度一體化,要求所有人按同一種標準,為同一個目標活著,想要退出的人面臨兩個難題,一是看不到其他可選的出路,二是面臨情感和道德上的指責。美國經濟學家馬賽厄斯·德普克與法布里奇奧·齊利博蒂在《愛、金錢和孩子:育兒經濟學》一書中提出,收入水平越不平等、教育回報率越高的地方,父母越容易採取密集型的教養方式,換到中國的語境也就是「雞娃」。徐菁菁在文章中引用了世界銀行的統計數據,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基尼係數不到0.3,2000年以後,已經逼近0.5,而構成中國「新中產」主體的70、80後,恰恰在自身的經驗中看到了教育的高回報,他們願意為孩子的教育付出大把時間和金錢。只是,今天的教育回報率是否還一如從前呢?

參考資料:

《成都日報》評論

https://m.weibo.cn/1959451603/4579826389760693

《四川觀察》評論

https://m.weibo.cn/3203137375/4579935085658777

《成都確診女孩遭網暴背後:信息泄露違法成本低,維權成本高》

https://mp.weixin.qq.com/s/4BNjX1tQ3nb_3h_TFcyzAg

《數據抗疫中的患者信息披露與隱私保護》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057168

《成都確診女孩遭網暴,隱私怎麼泄露的?》

https://mp.weixin.qq.com/s/VIVDuxuuoiUfo8vgMYI7mQ

《從「健康碼」到「文明碼」:數字時代如何安頓「餘數生命」?》

https://mp.weixin.qq.com/s/XvvnacQLBV4Pu11w6iV6zQ

《「雞娃」家長群:焦慮中產的教育爭奪戰》

https://mp.weixin.qq.com/s/wADHQUFk4UlpDzUtWmSqMw

《與海淀媽媽聊天:理想中的主體性,現實里的雞娃戰》

https://mp.weixin.qq.com/s/i-iBSb2viFe5DGB-iO2yww

《人類學家項飆談內卷: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競爭》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648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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