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斯勒的黑與白 | 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簫默

三十三又三分之一 發佈 2020-08-09T13:56:05+00:00

只要接觸一個個琴鍵,就會引起心靈的顫動。——康定斯基《論藝術的精神》蕭邦《夜曲2號:降E大調》19世紀末,巴黎是現實主義畫派和印象主義畫派崛起的時代,惠斯勒的繪畫,以及他關於音樂與繪畫的高論,在繪畫圈裡一直吃不開,倒是引發了法國前衛音樂家德彪西的強烈共鳴——惠斯勒要在畫布上作曲,德彪西要在五線譜上作畫。

白色的情人,黑色的媽媽

色彩宛如琴鍵,眼睛好比音錘

心靈有如繃著許多根弦的鋼琴

藝術家是彈鋼琴的手

只要接觸一個個琴鍵,就會引起心靈的顫動

——康定斯基《論藝術的精神》

蕭邦《夜曲2號:降E大調》

惠斯勒《肉色與綠色的變奏曲》,1865年

1864年5月的一個清晨,八點已過,霧都倫敦的春天,難得一見的太陽掛在了泰晤士河上,溫暖的春光灑進倫敦西區一間臨河公寓的別致客廳里: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花盆裡粉色的杜鵑花開得正艷。大理石的壁爐上,一枝同樣粉色的茶花倚在青花瓷瓶之上——這是來自美國的藝術家惠斯勒的倫敦公寓。這位走到哪裡都不合時宜的畫家此時早已醒來,他頭髮蓬亂地坐在鋼琴邊,若有所思地在黑白琴鍵上摸索著幾個奇怪的和弦,為他即將開始的作畫尋找靈感。說起音樂,他最喜歡的鋼琴家就是蕭邦。他為什麼要在作畫前彈鋼琴,對此,他曾解釋說:

自然包含繪畫了所有的顏色和形式,就如同鋼琴鍵盤包含了音樂所有的音符。藝術家天生的工作就是,在其中挑選組合那些最美好的元素——音樂家收集他們的音符,直到構成音樂獨特的和弦,畫家擺弄他們的模特,傾聽自然的聲音,直到從混亂的光影中找到和諧為止。所以每次作畫前,為何不能在鋼琴邊尋找靈感?

惠斯勒的這些高論,很多年後曾在法國巴黎的藝術沙龍里宣講,只不過他的法國同行們總覺得這傢伙腦子有問題,現實主義畫派覺得他的畫不夠寫實厚重,印象派又覺得他的畫太抽象。回到倫敦的家,他那些熱衷於畫唯美仙女的英國同行們又覺得他的畫太沒文化內涵,太東方。19世紀末,巴黎是現實主義畫派和印象主義畫派崛起的時代,惠斯勒的繪畫,以及他關於音樂與繪畫的高論,在繪畫圈裡一直吃不開,倒是引發了法國前衛音樂家德彪西的強烈共鳴——惠斯勒要在畫布上作曲,德彪西要在五線譜上作畫。

老照片:惠斯勒,1864

不合時宜是惠斯勒的標誌,對此,他早就不以為然。他是美國人,一生卻在巴黎與倫敦搖擺,可是混了那麼長時間,法國人、英國人還是把他看作異類。他如他喜愛的鋼琴家蕭邦一樣,年少離家,葉落也沒有歸根,不同的是:一個不願意,一個是回不去。他在法國學畫,和印象派大師莫奈、德加是同學。德加曾說,如果這傢伙要不是畫畫,一定是個大惡棍。

惠斯勒喜歡別人把他當成惡棍,當成異類,在藝術的世界裡,他已經走到了地圖的邊緣,在世界的盡頭,他獨自沉醉在屬於他和她的仙境裡,傾聽著流動在光影中的神秘旋律——他早已不在乎這個現實世界的喧囂。

五月花似夢,他一邊撫摸著黑與白的琴鍵,一邊看著他的女人喬安娜 · 希芙蘭(Joanna Hiffernan),慵懶地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走來走去。他親熱叫她喬(Jo)。此時喬已經穿好了惠斯勒特意為她準備的細白麻紗質長裙,戴上了珍珠耳墜,手中撥弄著惠斯勒不知從哪裡淘來的東方式圓扇,蓬鬆的紅髮攏在肩後——雖然畫好了妝,但她神情依然象剛剛睡醒的公主。惠斯勒並沒有給她規定任何姿式,他只是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公主,安靜下來。

德彪西:緩慢的圓舞曲

惠斯勒《白色交響曲2號:小白衣女孩》

模特:喬安娜 · 希芙蘭

早晨八點後的陽光,溫暖如絮,窗外已經甦醒的街市和泰吾士河上隱約傳來混沌的嘈雜聲。配合著惠斯勒胡亂按下的鋼琴和弦,就仿佛一支古老而神秘的音樂——然而我們的惠斯勒,並不是玩音樂的,他是坐在鋼琴邊的男巫,正在尋找音與色奇異的通感,尋找傳說中神秘花園的入口。

惠斯勒猶如一個固執的頑童,在琴鍵上耐心地尋找著、或者更準確地說,等待著他心中「和諧的聲音」的到來——喬安娜終於停止撥弄手中的扇子,她來到壁爐邊,早晨的陽光透過左側白麻平紋布的窗簾,柔和均勻地灑落在美人雪白的衣裙上,照亮了她雪白而泛著金色的肌膚。喬,回頭看了一眼她那桀驁不馴的男人,什麼也沒說。然後,她單手倚著壁爐,扭頭默默注視著壁爐上那支從中國花瓶伸出的茶花,一側耳畔的珍珠耳墜在晨光中閃爍著優雅而迷人的光芒,然而壁爐後的鏡子卻映出了一抹隱藏著的憂傷.....就在這一刻,她聽到惠斯勒從鋼琴邊站起來,快速來到正對著她的畫架邊,開始創作他的——《白色交響曲,第2號:小白衣女孩》。

屋裡安靜得可以清晰地聽到倆人熾熱的心跳,塵埃沿著越來越明亮的光線莫名地飛舞著、墜落著——這是屬於他和她的時間,在安靜而美麗的時光深處安放著的其實是兩顆不平靜的心靈:分手在即,他們誰也不知道,命運將如何譜寫這段愛情的樂章。相愛的人擁有的唯有此刻,琴瑟相交,花開正好——這是屬於他們的交響,兩顆心在共鳴中,流動著只有他們才能聽到的、愛的旋律。

惠斯勒《白色交響曲1號:白衣女孩》

這是一幅充滿了色、香、味的音樂名畫。它可能不同於你對宏大交響曲的印象,或者改成「白色奏鳴曲」會更貼切一些,其實對惠斯勒而言,「交響」大約指是光影、人物,心情的流動與交織。

說來有趣的是,兩年前,他以喬安娜為模特創作的《白色交響曲1號》,副標題是「白衣女孩」,那幅畫轟動了1862年巴黎的「落選沙龍」,無辜的白衣少女站在兇猛的狼皮墊上,讓當時的法國人、英國人驚嚇不小——它那隨意的風格、筆觸,不符合那時肖像畫的傳統。兩年後,惠斯勒沿用了舊標題,但卻在原來的副標題上加了一個「小」,仿佛兩年的時光,他的「喬」不僅沒有變老,還小了兩歲。

愛是一種很奇特的存在,它總是固執地、自不量力地要和現實與時間作對。所有的甜蜜和憂傷,此刻,正肆無忌憚地充滿了惠斯勒畫室,甚至讓他忘記了——執意要拆散他們的母親大人,即將到來。

惠斯勒畫得很快,快到中午時就已經畫好了作品的框架和人物的造型,他只需要再打磨一下細節。他從來不像其它當時英國的畫家們那樣,要費事地折騰模特很久很久,直到把一個姿式擺成了僵硬的樹樁。惠斯勒很少象他認識的那些英國拉菲爾前派畫家那樣,總是刻意地把畫中的每一個細節,打磨得如同真的一樣。他只是乘著熱情還沒有熄滅時,快速地畫出初稿,然後,他會讓模特走開,自己一個人對著畫布完成剩下的全部細節——他不喜歡長時間地面對真人,也討厭去描繪真實的細節,他認為那是攝影家的事。

惠斯勒《紫藤與玫瑰,以及六件中國瓷器》

模特:喬安娜 · 希芙蘭

給惠斯勒作模特是輕鬆的,他甚至不喜歡給模特規定姿式。相比之下,做惠斯勒的情人大約要艱難許多。因為喬安娜明白,這個放蕩不羈的男人說到底還是一個「媽媽寶貝」。這不——下個月惠斯勒的老母親,就要從美國趕來看望兒子。在母親大人到來之前,經濟上完全依賴母親的惠斯勒就在信中保證:會和同居了四年的喬安娜分手。在媽媽和愛人之間,喬安娜沒有任何勝算。她必須在母親大人到來前搬走、消失。因為在惠斯勒的母親心目中,「女模特」是「表子」的同義詞,更何況她還是一個從愛爾蘭鄉下來的野姑娘。

她當然捨不得與惠斯勒在一起的、整整4年的光陰,形影不離——她是他的繆斯女神、他的火焰喬,他的小白衣女孩。喬安娜的父親、姐姐甚至親切地叫惠斯勒——我的女婿,我的妹夫。惠斯勒的朋友也很喜歡這位從畫中走出來的美人。一位朋友後來甚至對惠斯勒說:你一輩子,也不可能把她的顏色從你的畫布上抹去。

如果這忘不掉的,卻又無法留住,甜美的回憶在命運面前,到底又有何用?!惠斯勒也許並沒有那麼多傷感,此刻春光正好,他已沉醉不知歸路。然而在喬安娜的心中,卻已是一片「無計留春住」的惆悵。

惠斯勒《一位藝術家的母親》

德彪西《沉思曲》

1864年5月,惠斯勒起初想的大約不是分手,因為母親不會留在倫敦,也不會跟他去巴黎。就算她不辭辛苦地、不斷地跨海來「視察」,也很容易對付。只不過,這一回有點不一樣,他的家鄉美國正在打內戰,母親在倫敦一呆就是幾年。再加上一起逃過來的還有惠斯勒煩人的阿姨,她們時刻監督著,惠斯勒是否還在和舊情人暗送秋波。

當母親大人駕到,喬,只能乖乖地搬走了,帶著惠斯勒的安慰與承諾。

眼下,一向放蕩不羈的美國畫家,只能在媽媽和阿姨面前裝老實。他甚至連新的模特也不敢請。為了畫畫,惠斯勒只能請母親大人為他做模特,他原本想讓62歲的母親和喬一樣,站在壁爐邊,但是母親站不住,於是兒子只能妥協,老老實實地畫了一幅著名的母親坐像——《黑與灰的協奏曲:一位藝術家的母親》。也就是英國電影里,被憨豆先生惡搞的那幅——很貴、很貴的名畫。

和喬安娜的白色相反,畫中的母親是黑色的,窗簾也是黑色的,所有的光芒都消失在全黑的衣裙與灰暗的牆中。春日明媚的陽光,也換成了母親堅定的目光,冷漠地掠過黑色窗簾上白色的碎花,空洞地停留遠方——那是美國,惠斯勒發誓一輩子也不回去的家。當時這幅畫展出時,英國藝術評論家一片譁然,一個人怎麼可以把母親畫得如此冷漠無情,按照當時英國藝術流行的矯揉造作的品味——母親肖像就應該閃爍著聖母的慈愛光環。

奇怪的是,當你把這幅傑作和他為喬安娜畫的《白色交響曲》系列放在一起時卻有一種莫名的和諧。站與坐,真花與假花,溫情與冷漠,青春與衰老,構成了我們生命之旅永恆的主題。

更奇怪的是,當你久久的凝視這幅「冷陌的肖像」,你看到的並不是死寂與醜陋,你依然可以從黑色窗簾上流動的白色碎花,以及輕輕飄浮在全黑長裙上的透明白色蕾絲中聽到某種音樂的微妙協奏——這是一位衰老的女人,但惠斯勒畫出的卻是她逝去的美麗、浪漫與溫柔。

這是一位藝術家的母親,無論是喬還是母親,對他而言都是一份來自女人的愛,它可以熾熱如喬火紅的長髮,也可以沉靜如母親黑衣上淡淡的蕾絲花邊——這是黑與白的協奏,而不是有關愛的艱難選擇。至少,對惠斯勒而言,這兩份愛似乎並不矛盾。

她隱沒在夢中

你隱沒在夢中

宛如雪化在火中——阿爾蒂爾·蘭波《奧菲莉亞》

蕭邦《E小調夜曲》OP.72

惠斯勒《夜曲:寂寞》

母親是一棵樹,根永遠扎在家裡。兒子是一隻鳥,心兒總是飛向遠方。惠斯勒當然知道,無論母親如何生氣她都會離開,回到美國的家中,等待永遠不歸的兒子。到時候,他又可以和他的「火焰一樣的喬」一起繼續燃燒。被英國、美國美術界一致排擠的年輕畫家,除了對藝術狂熱的理想,他更需要母親為他提供的年薪。他的確喜歡放蕩不羈的生活,他也愛著鄉下姑娘「喬」那無法言喻的熱情與憂傷。然而母親和阿姨卻不是那麼容易對付、擺平的。

結果,暫時的分手,成了天各一方。

對此,喬安娜早有預感。喬安娜知道,情人母親從美國跨海而來,事情就一定沒那麼簡單,女人與女人之間可以有和解,但很少有接納,特別是婆婆和兒子的情人之間,即使她已經為了她的男人懷上了孩子,也無濟於事。只要那個黑衣的女人不同意,只要她的男人一天不經濟獨立,只要惠斯勒拒絕選擇,她們再美的愛情也終究是鏡花水月。

惠斯勒母親已經容忍了兒子不好好讀書,跑到法國、英國畫畫。要知道,按照她的原本規劃,兒子應該讀完西點軍校,成為老惠斯勒那樣名滿世界的偉大工程師或者軍人。只可惜事與願違,兒子因為「舉止輕浮和化學不及格」被以嚴格著稱的西點軍校開除。他只想畫畫——這又有什麼辦法,母親最後妥協了,但她依舊擔心,漂洋過海的兒子,會被倫敦和巴黎滿大街妖媚又墮落的女人們帶壞。她也不放心惠斯勒在倫敦的姐姐——那是他花心父親的私生女,另一個因墮落而生的女人。

庫爾貝《睡美人》

1864年,惠斯勒的母親帶著阿姨到達倫敦時,喬安娜只能搬走。但承諾中的複合卻遲遲不能到來。1865年,在母親和情人的雙重夾擊下,惠斯勒乾脆一個人逃走了,他把自己那些沒人買的畫作和收集的東方瓷器,扔給喬安娜代售,自己跑到南美溜達了一圈,遠離兩個他最愛的女人。

喬安娜知道:一旦離開,她那有著野馬一般心靈的男人,就會去尋找新的交響,新的公主,新的女人。她已經無法主導這場愛情。可是喬安娜,又怎能就這麼認輸?她要用自己最原始的方式,提醒著他的男人——美的花蕾一旦綻放,她就不再是樹下的一棵野草,不再是鄉下的一朵野花;盛開的百合,你不去及時摘取,總會有人尋香而至——到時,你會追悔莫及嗎?

1865年,眼見著無法兌現複合的承諾,也眼見著無法安置昔日的戀人,惠斯勒乾脆把喬安娜介紹給了他的法國老哥們、著名的現實主義畫家庫爾貝。結果奔放的庫爾貝毫不客氣地把惠斯勒的女神畫進了自己的畫中。1866年,庫爾貝畫了著名的情色畫《睡美人》,畫面中有兩個相互交纏的女人,核心卻只有喬安娜一人,她微閉著雙眼,散亂著秀髮,潮紅的兩頰,沉醉在情慾異色的風暴中。更要名的是人們都在猜測庫爾貝那張驚世駭俗的粗野名畫——《世界起源》中的女人也是喬安娜,整個巴黎都在八卦——喬安娜已經是庫爾貝大叔的新任繆斯。惠斯勒這下慌了。1866年,他急忙從南美寫信給喬安娜,責問她是否變心。

德彪西《貝加摩組曲:月光》

惠斯勒《夜曲:切爾西》

1866深秋,從遙遠的南美歸來,惠斯勒眺望著濃霧瀰漫的泰晤士河口,嚴重的工業污染和倫敦深秋的冷霧,讓整個世界變得朦朧而混濁——你看不到月亮,但你仍然可以感受到它冰冷的手指撥動著你寂寞的心弦。那火一般的愛情真的熄滅了嗎?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喬」,是否仍在濃霧的深處等待他回家。許多事,其實還是不知道最好,知道了,難免耿耿於懷。

1866年深秋,愛情是一朵永不再開的花。喬,回家了。但問題是,她的心再也無法和他的男人象往昔一樣和諧共鳴。她仍然無法和惠斯勒生活在一起,甚至不能在自己家見他,她只能和惠斯勒相約在朋友的畫室。對她而言,他的惠斯勒回家了,但他的承諾卻留在了遠方——這是一個永遠不願意作出選擇的男人。

你又怎能在媽媽與情人之間選擇呢?這是一對撕裂了惠斯勒心靈的不協和音。這種撕裂,破壞了惠斯勒心中原本的美夢,卻又在裂縫處,為我們創作了一個新藝術世界。

蕭邦《升F調夜曲》OP.48

惠斯勒《夜曲:老巴特西橋》

1866年,惠斯勒的畫風突變,從描繪光影中的美女轉向描繪內心暗淡的風景。在旅行途中,他完成了三張灰暗朦朧的風景畫。這三張充滿了神秘音調的畫作,令當時欣賞慣了寫實風景的英國人萬分捉急,也讓迷戀明亮光影的法國人胸悶,惠斯勒以蕭邦的《夜曲》命名了他的新作。

在古典音樂中,「夜曲」(nocturne)是一種很私人化的鋼琴曲式,憂鬱,深沉,同時具有很強的歌唱性。英國的費爾德和波蘭的蕭邦創作了大量深情而優美、飽含詩意、糾結著愛恨、纏綿於回憶與現實、如夢似幻的夜曲,它們有著一種特有的安靜而寂寞、惶惑而迷人麗。

蕭邦寫了一輩子的《夜曲》,惠斯勒《夜曲》以三張畫開頭也延續畫了十餘年,畫家創作的重點從人物轉移到了景物,他的畫筆不再訴諸於外在的光影與形狀,更多求之於內在的感受。景與物皆若隱若現於散不開的冷霧中,模糊了時間、地理、人物,然而有一種神奇的音調和情緒,卻出沒於那流動而微妙的暗色之中。

惠斯勒《白色交響曲3號》

喬安娜在畫面左邊

惠斯勒的喬,回到了她深愛有男人身邊,默默地接受了現實的一切。他們沒有爭吵,但是那段脆弱而美麗的愛情早已凋零,就如同1864年春天嬌嫩的粉色杜鵑花。

惠斯勒唯一兌現的承諾是完成了《白色交響曲 3號》,這是惠斯勒人物畫最後的傑作。喬安娜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回到了惠斯勒畫中。然而昔日的公主喬已經被新的女孩擠到了畫面一角,仿佛一朵凋零的百合。那象徵著兩人相愛的東方團扇,也從美人指間失落在了人間。

或許它原本就是一個夢,一個從來不曾醒來的夢?或許他們原本就一對從來不曾解決過的和弦?一段失落在夢境中的旋律?《白色交響曲 3號》也成了兩人愛情最後的絕響。愛情模糊的調性,最後回歸在一段迷一般的春色中。

春夢了無痕。

在灰暗的背景上

你是一支遺忘的歌

請把這一滴像貓眼石碎片一樣

閃著幽光的蒼白眼淚,收進掌中

再放進遠離太陽的,他的心裡

——波德萊爾 《月亮的哀愁》

德彪西《夜曲之三:女妖》鋼琴版

1867年之後,喬安娜隱沒在惠斯勒的生活中。但她始終沒有離開。她就宛如在灰暗的背景上,一支遺忘的歌。而惠斯勒繪畫的重心則完全轉移到了風景畫中,他畫了整整十年的《夜曲》,仿佛1864年春天的陽光,再也沒能穿透他心中濃得化不開的冷霧。這冷霧瀰漫不散,直至吞沒了物象的邊緣,心靈的邊界。

奇怪的,惠斯勒不僅極少創作大型的人物畫,而且,他也不再熱衷於把他收集的東方的器物、服飾、小玩意,放進他的畫中。要知道19世紀未是東方藝術深刻影響西方繪畫的時代。相比法國印象派畫家,熱衷於描繪身著東方服飾的西方美女,惠斯勒已經走得更遠,他不再滿足於用西方的光影筆觸去描繪東方的服飾與器物,那些令人驚異的《夜曲》,本身就浸透了一種日本浮世繪式的構圖和中國寫意山水畫中流動的神韻——簡潔,內省而抽象。

中國山水畫中有一句名言:看山畫山不是山。熱衷風景畫的惠斯勒也從來不對著風景寫生,他對朋友描述自己創作《夜曲》的過程——深夜一個人出去溜達,象幽靈一樣地盯著淪陷在煙霧與污染中英國現代都市:

那些藏在夜色里的燈火,就象幽靈。那些橋,那些建築,那些工廠,都失去了原本巨大的聲音與形狀,它們就象倒映在夢中的山峰,童話中的宮殿.....不同是,所有的景物都仿佛在沿著夜色在流動、消失.......

但他只是看,不會畫。凌晨,他會回到家中,好好睡一覺。醒來後,他才會憑著模糊的記憶,畫下看過的風景。只有孤獨地面對這個世界,你的心靈才能和這個世界荒涼的心靈發生共鳴,你要畫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你和世界的共鳴,就象一對和弦。

惠斯勒《黑色與金色的夜曲:墜落的煙火》

這些奇怪的畫作,在他生活時代,幾乎沒有人看得懂。它難以解讀的抽象,甚至引發了藝術圈的震動。1877年,他的畫作《黑色與金色的夜曲:煙火》在英國格洛斯威儂畫展上的展出,凌亂的筆觸和難以解讀的細節,是對大眾審美的一次挑戰。當時,英國最有權威性的藝術評論家羅斯金正好看到了這幅畫,第二天他就著文大罵惠斯勒的繪畫是胡鬧,他在報紙上評論道:

把一桶顏料直接潑到觀眾臉上,還要向人索要二百幾尼的金幣,這不是欺騙,這是搶錢!

惠斯勒的脾氣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羞辱,何況羅斯金此言一出,向惠斯勒訂畫的客戶也大大減少了。於是,惠斯勒向法院提起了訴訟。官司打得很熱鬧,它涉及的是藝術這種無法捉摸的事,原告和被告又都是藝術界的風雲人物,如何判決是對法官的考驗。在法庭上發生了藝術史上最著名的一場辯論:

律師(拉斯金代理):《黑色和金色的夜曲:墜落的煙火》主題是什麼?

惠斯勒:這是一幅夜景,表現夜裡克里蒙花園的焰火

律師:不是克里蒙花園的景色嗎?

惠斯勒:如果真是花園景色,恐怕觀眾就失望了。這是藝術創作我將它稱之為夜曲……

律師:這幅畫你畫了多久?

惠斯勒:可能幾天吧,一天動筆,另一天完成

律師:就兩天工作,你(居然)要價200幾尼(老金幣)?

惠斯勒:不,畫的價格包含了我用一生獲得的知識

德彪西《夜曲之二:節日》鋼琴版

德彪西和中國花瓶

最後,法庭裁決惠斯勒勝訴,但指出:這場訴訟無事生非,純粹是藝術圈子裡的紛爭。惠斯勒只得到了象徵性的四分之一便士的賠償,但他卻為這場官司卻支付了大筆的訴訟費,使他於1879年5月不得不申請破產。惠斯勒的住宅、收藏和大量作品被迫廉價拍賣。這對本來就賣不出畫的惠斯勒打擊重大。這場官司弄得兩敗俱傷,羅斯金輸了道義,動搖了權威;惠斯勒則輸掉了錢財。惠斯勒於1879年發表了小冊子《惠斯勒對羅斯金——藝術家對藝術評論家》。文中惠斯勒闡述了自己的新藝術觀,這倒使他名聲大振。贏得了年輕藝術家們的一片喝彩。

小冊子不斷再版,並成為後來點撥德彪西創作新音樂的契機——既然惠斯勒可以用色彩光影來表現音樂的律動,那麼我為什麼不能用音樂來描繪我心中的夢境呢?受惠斯勒《黑色與金色的夜曲》的啟發,德彪西創作了著名的音畫——《夜曲》,對此德彪西解釋說,他的《夜曲》和蕭邦不同,不是音樂的體裁:

夜曲的標題,在這裡應作較一般性,尤其是較富裝飾意味的解釋。它不採用夜曲慣有的形態,而以特殊的印象與光影為焦點,烘托出所包括的所有意象

聲聲相和,構成了音樂的色彩;聲聲相繼,就有了流動的旋律。音樂和繪畫一樣,都是探索心靈的道路。音樂不僅僅是寫給耳朵的,就象繪畫不僅僅是畫給眼睛的。1899年德彪西,穿越了迷惘的青春,經歷慘痛的愛情,當他從遠方流浪歸來,站在巴黎夜色中的陽台上,望著節日中盛大的煙花,一定百感交集。1874年,當永失我愛的惠斯勒仰望著巴黎克里蒙花園的焰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綻放,然後飄落無聲,那些無法忘記的愛早已再難追尋,火光中,他是否曾片刻地想起過她?

他的愛人已經墜落在黑夜深處,她比煙花寂寞!

尾聲:你還記得我嗎

她以絕美之姿而來

猶如夜色

——拜倫《美之詩》

惠斯勒年輕時的標準像

消失的喬安娜不懂得這麼多深奧和藝術哲學。沒有結局的愛情,就象沒有結果的花,早已飄落成泥——當她無法成為他的愛人,她只能珍藏著自己的回憶,這不僅僅是因為那回憶里有她失望的愛情,更因為那段回憶里藏著她一生最美麗的一段生命,一段流動在五月春色中的白色旋律,一段閃現在夜空中的燦爛煙花。

喬安娜最後一次出現在惠斯勒的視線中是1880年,那年惠斯勒和一位美國來的富商之妻——雅培夫人去威尼斯旅行時,曾給倫敦的私生子(很可能就是他與喬安娜的孩子)寫過一封信,在信的最後,他寫了一句——代我向喬阿姨致意!然而,這也就是可憐的女人得到的唯一關注。

最後喬安娜和孩子流落到了何方,沒有人知道。

開花時的勝景,掩蓋了花落成泥後的寂寞。倒是庫爾貝的姐姐朱麗葉曾對弟弟提起過一次在法國尼斯旅行,她遇到了一位美麗的愛爾蘭姑娘,在那裡她賣古董和一些庫爾貝與惠斯勒以前的舊作。據說她自法德戰爭以來一直住在那兒,至今未婚。她自稱是雅培夫人——那是不是喬安娜,朱麗葉不知道,但她肯定,她不是雅培夫人。

雅克·奧芬巴赫《 威尼斯船歌:美麗的夜晚》

在喬安娜與惠斯勒相愛的歲月,惠斯勒曾經多次對人說:喬是他的「威尼斯情人」,但惠斯勒並沒有真的帶喬去過威尼斯。那是一個沒有兌現的春夢,夢裡花落知多少,多少舊情似水流!也許,是她自己把自己幻想成了雅培夫人,和情郎泛舟在威尼斯蜿蜒的水巷。

沉醉不知歸路!

關於喬安娜·希芙蘭的最後證詞,來自藝術品收藏家查爾斯·弗里爾(Charles Freer)。1903年惠斯勒因心臟病在巴黎去世,弗里爾則在靈堂為好友守靈。他講述了一個女人突然來到靈堂,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躺在惠斯勒的棺材上,大約一個小時——通過她的眼睛和頭髮,他認出她就是喬安娜——惠斯勒生命中永不熄滅的火焰。

期 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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