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羅念生譯古希臘文學:東與西的美麗想像

翻譯教學與研究 發佈 2020-01-13T11:08:08+00:00

——《伊利亞特》第六卷,羅念生譯 荷馬史詩的世界是一個英雄的世界,充滿了正義與責任兼備的神祇、巨人和英雄。

本文來源:節選自《羅念生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出版

轉自:中國作家網

提到希臘古老厚重的文明,我們不難想像希臘神話、《荷馬史詩》和古希臘戲劇;而說起古希臘文學的中譯,我們首先想到的是羅念生。我們刊發馬曉玲女士懷念羅念生先生的文章以及羅念生先生為自己翻譯的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作品集所做的序,以此來重溫那來自古老文明的智慧。

羅念生

羅念生,原名懋德,著名學者。他一生從事外國文學的研究和翻譯工作,是我國外國文學界的拓荒者之一,為我國翻譯和研究古希臘文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國內和國際上享有很高聲譽。

東與西的美麗想像

文 / 馬曉玲

提丟斯的勇猛的兒子,

為什麼問我的家世? 正如樹葉的枯榮,

人類的世代也如此。 秋風將樹葉吹落到地上,

春天來臨

林中又會萌發,

長出新的綠葉, 人類也是一代出生,

一代凋零。

——《伊利亞特》第六卷,羅念生譯

荷馬史詩的世界是一個英雄的世界,充滿了正義與責任兼備的神祇、巨人和英雄。史詩中不時出現的「箴言」,好似《聖經》里的金玉良言,總能讓你停下來沉思片刻,產生很多共鳴,關於真理,關於生死,關於命運。荷馬似乎時時在提醒著我們,他所經歷過的輝煌過去,那時的人們擁有豐足的物產、五十個房間的宮殿、龐大的家族,當然還有超強的體能,以至於後來很多人禁不住猜測荷馬對英雄時代的描述,是一個詩人對過去充滿想像的重建和緬懷,《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萬八千行詩句,字裡行間都閃現著荷馬訴說不盡的懷舊情結。

荷馬史詩深深影響了整個歐洲文化傳統,尤其是《奧德賽》,被看成是所有虛構文學類型的始祖,被視為歐洲的第一部小說。後來,到了古羅馬時代,維吉爾成功地將《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主題交織,創作了他文學生涯的最高成就《埃涅阿斯紀》,此外,他還將赫西俄德的《田功農時》移植到自己的《農事詩》之中。桂冠詩人德萊頓曾翻譯了維吉爾的所有作品,但他僅翻譯了《伊利亞特》的第一卷,便直呼「其中的歡樂勝過翻譯維吉爾的任何作品」。後來同為詩人的蒲伯更稱讚「荷馬是偉大的天才,維吉爾是偉大的藝術家」,並將《荷馬史詩》與《聖經》並舉,高度稱讚荷馬的原始性和歷史真實性:「荷馬是野蠻世界中最古老的作家,是古代世界唯一一面真實的鏡子」。

後來,德國考古學家施里曼更是因著這份對荷馬史詩並非虛構而是真實的堅持,發掘了特洛伊、邁錫尼和梯林斯,使得荷馬筆下的英雄時代更加撲朔迷離。千百年來,荷馬史詩長久而深遠地影響了一批又一批偉大的作家、詩人、劇作家,其中有但丁、席勒、歌德、莎士比亞等等,無法一一盡數。

在古希臘文明的寶庫之中,同樣可以引發共鳴,展現生與死的掙扎、真理與命運的撕扯的,古希臘悲劇不可不提。亞里士多德曾在《詩學》之中專門探討「悲劇」的含義,他認為悲劇的目的是要引起觀眾對劇中人物的憐憫和對變幻無常之命運的恐懼,由此使感情得到凈化。《俄狄浦斯王》《阿伽門農》《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特羅亞婦女》《美狄亞》等諸多大家耳熟能詳的名劇無一不在表現著「命運難逃」這一主題,也無時無刻不在彰顯著看似弱小的可以「被主宰」的人所具有的可以撼動命運的力量。

讀古希臘悲劇,想來就像自己隨著劇中人物一起走了一遭,喜怒哀樂皆具,酸甜苦辣嘗遍,一起哭一起笑,同生共死;又像是在劇中看見了自己,總是怔怔地望著劇中的那個自己,分不出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劇中,再將劇中的自己拉出劇外,如此掙扎一番過後,發現自己也一點點地變新著,就像當下這個季節大樹小樹上那一點點往外冒著的新綠。兩千多年以來,經典之於讀者,這是最鄭重的給予。

不禁又想起埃斯庫羅斯的《波斯人》,這部現存唯一取材於歷史題材、謳歌希臘人抵抗波斯人入侵、爭取民族自由、抨擊專制君主的古希臘悲劇,至今讀來依然熱血沸騰。這部劇由羅念生先生翻譯,他在1936年《〈波斯人〉在中國出版序言》中寫道:「本想譯噯斯苦羅斯的《阿加麥謨農》或《被縛的普洛麥秀斯》,但有一種力量鼓勵我試譯這個『充滿了戰爭色彩』的悲劇。當詩人製作本劇時,他心裡懷著兩種用意:第一種是凈化人類的驕橫暴戾的心理;第二種是激動愛國心,這兩種用意很值得我們體會吧!」顯而易見,以希臘人的愛國心激勵當時國人的愛國心乃是羅先生的用意。

從清末到民初,國民一直在抗爭,雖抗爭對象不同,但救國圖強的目標從未改變。在這一方面,我們和希臘的命運何其相仿!當其時,希波戰爭中誓死捍衛溫泉關的斯巴達三百勇士成為鼓舞民眾的典範,1902年,梁啓超曾作《斯巴達小志》,1903年,魯迅更以「自樹」為筆名在《浙江潮》上發表文言小說《斯巴達之魂》。而敢於與強權抗爭盜得天火的普羅米修斯,也成為時人爭相歌頌的榜樣。人人都置身於時代大潮之中,所需的是多一份情懷和擔當。

羅念生先生曾在他的早年發表的詩集《龍涎》中,收錄一首《東與西》的短詩,其中寫著:「東與西各有各的方向,我的想像還在那相接的中央。一百多年來,多少位前輩學者像羅念生先生這樣,以在中華大地上傳播古希臘羅馬文明為己任,終其一生執著於對西方的探尋與想像,將西方古典文明的經典作品引介到國內,啟蒙滋養國人,以期帶來國人精神之大改變。他們有周作人、朱光潛、羅念生、謝德風、嚴群、林志純、繆靈珠、吳於廑、楊憲益、楊周翰、水建馥、王煥生等,他們架起了東方與西方相互交匯的橋樑,傳來了東方與西方相互交融的福音,居功至偉。

《埃斯庫羅斯悲劇六種》序(節選)

羅念生

埃斯庫羅斯雕像

埃斯庫羅斯是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他的作品反映了雅典奴隸主民主制度形成時期的思想。他捍衛民主制度,反對僭主制度,鼓吹愛國主義思想,反對不義的戰爭。他給悲劇以深刻的思想,雄偉的人物形象,完備的形式,崇高的風格——這就是詩人對於希臘戲劇發展的貢獻。

……

埃斯庫羅斯開始創作時,希臘悲劇還處於早期發展階段。詩人對於戲劇藝術和技巧有許多偉大的貢獻,他使悲劇具備深刻的內容和完備的形式,因此古希臘人稱呼他為「悲劇之父」,恩格斯也這樣稱呼他。他「首先把演員的數目由一個增至二個,並削弱了歌隊的作用,使對話成為主要部分」。戲劇有了兩個演員,才有正式的對話,才能表現衝突和性格,所以增加第二個演員是個偉大的貢獻。但一齣戲如果只有兩個演員,在情節的處理上有些困難,例如《乞援人》中的達那俄斯許久不能同珀拉斯戈斯說話,顯得不自然。埃斯庫羅斯後來也仿效索福克勒斯,再增加一個演員。

埃斯庫羅斯所創造的人物是一些雄偉的人物。他劇中的人有些像神,不大像真實的人;他劇中的神又有些像人,不大像尊嚴的神。《波斯人》中的達瑞俄斯的鬼魂和《阿伽門農》中的克呂泰墨斯特拉都很尊嚴,有些像神,而《普羅米修斯》中的赫耳墨斯則像凡間奔走於兩軍之間的傳令官,《報仇神》中的阿波羅則像凡間法庭上的辯護人,並不顯得尊嚴。詩人把許多神介紹到他的悲劇中,《普羅米修斯》中只有伊俄是凡人,其他人物都是神。《報仇神》中也有許多神出現。《乞援人》和《波斯人》中的人物沒有什麼性格。《七將攻忒拜》中的厄忒俄克勒斯的悲劇則是由他的性格造成的,他本來很冷靜穩重,但是當他聽說他的弟兄波呂涅刻斯攻打第七個城門時,祖傳的詛咒便在他身上發揮作用,使他發瘋,暴跳如雷,不顧絕大的危險,親自上陣去和波呂涅刻斯對殺。一般說來,埃斯庫羅斯的人物的性格是固定不變的,唯獨厄忒俄克勒斯的性格有發展。埃斯庫羅斯的次要人物都是為了反襯主要人物的性格,或者為了引起某種氣氛,而不是為了使劇情複雜化。

埃斯庫羅斯很熟悉演出技巧,他的戲都是自導自演。據說布景,服裝,高底靴等都是由他首先採用的。他的表演很豪華,富於色彩。《乞援人》中五十個穿白袍的埃及女子組成的歌隊,珀拉斯戈斯和阿伽門農乘戰車進場,《阿伽門農》中的紫色花氈,《報仇神》劇尾的火炬遊行——這些場面都是很壯觀的。

埃斯庫羅斯的風格很莊嚴,崇高,雄渾有力,與他的悲劇中所表現的強烈的嚴肅的鬥爭相適應,但有時候過分誇張,以致意義晦澀難解。他的想像力很強,詞彙豐富,比喻的範圍很廣,但有些比喻很奇特,例如把乾燥的塵埃稱為「泥土的孿生姐妹」,把宙斯的鷹稱為「有翅膀的狗」。

《索福克勒斯悲劇五種》序(節選)

羅念生

索福克勒斯雕像

索福克勒斯是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他的作品反映了雅典民主政治全盛時期的思想。他提倡民主精神,反對僭主專制,歌頌英雄人物,重視人的才能。希臘悲劇到了詩人手裡,人物豐富多采,形式趨於完美——這就是詩人對於希臘戲劇發展的貢獻。

……

他和希羅多德交情很深,有詩送他遠行;他時常借用希羅多德的史料。他和詭辯派哲人阿那克薩戈剌斯和普洛塔戈剌斯是朋友。他很尊敬埃斯庫羅斯,但批評他太驕傲,說他在戲劇比賽中被他贏了一次,就氣憤不平。他對歐里庇得斯也很敬重,當他聽見歐里庇得斯的死耗的時候,他曾叫自己的歌隊為他誌哀。

……

英雄主義思想來自荷馬史詩,因為荷馬所歌頌的是為民族利益和生存而戰鬥的英雄人物。經過了希臘波斯戰爭,這個思想更是深入希臘人的心中……索福克勒斯抓住了這個時代風尚,在他的悲劇中描寫英雄人物,歌頌勇敢的行為。他的人物具有和仇敵或命運鬥爭到底的堅強意志,他們相信自己是站在正義的一方,所以臨危不懼,明知事之不可為而為之(例如《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和《埃阿斯》劇中的透克洛斯);他們或者自己有了過失行為而勇於負責,自承其咎(例如《俄狄浦斯王》劇中的俄狄浦斯),或者為了保護自己的榮譽而毅然自殺(例如埃阿斯)。索福克勒斯的人物具有堅強的毅力,能忍受一般人不能忍受的苦難。索福克勒斯曾說,他按照人應當是什麼樣來寫,歐里庇得斯則按照人本來是什麼樣來寫;換句話說,他寫的多是理想化的人物,歐里庇得斯寫的則是現實的普通人。

《歐里庇得斯悲劇五種》序

羅念生

歐里庇得斯雕像

歐里庇得斯是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他的作品反映了雅典奴隸社會民主制度衰落時期的政治和思想的危機。他反對內戰,反對虐待婦女,擁護民主,對神表示懷疑,同情窮人和奴隸。希臘悲劇到了詩人手裡,社會問題才提得特別鮮明,普通人的形象才占重要地位,心理描寫才更為深刻——這就是詩人對於戲劇發展的貢獻。

……

希臘悲劇到了歐里庇得斯手中,就形式而論,已經相當完美。隨著悲劇內容的革新,他在創作方法上有兩點偉大的貢獻,即寫實手法和心理分析。

歐里庇得斯的創作標誌著舊的「英雄悲劇」的終結。索福克勒斯曾經說過,他的人物是理想的,而歐里庇得斯的人物則是真實的。這是很有名的話,一語指出了古希臘悲劇的發展。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人物絕大多數是理想化的英雄人物。歐里庇得斯首先用日常生活來作題材,他的神話中的人物與他的時代中的普通人相去不遠,例如《特洛亞婦女》劇中所描寫的海倫簡直象個搔首弄姿的妓女。他甚至把農人和奴隸當作他的悲劇中的角色,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詩人使悲劇接近了生活,還可以看出他對被剝削、被壓迫的階級採取了新的看法。

歐里庇得斯善於描繪人物的心理,特別是婦女的心理。《希波呂托斯》寫變態的戀愛心理,《赫卡柏》寫復仇的心理,《伊翁》寫嫉妒的心理,《酒神的伴侶》寫瘋狂的心理。這些是通過人物的內心描寫來表達深刻的思想的,這在古希臘文學裡是難能可貴的。歐里庇得斯很能了解婦女的心理,因此有人說,他首先在希臘文學的領域裡發現了女人。

……

歐里庇得斯的歌隊逐漸失去了它的重要性,成為劇中的裝飾品,對劇情的發展沒有什麼幫助。在詩人看來,歌隊是劇情發展的障礙,可是古希臘戲劇的露天演出又少不了它(其功用與現代舞台上的布幕相似),所以詩人把它擺在不重要的地位上,這顯示戲劇形式的新發展,即是朝著現代劇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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