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會中斷,但不可能被摧毀

譯林出版社 發佈 2021-09-28T13:35:34+00:00

想繼續持有的信念就是,生活會中斷,但不可能被摧毀。這是一本評論家的文學私語,勾點連線,問跡追蹤,從一本書說到一個人,由一條線索牽出一段故事,從書里翻到書外,見證無數絢爛流離的人生。

想說的和能說的,都在書名和封面裡。

書名來自張新穎老師的一首詩。封面圖片是waits的建議,用了Damaged Library。

所收文章來自這些年的閱讀隨筆和所經受的生活感想。

想繼續持有的信念就是,生活會中斷,但不可能被摧毀。

——李偉長

書里書外的人生,可以互見。

出生入死的桑塔格、亂世里的松本清張、在路上的凱魯亞克、危險的納博科夫、毒舌的奈保爾、特立獨行的溫特森、沉默的格拉斯、生活家波德萊爾、孤獨的珀金斯……這是一本評論家的文學私語,勾點連線,問跡追蹤,從一本書說到一個人,由一條線索牽出一段故事,從書里翻到書外,見證無數絢爛流離的人生。

「偉長的閱讀隨筆里有偉長」,因此他的寫作比表面看上去緊張得多,苦惱得多,興奮得多,快樂得多,讀者也可從字裡行間,讀到執筆之人,讀見生活的趣味。草青色的封面和書籤——那位在廢墟中戴著禮帽仰望書架的紳士,或許代言了這本書的溫煦從容之美。

今天,我們分享書里的《格拉斯的洋蔥》,「很多年前,一個自恃頗有才華的青年,因為虛榮和稿費的誘惑,開始學寫書評……」這個青年就是作者自己,直到「他慢慢閱讀,慢慢成長,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才漸漸意識到了這些被忽略的善意,便寫下這篇文章」。

這篇作品被讀者王輝城稱為「整本書的鑰匙」,「剖析了(作者)自我的生長、形成以及確立」。確立自我,是一切評論的開始。

格拉斯的洋蔥

許多年前,一個自恃頗有才華的青年,因為虛榮和稿費的誘惑,開始學寫書評。沒兩天,就東打聽西打聽,記不清楚是從哪兒,找到了幾個書評編輯的聯繫方式。仿照該報紙的書評風格,熬了一夜,攢了兩千字,頗為自信地向一家報紙編輯投稿,編輯叫綠茶。和大部分青年人一樣,他犯的第一個錯誤,就是高估了自己的才華。其次,就是迫不及待。

稿子一投出去,青年就急不可耐,開始不斷登錄郵箱,查看有無回音。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回音。半天過去了,沒有回音。一天都過去了,還是沒回音。青年只好安慰自己,編輯定是沒看郵件,明天再說。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依然沒有回音,青年的心開始墜落,繼續安慰自己,效果不佳。第三天再看郵箱,自然還是沒有回音。青年的心就涼了,感覺才華開始溜走,連自我安慰都不想了。青年不死心,便發郵件催問,反覆斟酌措辭,說我初學寫書評,尚未入門,盼請多多指教,總之顯出一副誠懇的樣子。責編自然沒有及時「指教」。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青年收到了一封客氣的郵件。綠茶回覆說:「兄,很抱歉,因為度假,未能及時回復。來稿已讀,寫得很適合我們,只是這本書我們刊發過書評,故無法再發表。感謝關注,期望看到你的下一篇書評。」幾乎偃旗息鼓的青年,頓時就活過來了,即刻再次回信請求,若有合適的書,需寫書評,我可以再次試試。編輯大概見過許多這樣的青年寫作者,回覆說,有一本《剝洋蔥》,可有興趣寫,兩千字以內,稿子要得急,可來得及?

就這樣,友好的編輯給了這個青年一個機會。青年當即就去買書,他之前並不知道《剝洋蔥》,也不太熟悉作者君特·格拉斯。在了解接近於零的狀況下,給一本新書寫書評,會寫成什麼樣子?格拉斯說自己在剝洋蔥,青年能聞到洋蔥的味道嗎?一層一層剝,洋蔥有心嗎?在可以說來不及的情況下,青年主動走進了這一行當。

如何開頭?青年想破了頭。當時的他並不知道,一篇文章的開頭不僅僅是個開頭,而是文章整體的一部分。在完全沒有想好整體的情況下,他為了寫出一個漂亮的開頭反覆琢磨。經過反覆刪改,青年寫下了這樣一個開頭: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二戰結束前夕。一個不滿二十歲的瘦弱小伙,哆哆嗦嗦地端著衝鋒鎗,心驚膽戰地爬行在戰火中,因為巨大的恐懼,他竟然一槍未發,在目睹戰友一個接一個倒下後,自己也當了俘虜。當時德軍全線潰敗,柏林城遭蘇軍攻破,納粹分子強行組編臨時黨衛軍,做最後的垂死反抗。這支臨時隊伍中就有那個小伙子,他就是《剝洋蔥》的作者——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沒錯,他曾是一個納粹黨衛軍。

客觀地講,這個開頭不算壞,試圖寫出一個少年納粹的窘境,端著槍上戰場,卻一槍未發就被俘虜了,有點滑稽。但是,以一個場景式的故事開始,顯然是一個陷阱。接下來的困難果然接踵而至。一個被俘虜的納粹黨衛軍,一個一槍未發的軍人,到底意味著什麼?幾十年後,面對這段黨衛軍經歷,君特·格拉斯是繼續沉默,還是說出來?老格拉斯決定敞開心扉,以《剝洋蔥》一書回憶了那段黨衛軍前後的歲月。這真的算是一個難題嗎?必須為此加上註解:那段格拉斯從來沒有殺過人的納粹歲月。如果殺過人,如果手沾鮮血呢?

緊接著,青年對《剝洋蔥》一書進行了提煉中心思想般的描述:

《剝洋蔥》寫到了格拉斯從十二歲到三十二歲經歷的生活,我們可以這樣分解這二十年的格拉斯:從一個愛讀書的孩子,變成一個表現糟糕的黨衛軍,繼而恢復成一個狂熱的藝術家,最後迸發出了如炬的寫作才華。這一切就像一部紀錄片,格拉斯自己就是解說員,他引領著我們走進了那一段近乎塵封的歷史——時代和個人犬牙交錯的歷史畫卷,那裡有美好的讀書往事,有略顯荒誕的情感經歷,有萌動難耐的欲望,也有炮火紛飛的戰爭,更有焦灼熱切的藝術夢想。

遺憾的是,這段介紹老實又平庸,也缺少才華。撰寫一本書的內容梗概,似乎是書評人難以迴避的動作。即便如此,並不意味著將梗概概括為不見態度的內容,就值得原諒。青年人似乎沒有找到他的態度,即對格拉斯剝洋蔥這個比喻的認知和評述。唯一的好處就是,讀者仿佛知道了一些格拉斯涅槃般的成長。很顯然,君特·格拉斯讓青年上了當。

《剝洋蔥》由少年讀書時光寫起,這時格拉斯的筆觸是那樣輕快。他寫自己怎樣撿彈片去換人家讀爛的書,如何收集文藝復興時期的畫片。當德國戰敗的陰雲已慢慢布滿柏林的天空,十七歲的格拉斯成了納粹黨衛軍的一員,成為一個軍人曾是他渴望的事情。然而,格拉斯錯誤估計了戰爭的殘酷和非人道性。一旦看著戰友一個個死去,他就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懼。格拉斯記得的,唯有此時德國民眾生活的凋敝和納粹人的歇斯底里。為此,格拉斯的筆觸變得緊張而充滿焦慮。先是看似美好的少年,隨之而來的又是壓抑。如此的敘事策略,輕巧地就將可能的責備,送給了納粹時代,而不全是君特·格拉斯本人。

格拉斯曾被納入一個體制,而這個體制策劃、組織、實施了對千百萬人的屠殺。即使能以沒動手幹壞事為自己辯白,但還是留下一點兒世人習慣稱為「共同責任」的東西,在他有生之年肯定是難脫干係了。罪責感讓格拉斯對同納粹黨衛軍有關的經歷保持沉默了六十餘載。耄耋之年,他終於決定剝開人生記憶的洋蔥,向世人袒露自己不為人知的「過去」。過於將注意力放在格拉斯作為軍人的失敗上,青年書評人正常地錯過了一個點:君特·格拉斯曾經渴望成為一個軍人。主動,沒錯,君特·格拉斯主動走入納粹軍隊。就像格拉斯自己提到的,「甚至不能以『是別人將我們引入歧途』為藉口,為那男孩,也就是我開脫。不,是我們,是我自己甘願走入歧途」。

稚嫩的青年書評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走偏了,還不無得意地繼續加重抒情的筆墨,將格拉斯成功地描述為一個身陷歷史迷霧的天才受害者。事實上,他在原處打轉,不得要領,這要歸結於他根本沒有想清楚,對格拉斯來說,作為隱喻對象的剝洋蔥最終意味著什麼。青年似乎沒有剝過洋蔥,也不曾想過剝洋蔥的具體動作、過程和結果。一瓣一瓣剝,剝到最後,洋蔥並不會如願呈現出我們所習慣期望的核來。就剝洋蔥而言,剝這個動作本身就是意義,如此而言,格拉斯的痛苦是什麼呢?為了有對象,他沉醉於剝這個動作,為此他虛構了自己的罪和痛苦,也即虛構了那顆洋蔥的辛辣程度。

儘管我們被告知,這是一部紀實性的回憶作品,是諾獎得主格拉斯的懺悔錄。一槍沒發的他,到底有什麼可以懺悔的?格拉斯說自己主動走進惡的一邊,搞得他好像做了多大惡似的。這多像一段自嘲的表演,格拉斯誇大自己的污點並進行擊打,目的似乎只有一個,就是自證他的偉大,成長的環境有多麼糟糕,他的天才差點毀於納粹的罪惡,這與成功者回望自己不平凡的成功路一樣讓人倒胃口。自始至終,他一刻都沒忘強調自己多麼熱愛文學藝術,納粹和戰亂根本沒有毀掉他,不但沒有毀掉他,甚至還成全了他。試想沒有那個因納粹和二戰而迷亂的時代和恐懼,能有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格拉斯提供部分真實的同時,狠狠地虛構了他的痛苦和苦悶。如果他因此感謝那段歲月,向納粹黨衛軍敬禮,才是驚世駭俗。總的來說,相對於他的失去,格拉斯最終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獲益者。如此聰明的老格拉斯,自然知道言說的分寸,他正確地說出了正確的話。所有寫出作品的寫作者,都應該感謝他所處的時代,即便多麼糟糕,即便多麼不討人喜歡。

青年書評人寫道:

戰後,被俘釋放的格拉斯義無反顧地重新投入藝術學習中,這是他新生命的開始,儘管此時飢餓折磨著他,青春情慾刺激著他,但對藝術的如饑似渴更讓他無比焦躁、日思夜想,他把這種饑渴稱為「第三種飢餓」。憑著熱愛和堅持,格拉斯熬過了最困難的時期,他學有所成,也邂逅了自己深愛的姑娘——安娜。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悲劇,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隱痛。二戰對任何一個民族來說都是一場浩劫,對德國民眾也一樣。《剝洋蔥》始終瀰漫著陰沉、冷郁的情緒:家園已滿目瘡痍,侮辱無處不在。如果說電影《辛德勒的名單》揭示的是納粹的殘暴和張狂,那這本書就著意於表現戰敗前後德國普通民眾的極端惶恐和不安。格拉斯以平靜的語言描述著他眼中的一切,這已不僅僅是反戰那樣簡單,他企圖尋找被納粹、戰爭壓抑甚至粉碎的人性,撫平心中的創傷。通過敘述一次次環境變遷下他個人角色的轉換,格拉斯試圖讓人明白:個人的悲劇始於時代悲劇,也將終於個人努力。《剝洋蔥》一書是他個人生活的小傳,也是二戰前後的德國歷史畫卷。時代在他身上打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有不光彩的影子,有堪稱羞辱的片段,格拉斯都一一默認,因為他確實曾是一個納粹黨衛軍。

青年緊緊抱住了格拉斯虛構出來的痛苦,以及他內心被描述為不滅的文學藝術夢想,開始發揮想像力,用看似飽滿的情感推進文章。他像絕大多數讀者一樣,輕易地就被格拉斯迷住了,以為撞見了一個勇敢面對歷史並進行控訴的良人。從這個意義上講,青年就是一個善良的糊塗蛋,沒有建立清晰的自我,主動地選擇加入歌頌的隊伍,他唯一焦慮的是找不出看似有深度的言說方式,而對所說的內容似乎並不關心。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於是顯出無知的可愛來。他一直在重複演繹,操持著貌似豐沛激越的詞語,原地轉圈,這樣裙邊甩得更高更婀娜。和格拉斯一樣,青年人也在乎自己的姿勢,企圖將淺薄和煽情遮掩起來。這能唬唬外行,內行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的把戲。

還能怎麼說這個青年呢?因為虛榮開始的寫作,從一開始就處於下風。不曾經歷過不寫就活不下去的刺激和壓抑,也沒有更多的問題意識和寫作意識,這篇書評就是最好的罪狀,一篇命題作文。這樣的罪證越來越多。對青年來說,高估了自己的才華固然要命,更要命的是沒有衝動,心底沒有想說的話,尤其是思索過後的理性存在。沒有看法,不是不願意表達看法,而是真的空空如也,無物,也無言。作為意義對應物的詞語,當然不會單獨存在。即便有言之無物的廢話,那也是一種預設好的表演。

青年急於完成作業,本該有的警惕性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求以安全的方式儘快滑向終點,以便按時交稿,以便獲得編輯的認可。即便有能力保持一點警惕,避免惡意的推測由此泛起,依舊得承認,青年沒有能力去識別格拉斯的困境有多大,即便青年意識到格拉斯參加黨衛軍有他主動的一面,然而,如何描述這一主動,對青年來說依舊困難重重。加上書評寫作被拆解為作者簡介加內容概要加圖書基本特徵,這可以視為具有廣告效應的營銷文,設想的對象是沒有讀過書的讀者。有一種說法,好的書評就是讀者看完後,當機立斷下單去買書。青年對此顯然保持認同,他寫下的每段話,都隱隱約約有一種誘使讀者去買書的居心。他不僅想討編輯歡心,還想討出版人的歡心,而讀者是他哄的對象,並不是取悅的對象。

如果說布羅茨基為了取悅奧登而去寫作,被他自述為取悅一個影子,那取悅過去的傑出作家,就是取悅許多影子,取悅那些影響過時代精神生活的逝去的偉大靈魂,而不是取悅同代人、出版商、編輯和評委們。甚至青年連取悅君特·格拉斯的念頭都沒有,更別說其他的人和作品。

青年書評人用一段看似溫情的話作為結尾。

後來,格拉斯去了巴黎,在一座潮濕得滲水的地下室里,於痛苦和焦灼中,他找到了小說的第一句:「我承認,我是一所瘋人院的住客……」然後一章一章寫出了日後為他贏得巨大聲譽的長篇小說——《鐵皮鼓》。

這是一段漂亮的話,也是一段空洞的話,一段匱乏的話。君特·格拉斯寫出《鐵皮鼓》第一句話,被這個青年描述為類似上帝的賞賜,是對他所經歷痛苦和持續尋找的補償。相比那些被歷史和命運選中、滿身才華依然兢兢業業勤苦任事的人,格拉斯需要被世人理解和寬恕的東西並不算多。他的處境並不複雜,並且他獲得了他期望的,這才應該是他省察的。青年沒有就《鐵皮鼓》多說哪怕一句,給人的印象像是他沒讀過,問題是他真的讀過,有如此相反的反應,這顯然不僅僅是修辭出了問題,根本還是出發點出了偏差。

青年人缺乏什麼?經驗,積累,成熟(也可謂之狡猾),還有自知,尤其是對自我局限的自我感知和確認。經驗可以在持續的實踐中慢慢攢起來,積累可以通過歲月的流逝在閱讀與學習中慢慢獲得,這都是時間的故事,通過時間的歷練,多少都有收穫。狡猾是放棄自己的單純,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了。自知則需要人來協助點醒,這些人又能是誰呢?當然只能是良師益友們。放在一群青年人中,他的問題具有普遍性。這就是青年人的樣子。等到拾遺補闕完成,也就告別了青年時期。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如何理解君特·格拉斯呢?如果他需要理解的話。又如何理解格拉斯們呢?只有理解了他,才能對那些永遠在裝睡的沉默者予以警醒。正如如何理解海森堡、海德格爾等沾有黑色的靈魂。懺悔,應該向神父述說。內省,向自己交代。兩者之間的「認罪」,說給了讀者聽,君特·格拉斯就是被剝下來的洋蔥皮。正如德國文學理論家瓦爾特·嚴斯所說——這只是一位八十歲的老人想把桌子清理乾淨。與其說他是在懺悔,不如說他是在展示那些洋蔥皮。格拉斯除了是文學家,還是畫家和雕塑家,最讓他焦灼的是受阻的藝術熱情和表達欲望。

編輯綠茶收到這篇「及時」的文章後,許是對這位青年的熱情和奮力留下了一些印象,也「及時」地發表了,然而青年書評人並沒有「及時」地感受到他的善意,還以為自己真的完成了一篇及格的作業。直到他慢慢閱讀,慢慢成長,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才漸漸意識到了這些被忽略的善意,便寫下了這篇遲到的文章。對當初的青年來說,這份善意的被感知確實是晚了點,作為回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傳遞給其他更年輕的朋友。

本期編輯: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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