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開篇詩文詳析

文城觀點 發佈 2020-04-12T12:09:11+00:00

其實,《西遊記》還含有很深刻的諷刺意義,在作者看來,即便是在小說中所描寫的「西天凈土」,也並不那麼「清凈」「喜樂」的,所謂的「凈土」中的一些佛,仍是有慾望,有貪心,並不那麼「凈」。比如,唐僧師徒到了靈山之後,如來命阿儺、伽葉給唐僧師徒發放經書,而這二位發經者卻向唐僧索要禮物,孫悟

中國古代一直堅持「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無論是對自然、人類、政治、經濟、倫理和文化等方面的思考,常常從「天人合一」的基本立場去理解,而這種觀念在中國古典文學中也表現得很明顯,中國古典文學在表現生活和世界很注重以「天人合一」的觀念去進行文學描述,其中,文學作品的開場表現方式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中國古典常常在開篇有一個定場、定境,即所謂「開場白」。古代的說書、話本、小說等,一開始往往有一個「序引」,主題宏大、思想深刻、氣派非凡,把說書的說辭、小說的故事與對宇宙、天地、人生等宏大主題聯繫起來,闡述故事的背景、場景的定位,讓聽眾、讀者能從宏觀的哲理背景去理解作者要講的故事。

在明清的說書和小說中,這種理念表現得特別明顯,比如,明清民間說書藝人習慣於在開場表演時,先來個定場、定境,將故事的場面進行定位,把主題的伏線鋪設好,給出一個故事的暗示性提要,以此來震懾場面,吸引聽眾的注意力,於是,有了「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等說辭,把要講述的故事放在宏大的背景上,與宇宙、天地、人生的宏大問題聯繫在一體,高度濃縮、神妙暗示、渲染妙義,等觀眾安靜下來之後,說書人便漸漸從宏大場景和主題上轉向現實生活,轉向具體的故事情節,從遙遠的歷史回到當世現實,講起了張三李四王老五的故事,描述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細節。開場白能震場面,表深意,吸引聽眾,提升故事的深奧意義,讓聽眾感到故事是充滿魅力的。

在明清小說中,開場白往往通過一首詩或詞來表現,比如,《三國演義》有一闋開篇詞,詞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通過這開篇詞,作者闡明了:秋月春風永相續,世間人事頻轉換,唯有青山常在、夕陽依舊,而是非成敗,轉瞬成空;多少英雄,浪花淘盡,古今大事,笑談而過,這一闕詞既體現了滄桑感,也表現了一種超脫感,為讀者提供了閱讀的場景態度。

再如,《水滸傳》的開篇詞是:「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評議前王並後帝,分真偽占據中州,七雄擾擾亂春秋。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見成名無數,圖名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霎時新月下長川,江湖變桑田古路。訝求魚緣木,擬窮猿擇木,恐傷弓遠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這闕開篇詞表達了一種笑傲江湖、靜看人生的江湖洒脫理念,前王后帝,爭占中州,七雄爭霸,擾亂春秋,都只不過「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角逐於世間,成名也罷,圖名也罷,逃名也罷,終已被或將被掩埋於滄海桑田;求魚緣木,窮猿擇木,怕是免不了走上驚弓之路,還不如手握掌中杯,飲酒品茶,聽一曲新意曲目。

此開篇詞蔑視縱橫爭鬥的「七雄」,冷觀熙來攘往的圖名逐利者,倡導一種喝酒品茶賞曲的恬淡生活,表現著隱逸超脫的人生態度。

又如,《紅樓夢》的開篇詩寫道:「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宴終散場。悲喜千般如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紅樓夢》這一開篇詩說明了人生在世,痴情長恨,盛宴終散,浮生苦奔忙,也只是荒唐夢一場而只有早早醒來才能悟人生的真諦。這詩與《好了歌》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有佛道理念,面對著荒唐的夢,不應入夢太深,不能為名為利苦奔忙,而要及時覺悟,該知道,世間之事,不「了」不「好」,只有「了」才能「好」,而「好」了便是「了」,苦苦求個「好」,其實到頭來也已經「了」了。「盛席華宴」終會散,浮生何必「苦奔忙」。

而《西遊記》的開篇詩與上述《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的開篇詞或詩相比,具具哲理性,具有深奧的意蘊。《西遊記》的開篇詩不僅所採用的詞語很有抽象韻味,如「混沌」「茫渺」「鴻蒙」「清濁」「群生」「萬物」「造化」「釋厄」等,而且,該詩從混沌未開講到盤古開天闢地,從天覆地載講到群生仰仁,講到萬物成善,再講到造化會元,最後,認為要「釋厄」就去看《西遊記》,顯然,這開篇詩所表現的非常深妙的哲理話題。

《西遊記》開篇詩全詩如下: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蒙,開闢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預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詩的第一句所描述的是古人對宇宙最初狀態的認知,那混沌未分狀態,天地混亂無序,渾噩雜亂,是一片渺渺茫茫的景象,虛無空蕩,無以能見。這既是混沌、虛無、雜亂的,也是無以知曉的。

「混沌」一詞一直是人們用來描繪宇宙的初始狀態的詞語,在古人的想像中,天地未開,是模糊、渺茫的,是渾然一體、渾渾沌沌的。所描述的是混沌初始狀態,天地亂,無以知。

那麼,這種「亂」如何變成不亂呢?「無以知」怎麼變成「可以知」呢?

中國古代通過神話想像,塑造了一個既是人又是神的盤古,讓他來解決這一重大問題。

所以,《西遊記》開篇詩的第二句寫的便是:「自從盤古破鴻蒙,開闢從茲清濁辨」。

這一句寫遠古時期,或神話世界裡,盤古這位偉人或大「神」,有了他開天闢地的壯舉。在混沌中孕育成長起來的神人,當他有了知覺之後,便揮動巨斧,劈開了混沌,破了「鴻蒙」,從此,不再是鴻蒙狀態,宇宙有了天與地、陽與陰、清和濁,混亂便得有序了,「無以知」變成「可以知」了。

其實,古代神話中開天闢地的英雄之所以稱為「盤古」,或是有深意的,「盤」,繁體字為「盤」,從皿,般聲,指淺而敞口的盛物器,古詩云「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唐·李紳《憫農》),「盤」占有空間位置,表征空間;「古」,指古代,往日時光,表征時間,所以,「盤古」用以指最早的時空統一狀態,之前,是混沌,是鴻蒙,亂而無序,混沌中時空之維是無法呈現的,只有到了開天闢地之後,才能體現空間與時間的統一,才有空間,有天地;才有時間,有過去、現在和未來。

盤古所破的混沌狀態之所以稱為「鴻蒙」,也是有深意的,古代神話中,盤古開天闢地之前,宇宙是無序的,是一團混沌之氣,而這種混沌茫渺之氣的呈現狀態便是「鴻蒙」。《莊子·在宥》曰:「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指的就是宇宙陰陽未分,混沌之氣無時空之維的原初狀態,是一切的起源。

後來,盤古開天闢地,便打破了鴻大蒙昧狀態,使時間、空間之維發生了作用,出現了上揚的清氣,下降的濁氣,於是,氣分清、濁,很自然的,陰陽之氣也就能分辨了。這就是《西遊記》開篇詩第二句所描述的內容。

《西遊記》開篇詩的第三句繼續描述天地的進化,而且描寫各種生命現象的出現,詩曰:「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所謂的「覆載」,主要指的是盤古開天闢地之後天地所發揮的功能,「覆」指上天向下覆蓋,是對下面「群生」的遮護,讓各種生命有了生長、成長的適宜環境;所謂的「載」主要指的是大地能穩定承載,使「群生」有了踏實穩妥的生長根基。了而「群生」是指包括人在內的各種生命,有上天的遮護,有了大地作穩定的基礎,各種生命就能健康成長。對這一種意思,《周易·繫辭傳》稱為「天地之大德曰生」。即是說,天地最大的恩德,就是讓各種生命能生生不息地成長,讓各種生命能各得其所,各順其命。這也就是天地所發揮的至仁至善的功能。

而詩句中所謂的「發明」指的是什麼呢?「發」指生髮、成長,比如說「種子發芽了」;「明」指日月交輝而大放光明,《說文解字》稱之為「照也」,主要是指顯明、顯露,是由隱而顯,所以,《易·繫辭》曰:「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合起來理解,「發明」兼有「繁衍」和「顯露」之意,即是說,有了上天的遮護,大地的承載,各種生命、萬事萬物就有了順利、良好的成長趨勢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句詩中的「覆」「載」「群生」,包含著中國古代文化中「天」「地」「人」的「三才」觀念,「覆」指上天的遮護功能,「載」指大地的承載職責,「群生」指各種生命,而人是各種生命中的傑出代表者。盤古開天闢地之後,鴻蒙被破了,於是,有了天地人「三才」,生命有了向仁成善的發展趨向。

對於這首開篇詩,《西遊記》研究專家李安綱先生有一個值得注意的解釋,他認為,詩的首聯講混沌無極,指的是「道」;詩的次聯講盤古開天闢地,指出清濁陰陽天地之分,說的是「二」;而第三聯講天、地、群生,指的是天地人共同創造世界,萬物因之而成,指的是「三」,所以,開篇詩的前三聯,說的就是老子所指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的造化創生過程。(參見李安綱:《文化載體論——李安綱揭秘〈西遊記〉》;李先生的這一說法是有些道理的,其實,在中國古代神話哲學思想中,一直有一個關於宇宙起源的哲理設想,那就是由混沌、鴻蒙到天地陰陽的轉化,再到天地人「三才」的出現,於是,有了人和各種生命萬物,而這一設想被《西遊記》的作者通過開篇詩描寫出來了。

《西遊記》開篇詩的第四句可以說是全詩點睛之句,是小說開篇時「鎮場」之後所點出的故事主題,也是將讀者引向追尋謎底的思考,詩曰:「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天地群生不斷演變,各種生命持續進化,生命萬物展示出創造進化的生生活力,那麼,如何才能知曉創化的真正本意呢?作者的建議是,最好去閱讀《西遊記》,了解書中的故事,看看故事中的人物是如何走出困境、化解厄運的。

這一句既是為整部小說埋下了伏線,也是《西遊記》很有魅力的「廣告詞」。

首先,詩句中的「創化」是很有深意的一個詞,主要指群生萬物的創造進化的過程和規律,「創化」的觀點深刻地表現了中國古人對於生命能動性的理解。中國古人歷來都非常重視生命的創造性表現,《易經》有一段話說:「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易·繫辭上》第五章)顯然,古人把事物的變化日新看成是盛明的德性,把生生不息、持續進化看成是變易的本質,非常重視對天地變化的認知,重視對變化趨勢的占測,認為能對陰陽變化奧秘之道的把握,才是神妙的。很明顯,「創化」的機理,正是中國古人最熱衷於探尋的奧秘。

其次,詩句中的「會元」指什麼呢?第一層意思是:「元」是本源、根本,指造化的根本動力,也即指「道」;「會」指理解、知曉,如「心領神會」,所以,「會元」指的是對於「道」的認知、領會,也就是「悟道」,即知悟創化之道。

第二層意思是:「會元」在明代有一個含義,那就是指禮部會試得第一名者,《明史.選舉志》曰:「會試第一為會元。」以此意來解釋,開篇詩中的「欲知創化會元功」的「會元」,指的是最傑出者,即對於創化規律了解最深刻的人。

第三層意思是:「會元」可作為時間單位來理解,天地循環終始一巡稱為「元」,而「一元」有十二「會」,古人「積三十年為一世;積十二世為一運;積三十運為一會」,其時間單位從大至小為元、會、運、世、年、月、日、時等。「會元」可泛指時間歷程,所以,「欲知創化會元功」可以理解為想知道創化的成效。

當然,在上述三層意思的解釋中,筆者認為第一層意思的解釋是比較合適的。

最後,對「西遊釋厄傳」該怎樣理解呢?

首先,《西遊記》這一書名很有喻意,「西」在這裡有多種含義,一是指西方佛教國度,佛教西來,進入東土,而傳來佛教的原國土,就是「西」;二是指西天極樂世界,即修佛悟道,進入涅槃,進入「常樂我凈」的境界,這也是常說的「西方凈土」;三是指「夕陽西下」的「西」,暗示死亡之地,「西遊」就是敢於到死亡之地去游一游,感受死亡,體驗恐懼並求得超脫,以此來度過劫難。

所以,「西遊」的含義很豐富,但有一個共同的訴求,那就是都是為了「釋厄」,讓苦難消逝,通過覺悟而進入自在境界,進入涅槃。

而《西遊記》中能給人「釋厄」的故事,首先當然指的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小白龍保護唐僧西天取經而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傳奇歷險經歷,唐僧師徒,通過「西遊」,歷盡磨難,在磨難中考驗修行意志,最後歸心於佛,普渡化眾生,成功「釋厄」,透徹悟道。

其實,現實歷史中,確實有過玄奘西天取經的事實,唐朝高僧玄奘苦於中國佛經混亂,下決心西天求取真經,他途徑一百二十多個國家及地區,最終到達印度,他在印度佛教聖地那爛陀寺潛心學佛修道,並在辯論中大破外道諸論,最後取經回中土。玄奘回國後,一邊翻譯佛經,一邊奉旨撰寫取經時的經歷見聞,並於646年著成12卷的《大唐西域記》。顯然,《西遊記》唐僧取經故事正是以玄奘為原型所編寫的,玄奘西天取經,傳播佛教理論,並把禪宗和凈土宗發揚光大,這在信佛者看來,當然是有助於民間大眾「釋厄」的,悟佛才能進入「西天凈土。這是能讓信佛者「釋厄」的現實故事。

最後,《西遊記》中還有一層更深刻的「釋厄」的含義,那就是指去除凡塵中凡人的慾望,擺脫現世苦難,通過修行得以解脫悟佛。《阿彌陀經》曰:「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人的生老病死皆是苦難,苦難源自於人的慾望,而要擺脫苦難,就需要修行,通過修行達到無欲無求境界,即進入沒有痛苦,沒有煩惱,而只有喜樂、清凈的極樂世界,進入「西方凈土」。

其實,《西遊記》還含有很深刻的諷刺意義,在作者看來,即便是在小說中所描寫的「西天凈土」,也並不那麼「清凈」「喜樂」的,所謂的「凈土」中的一些佛,仍是有慾望,有貪心,並不那麼「凈」。比如,唐僧師徒到了靈山之後,如來命阿儺、伽葉給唐僧師徒發放經書,而這二位發經者卻向唐僧索要禮物,孫悟空見了很氣憤,要去向如來舉報,此時,二位發經者才將經書發給唐僧師徒,可是,他們給卻是無字經書。孫悟空知道後,大為惱怒,他真的找如來舉報了,可是,如來卻說,真經不白取,送禮得真經,不送禮,就只能得白經。這讓孫悟空無話可說。最後,唐僧師徒再次去求發經,阿儺、伽葉便理直氣壯地向唐僧索取禮物了,唐增只好很捨不得地把自己的紫金缽盂奉上,此時,阿儺、伽葉才把有字真經發給唐僧師徒。小說這樣的描寫表明,所謂「西天凈土」,比如在靈山,也並非真是凈土,依然也是不「凈」的,只有行賄才能求得有字真經,這經書取回來之後,讀了能讓人修行悟佛嗎?這顯然是值得懷疑,看來,修佛不在西天,覺悟不在讀經,自心才是佛,悟佛靠自覺,「一切法皆從心生」(普濟:《五燈會元》卷七),「釋厄」不靠別人,靠的是自己的「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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