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萌 | 去羅馬可以走海路(節選)

青春文學雜誌 發佈 2020-01-17T08:54:50+00:00

——東南大學張娟去羅馬可以走海路東南大學 張萌我舅爺上吊的時候,我讀高一,我爸回城西南——我奶奶的故鄉,給他舅舅從守靈到出殯,待了兩天。

插畫:梁雨

# 老師點評

小說以這幾年頗為敏感的一個公眾話題:回鄉走親戚為中心,寫了幾個少年不同的人生選擇和成長經歷,一個是考上「985」的績優生,一個是仿照著他的路前進的「巨嬰」,一個是雖去了技校,卻對自己和家族的未來有著明確規劃的少年,正是常見的三種少年類型。世人眼裡的成功標準太單一,但其實條條道路通羅馬,去羅馬也可以走海路。小說反思了不同的教育模式和成功標準,雖然是一個家族聚會為聚焦,但是埋伏在故事裡的少年前傳,那個懂事的康康給後面那個成熟的康康打下了伏筆,生活經驗和書本經驗都是有益的,只不過是通往羅馬的不同道路而已。作者的筆觸細膩,調侃中帶有反思。不過作為小說,也許作者的思考或者說議論再少一點會更好。

——東南大學 張娟

去羅馬可以走海路(節選)

東南大學 張萌

我舅爺上吊的時候,我讀高一,我爸回城西南——我奶奶的故鄉,給他舅舅從守靈到出殯,待了兩天。累得回家倒頭就睡,睡了一天一宿。「看不開嘛,」我爸扒著飯,含糊地說,「他這一輩子太憋屈了,應該想了很久了吧。」

誰也不知道那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一大家子人,吵得不可開交,互相推諉責任、謾罵不休。我爸在旁磨破了嘴皮,好不容易勸著先下葬再說。依村中習俗,停屍一夜,家中男丁接替守靈。兒子們撐到九點多,耐心耗盡,困意席捲,回各自的屋裡蒙起被子呼呼大睡,余我爸一人在靈前極力抬著酸澀的眼皮。

「表叔,你去沙發上躺會兒吧」,男孩拎過來一隻小馬扎,抽出幾張黃紙,往屍身前擺著的火盆里填,漆黑的夜,幾點火星跳起,映出他清澈的眸子。

「你不害怕?」我爸有些驚詫。

「自己的爺爺,又不能害我,怕啥?」他語氣里沒有悲傷,沒有恐懼,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他和我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後半夜,直到族裡一個舅舅起來替班。

「小康康還中」,我爸對他頗多讚許,「你還記得他麼?他小你一歲,還沒考高中。」

我連三歲時和第一個有好感的小女生牽手都記得,我爸真是小瞧了我的記憶力——雖然打從我十二歲奶奶離世以後,我再沒回過她的老家。其實,印象真的不算多,畢竟以前的我,和我爸爸表兄弟們的孩子,一年才只在過年時見一次面,我就像是《社戲》里的迅哥兒,有幾個鄉下的小親戚陪我玩上那麼幾天。

所以我對他,甚至勾勒不出一個完整的輪廓,以至於今年大年初二那天,我看見跟在一堆叔伯身後的他邁進我爺爺家門時,一愣神,按照長輩們喜用的口吻就是,呵,大青年了。

誰不是大青年呢?看我就知道了。滿載著在南京上大學這半年的收穫和閱歷「衣錦還鄉」,我終於從「放假等於換個地方做作業」的辛酸中解脫出來,站上了鄙視鏈的頂端——頭戴「985」名校光環,上不用操心爸媽養老,下不需擔憂孩子對象,話題的焦點,並非令人生厭的「月薪多少,買房沒有」,而是每至一處,猶眾星捧月,高興了,給人家孩子說幾句學習經驗,煩悶了,就同情一把深陷無涯學海的小朋友,暗暗歡喜自己終於熬出了頭。

那天我爸出門走親戚,我姑父作為酒量擔當,被喊來作陪。菜沒上桌酒沒開喝,平時走動不多、不甚相熟的男人們圍在一起,有點拘束。為了掩飾尷尬,我從果盤中拿了個小金桔——卻見我姑父的眼珠隨我的手而轉動,令他失望了,我是剝來自己吃的。不過,意料之外也情理之中,我這個讀書呆子悶葫蘆,但凡有一點兒眼力勁兒——知道主動拿東西招待旁邊的客人,就不會從小到大被全家人嘲諷「情商低」「不會來事兒」了。於是,他只好自己挑了個個兒大的金桔:「來,康康,你吃。」少年伸手接過,有些不好意思,是……內向如故?反正隨他父親,老實、木訥。我說不清,就這麼把他和兒時記憶里不大愛說話、拿著煙花拖著兩行清水鼻涕跟在哥哥們屁股後面小跑的影像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珊瑚情事。」表弟不知何時從裡屋踱到客廳,念了一句。「這寫的什麼?」他又問。我一聽就變了臉色,條件反射般地抽掉他手中的那部 《今古傳奇》2004年合訂本,起身回屋,不動聲色地逃離了氣氛冷清的客廳。

我把雜誌插回桌上那一排書中間,回頭瞪了跟來的表弟一眼:「什麼亂七八糟的書也看。」他毫不在意,又倒在床上擺弄四五歲時他留在我爺爺家的玻璃珠,亂排亂放,毫無章法。我瞥了一眼他的大長腿,恍然意識到,他個子已經快趕上身材高挑的姑姑了——對啊,他都上六年級了,我還死死防著他幹什麼?也許是因為我姑姑對我表弟打小的過度保護——拼盡全力過濾掉他周遭的一切誘惑、營造單一的學習環境,致使我也不自覺地被她的嘮叨洗腦,忠實地去貫徹她的理念,在她不在跟前的時候,竟然代替她執行起圈養我弟的任務了。可是,要知道我三年級時就把雜誌里的短篇言情小說讀了個透,順便還恬不知恥地把一些描寫得令人臉紅心跳的句子用鉛筆標了出來——幸而一般沒人去翻我爺爺趕集、逛二手市場搜羅來的這一排主打風水算命的毫無價值的舊書。也是拜爺爺所賜,在接觸正統的經典文學作品之前,我先把三教九流地攤兒貨摸了個門兒清,且至今惡俗趣味難除,起家就根不正苗不紅,也從來不敢以文學青年自居。

飯桌上,我媽笑著夸康康皮膚白裡透紅,叫人喜歡得不得了。我回頭望了一眼客廳鏡子裡的自己,胖得有些浮腫的臉,加上軍訓後的黝黑,仿佛他才是象牙塔里安心讀書、刷題、做實驗的大學生,而我是早早輟學打工風吹日曬的可憐娃。少年接過我姑父遞給他的幾瓶啤酒,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拉開一瓶,往酒杯里倒滿。就著菜餚,如同喝白水一樣地喝掉,隨即又倒上一杯。他面前還有個喝茶的杯子,席間我姑父起身替他添茶,坐在對面的他總雙手捧起杯子,微微彎腰前傾。大人們說起工作的事,他一句話不插,默默地自己夾菜、倒酒,安靜得像只白貓,酒勁一上,慢慢臉就紅了。

我這才知道他學的是海員,在濰坊。我高考完的那個暑假跟我爸回老家,曾見到了他獨居的奶奶,老人說起他的語氣,透著恨鐵不成鋼的不屑,卻連連誇我考上大學,有出息。她說的不多,我便總以為他是在小漁船上做學徒,出海幫工的那種,自然是沒什麼大前途的,當時還甚是惋惜。

慢慢地,話題移到他身上。一瓶啤酒下肚,他臉頰微醺,說了幾句那邊的情況。我們這才瞭然他是走大型貨輪的,學校還挺正規,交一萬五,學五個月,一天半完成八項技能考試,方可繼續下一階段的學習。酒越喝越酣,少年話也漸漸多起來。

「我們轉正以後,一個月底薪3200,美金。」

我奇怪:「為什麼要用美元結算?」

「全球的貨輪船員的工資都是用美金算的。」他自進門第一次認真地看著我。

隔了一會兒我才醒悟,不禁哂笑:他們是世界各地港口來回跑,難道還用人民幣嗎?

「在船上,多幹活兒,多拿錢。」

「過幾年可以再考三副、二副。大副的工資就到了七千三了。」

「船長更厲害,底薪九千二,只不過要有十年以上的航海經驗才可以考。」

我絞盡腦汁地搜索上一次見到「大副」「船長」這些名詞是什麼時候,良久才記起,《魯濱遜漂流記》。

我姑父、爺爺還有他大伯一直在給他倒酒——山東人總是不憚以最大的熱情勸能「哈」的小伙子「多哈點兒」,大家也都知道我的書生習氣,便任我喝橙汁。

他又講起從本市職高退學後在一家飯店打工時的經歷:「幾個人要了一桌的酒,我只喝啤的,他們都是灌白酒、紅酒。」

「最後我數了數,兩提啤酒,被我喝得就剩三瓶,回家直接斷片兒了。」

「哎呀,喝到後來,有些難受了,喝完了去廁所吐,吐完回來接著喝——別說,還真有點停不下來。人家都還在喝嘛。」

我姑父十五歲謊報年齡去東北當兵,也吃了不少苦。兩個閱歷豐足又能喝的人自是越聊越投機,你來我往,不遑多讓。

他那老實巴交的爹在旁邊咕噥了一句:「你喝恁多酒也沒見回家吱聲。」

他一句話懟回去:「我和你們說了,又能咋的?該喝的都喝完了。」

大家就笑。我媽也笑了:「以後別拚命喝了。」他鄭重地答:「不會的。」男人們就說:「大了,自己心裡都有數。」我姑父就拿出他的那些早年閱歷閒扯,傳授混社會的經驗。他一邊點頭,一邊豎著耳朵,都記在心裡。

「青年寫,青年讀,青年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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