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作幼兒園投毒案這一年:23個受害家庭現裂痕,死者父母因受教育局單獨接待被其他家長踢出群

瀟湘新聞 發佈 2020-07-15T06:07:48+00:00

張青時常一個人呆坐著,在家中這裡走走,那裡摸摸。一天夜裡,王遠哭著醒來,張青問他怎麼了,他說自己夢到父親眼睛看不見了,醫生說要捐眼角膜才能治療,但是夢裡,他們一家人都不答應捐眼角膜,這時兒子說,「你們都不救爺爺,我救爺爺,我給爺爺捐。」

張青時常一個人呆坐著,在家中這裡走走,那裡摸摸。公公婆婆在家的時候,想哭就得跑到臥室里,哭好了再出來,儘量裝作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丈夫上夜班的日子,張青經常整夜失眠。一個人在臥室里,有時候迷迷糊糊睡著又醒來,摸到旁邊的位置是空的,總感覺有人要進來。

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很久。

2019年3月27日,河南焦作解放區「萌萌學前教育幼兒園」(下稱「萌萌幼兒園」)發生一起投毒案。因為工作矛盾,幼兒園老師王雲在該園中班學生食用的八寶粥中投毒,最終導致23名小朋友中毒,其中一人搶救無效死亡。

而這名不幸去世的小朋友,就是張青的兒子王俊熙。

2020年7月15日,該案迎來首次庭審。對於審判結果,張青的期望很簡單,「判得越重越好」。想起至今仍在殯儀館中的兒子,張青悲從中來,「但凡是個人,對小孩都下不去手」。

對於未來,張青和丈夫還沒有清晰的打算,他們只想等判決結果下來,先把兒子好好安葬了。



「兒子出生和去世,是自己最快樂和最悲傷的一天」

懷孕的那一年,張青22歲,懵懵懂懂。她和丈夫王遠屬於奉子成婚,王遠比她大兩歲。這個小驚喜讓這對小夫妻猝不及防,最後跑到藥店買了4、5支驗孕棒才確認是懷孕。「不知道是懷孕的時候,肚子痛,還以為是生病了。」談起那時候,張青露出了難得的笑容。2014年11月5日,兒子王俊熙出生,父親王遠說這是他人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俊熙這個名字是王遠從兒子出生前就想好的,「就是覺得好聽」,後來因為兒子肉乎乎的很可愛,又起了小名「肉蛋」。因為兒子出生的時候特別白,周圍鄰居還經常喊他小白孩,愛誇他逗他。

王遠與張青和王遠父母、王遠弟弟一起住在焦作市中站區啟心村的一棟並排兩層高自建房裡。在啟心村,幾乎每家大門上都有類似「寧靜致遠」、「家和萬事興」、「厚德載物」的牌匾,棟與棟之間的過道上,村民為方便乘涼栽種的葡萄的翠綠色藤蔓在延伸著。

俊熙是家裡的第一個小孩,一出生就得到爺爺奶奶的寵愛。爺爺奶奶都是農民,平日裡會種點菜,早上4、5點起床後騎著三輪車到離家近3公里外的金土地農產品市場賣菜補貼家用。

那時候,爺爺奶奶賣完菜回來,俊熙如果在家,都會跑到門口迎接,喊著「我爺爺奶奶回來了」,肉肉的小身子鑽進奶奶的懷裡。

俊熙在一家人的照顧下成長,是家裡的小霸王。平時爺爺和媽媽做飯,做什麼都愛吃,從不挑食,甚至有時候會因為吃不到想吃的就哭鬧發脾氣,讓王遠和張青哭笑不得。

在張青看來,兒子雖然有時調皮,但很懂得體貼自己。每次自己和丈夫吵架,兒子都會維護自己,抓起手邊的東西扔向丈夫,甚至有一次兩人吵架後自己要回娘家,兒子坐在車后座的行李箱上跟丈夫擺手說「爸爸再見」。

張青也常帶著兒子到離家不遠的公園和超市玩,最遠的一次母子倆還「扔下」丈夫去了山西,在那邊兒子吃燒烤、玩水,那些美好的回憶一直留在張青的記憶里。

比起張青,父親王遠的陪伴顯得稀缺。王遠工作繁忙,但初為人父的他也一直含蓄地疼愛著兒子,對兒子「有求必應」,給他買喜歡的玩具,他最喜歡的玩具是挖掘機。

三人也有一起出過遠門。那是唯一一次,兒子三歲的時候,一家三口到臨近焦作的新鄉市旅遊,帶兒子到動物園看他喜歡看的老虎和獅子,到水上樂園玩水玩沙子。王遠說,自己小時候沒有條件外出旅遊,但是對於兒子,別的小孩子有的,他也想讓兒子有,別的小孩子玩的,他也想讓兒子玩。

對王遠來說,人生中最高興的一天是兒子出生的那一天,最悲傷的則是兒子出事那一天。沒想到這完全不一樣的兩天在他三十年的人生里僅僅隔了五年。



後悔將兒子送到幼兒園

位於焦作市解放區人民西路的萌萌幼兒園是一家民辦幼兒園。幼兒園外牆粉綠相間,在一排汽車維修店顯得天真無邪。一名受害學生家長介紹,該幼兒園開了十多年,「收費便宜,也能學到東西」,園內只有四位老師,其中兩位是園長夫妻,有大中小三個班,共有64名孩子。

2017年,張青將三歲的俊熙進送萌萌幼兒園。俊熙適應得很快,待了幾天就結識了小夥伴,讓張青很欣慰。那時的她不曾想過,將兒子送進這家幼兒園,成了她日後最後悔的一件事。

選擇去這家幼兒園,是姐姐張雯推薦的。張雯的兩個兒子都在這家幼兒園讀書,當時大兒子已經去讀小學,二兒子比俊熙大一兩歲,也在這家幼兒園。張青還打聽到,這家幼兒園口碑好,會教算數和寫字,就將兒子送了過去。

事發前,張青覺得園長夫婦「是好人」,樣子「挺和藹可親的」,兒子回來後學會了寫數字和拼音,那時候他們都很欣慰。

3月27日是張青永遠也忘不了的日子。那天上午,張青將兒子送到幼兒園後不久,園長便給她打電話說俊熙吃壞了肚子,讓她去一趟。接到消息的張青心急如焚,趕忙聯繫距離幼兒園更近的王遠,讓他先趕過去。

張青直奔醫院後,看到的已經是嘴唇發黑、昏迷不醒的兒子。

再後來,她聽說導致兒子住院的原因是幼兒園的八寶粥被人下了毒,和之前園長說的「豆子有問題」不一樣,而且下毒的還是幼兒園的老師。

但那些記憶已經遠去,投毒老師被警察帶走和幼兒園查封的消息頻頻傳來,張青心裡唯一挂念的只有情況一直未見起色的兒子。

在中毒的25個孩子中,唯獨王俊熙病情最重被送到了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以下簡稱「鄭大一附院」)搶救。王遠被告知,如果在中站區人民醫院孩子能康復的機率是3%,那在鄭大一附院,這個機率就是60%。3月27日當晚,在政府綠色通道的幫助下,王俊熙被轉到鄭大一附院。

但與當時還抱著希望的王遠夫婦形成對比的是,其他受害者家長及一些啟心村的村民聽說孩子被轉到鄭州的醫院,心裡就覺得「希望不大了」、「難了」。

在鄭州守著孩子的那段時間,王遠聽說其他中毒的孩子陸續出院了,在替別的家長高興的同時,也對兒子能康復抱著積極的想法。

但抱有希望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王遠說,前半個月,他還是期待著孩子能醒來叫一聲爸爸,但時間一長,他自己也慢慢失去信心。「一個月一個月孩子都沒有醒過來,你覺得他可能醒過來嗎?」王遠像是在問別人,又像是在問自己。

「你就算知道孩子醒不過來,作為一個父親,你肯定、你還依然要去救他是吧?就算知道醒不過來,因為他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不救咋弄?」擔心自己詞不達意而始終三緘其口的王遠終於爆發,在鏡頭面前流下眼淚。



至今不敢去殯儀館看兒子

兒子住進icu後,張青時常感覺精神恍惚,想不起事情,有時候有人給她交代事情,她轉頭就忘記了。她說自己胸悶,去找認識的醫生,醫生只說她沒毛病,讓她想開點,她又只能回到家裡呆坐著。

因為兩家住得近,張雯也時不時帶著兩個兒子來探望她。兩個侄子很懂事,「都清楚得很」,幾乎不會提起俊熙,但她看到別人家活蹦亂跳的孩子,也會想起自己的兒子。這些,也沒法和姐姐說。

張青辭去了原來的一份半天班的工作來調養身體,多數時候她是獨處的。心中鬱結無人傾訴,丈夫工作忙碌,「和他說沒用」,只能自己悶在心裡。

但張青明白,王遠的內心遠沒有表面那樣平靜。作為家裡的頂樑柱,王遠在兒子出事後歇了三個月,又馬不停蹄地回到三班倒的工廠工作。

一個人去上班的路上,王遠也經常會哭。兒子還在的時候,不管工作多辛苦,一想到兒子,王遠都不會覺得累,「因為我是為了他,我這些工作都是為了他,但我現在工作都不知道是為了誰。」

微信里,夫妻兩人的頭像是一樣的綠色竹子圖片,問起緣由,王遠說孩子出事後,他們就將微信頭像都換成了竹子,意喻「節節高」。王遠覺得之前的頭像不吉祥是導致兒子出事的原因。之前的頭像,是19年過年的時候張青做的棗糕,而棗糕意喻著「糟糕」。

1月29日,醫生宣告兒子死亡。

有次思念孩子的時候,張青發了一條朋友圈:「想起你的一點一滴,心,又開始痛的無法呼吸,淚,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親愛的寶貝一路走好,願天堂沒有病痛,願你在天堂沒有遇到壞人,願在天堂開開心心的。」

現在,夫妻兩人已經很久沒有更新過朋友圈,王遠神情平靜,「以前有孩子的時候經常發,吃個飯都要發,現在沒了孩子,感覺沒有發的必要了。」

去年在醫院裡,看著兒子的臉慢慢從紅潤變成灰白,張青就默默將兒子的東西,包括他用過的書、玩具,穿過的衣服,基本上都打包好了。張青說,人家說孩子一去世,你再去收拾他的東西你就受不了。

村裡人告訴王遠,等到判決下來,孩子火葬以後,就將孩子的東西扔掉,從此以後不要再提起他。「你不想他,他也不想你。不然你過不去他也過不去。」張青解釋說。

張青和王遠至今沒去殯儀館看過孩子,「越看越傷心」。王遠說,兒子去世後,布一直蓋著臉,臉和布都粘一塊了,去了也看不到臉,又怕傷心,就沒有去看。

如果沒有這次意外,王遠還想帶兒子去很多地方玩,他自己沒有去過的地方還有很多,那些他想去的地方,他都想著帶兒子一起去。



「但凡是個人,對小孩都下不去手」

事發過去一年來,王遠一家始終沒有等到投毒教師王雲的一句道歉,園長夫妻也只在事發半個月後到醫院探望了一回。王遠不明白,發生了那麼嚴重的事情,為什麼加害者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甚至連句道歉都是自己去問別人要來的。

來探望的那天,園長夫妻告訴王遠,「只要你們能出氣,你們隨便打我,絕對不還手。」但王遠沒有接受道歉,「你打他有什麼用,打他孩子就能活過來嗎?」

在王遠的認知里,園長沒有處理好員工關係,導致員工憤憤不平而投毒,責任很大,投毒的教師更是狠毒,「但凡是個人,對小孩都下不去手。」

「當然是越重越好。」問起希望的審判結果,不管是電話里,還是當面,王遠都無比平靜地說出這幾個字,怕對面的人聽不清,王遠用河南話說完,又用普通話再說了一遍,「越重越好」。

維權路漫漫,23名受害者家長也沒有如想像中抱團取暖。一名家長稱,此前大家一起去找教育局維權,但教育局只接待王遠一家,他們覺得自己被利用了,一番爭論過後便將張青踢出了群聊。對此,張青表示一起去教育局的那一次,是其他家長提出讓她打頭陣,張青的話被王遠淡淡地打斷,「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最終只有自己的孩子在幼兒園離開了,導致了王遠一家和其他的家長們內心上的隔閡。

張青說,事故發生後,她曾有兩次夢到過兒子,一次是兒子問她,「媽,你咋不給我報仇?」,而張青卻不知道說什麼。還有一次,她夢到兒子在家門口玩,無論她怎麼喊,兒子都沒有搭理她,一直往前跑,不想回家。

今日頭條APP上,張青的帳號叫「幼兒受害家屬」,帳號里只有8篇文章,從去年開始講述著自己作為母親的疼痛,「孩子們不會想到,平日裡陪伴他們比父母還多的人,居然能狠心到給他們下毒」、「我的孩子再也沒有醒來叫我一聲媽媽」、「我就想替他躺在病床上,替他受罪」、「我還能不能在(再)奢望一下我的寶貝兒子能叫我一聲媽媽,能給我說一句媽媽我醒了」。

兒子也來過王遠的夢裡。一天夜裡,王遠哭著醒來,張青問他怎麼了,他說自己夢到父親眼睛看不見了,醫生說要捐眼角膜才能治療,但是夢裡,他們一家人都不答應捐眼角膜,這時兒子說,「你們都不救爺爺,我救爺爺,我給爺爺捐。」

那夜的王遠無法再入眠,他離開房間,默默地點上一支煙抽完,又來到兒子的房間裡,看看他寫過的字、背過的書包和玩過的玩具,像無數個思念兒子的夜晚那樣。



判決結果下來後會將兒子好好安葬

張青和王遠一直在等待著15日的庭審,等待一個他們期盼了很久的結果。若是如期而至,他們會將俊熙好好安葬;若是等不來,他們會再上訴。畢竟這是他們能為俊熙做的最後一件事。

未來,張青和王遠還是想重新要一個孩子,用孩子的哭笑吵鬧填滿這個空了一年多的房子;再過不久,王遠的弟弟也要結婚,到那時家裡的每個角落,都是喜慶的歡笑聲。

大片的黑色蔓延天空,但新的一天也要來了,這一天的4、5點鐘,俊熙的爺爺奶奶又要踩著三輪車出門賣菜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青、王遠、張雯均為化名)

瀟湘晨報記者 蔣紫雯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瀟湘晨報】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發布,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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