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名僧,論博學多才當首推支道林

文城觀點 發佈 2020-01-25T06:16:40+00:00

在魏晉名士中,如果說,謝靈運是亦玄亦佛、由玄入佛的重要代表,他標誌著當時的士紳已經認同和投入了佛教活動,那麼,支道林作為名僧,卻具有名士的傑出風采,是名僧、名士合一最典型的代表。

在魏晉名士中,如果說,謝靈運是亦玄亦佛、由玄入佛的重要代表,他標誌著當時的士紳已經認同和投入了佛教活動,那麼,支道林作為名僧,卻具有名士的傑出風采,是名僧、名士合一最典型的代表。

本來,在佛教剛傳入中國時,士紳名宦是恥於與僧人為伍的,名士輕視僧人,但到了東晉,這種狀況發生了變化,名僧與名士的交往非常密切。有的名士不僅與名僧有了深交,而且還與名僧思想默契,如上述所說的謝靈運就屬這一類。有的先前已是名士,後來成為名僧,如慧遠,他出生於雁門賈氏,是書香望族,他年少就喜讀書,十三歲隨舅舅令狐氏遊學許洛,他博覽群經,猶精於《老》、《莊》,他「性度弘博,風覽朗拔」,當時的「縮儒英達」們對他很是折服。顯然,慧遠出家前是頗有風度的名士,但在二十一歲時,他南下江東受阻,便隨道安出家,活動於恆山、襄陽等地,後來到了廬山,成為著名高僧,建立了遠近聞名的佛教傳播中心。此外,有的卻既是名僧又極具名士風采,他們不像一般的僧人,於幽深的寺院中讀經修禪,閉門悟道,而是涉獵道、玄之學,成清談名家,他們交際士紳名宦,豁達通脫。

支道林就是這樣一個兼名僧與名士於一身的典型人物。佛學史研究大家湯用彤先生曾說過:「自佛教入中國後,由漢至魏,名士罕有推重佛教者。尊敬僧人,更未之聞。西晉阮庾與孝龍為友,而東晉名士崇奉林公,可謂空前。此故不在當時佛法興隆。實則當代名僧,既理趣符老莊,風神類談客。『支子特秀,領握玄標,大業沖粹,神風清蕭。』(弘明集日燭中語)故名士樂與往還也。」(參看《世說新語·文學篇》)作為一代名僧,支道林頗有玄士風範,魏晉風度,受到了當時名士們的追崇。他確實是「理趣符老莊,風神類談客」,其人格魅力,非凡卓然。《世說新語》記載了眾多的名士、名僧的瀟洒言行,而關於支道林的就有近五十條,他既是名噪一時的得道高僧,又是眾口讚嘆的清談領袖,關於他,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支道林,本名支遁,俗姓關,他師傅可能是西域月支人,按當時習俗,僧人從師姓,改姓支氏,他生於晉愍帝建興二年(公元314年),卒於廢帝太和元年(公元366年),二十五歲出家,不久,到當時的京城健康(今南京)講經說佛。作為學識淵博的僧人,支道林的講經方式與眾不同,注重創造性的解讀。當時的健康,佛學之風很盛,各寺院常有講經大會,聽者眾多,講經時可以提問、辯論,稱為「講肆」。支道林「講肆」時,側重於抓住佛經經典要義,進行有創見的發揮,而對於經書的章句語詞,不是很在意,有時甚至遺漏。他的這種講經風格,被那些循規蹈矩、嚴禁刻板的保守經師們所輕視,認為是狂妄空疏,但是,卻為當時的一些上層名士所讚賞,如,謝安(後來是東晉的宰相,清談領袖),就非常欣賞支道林的講經風格,認為他善於把握佛理的精華,略去非緊要的枝葉,就像古代相馬師九方皋一樣,能「略其玄黃,取其駿逸」。

作為熟知道、玄的學者,支道林對《莊子·逍遙遊》有特別的愛好,他對《逍遙遊》的見解也非同尋常,他的理解超出了當時的向秀、郭象,「標新理於二家之表,立異義於眾賢之外」,使當時的群儒不得不嘆服。他曾在白馬寺與名士劉系之討論對「逍遙」的理解,當時學者認為「各適性就是逍遙」,支道林認為:「不是這樣的,古代暴君夏桀,大盜盜跖以殘害人為性,假如適性就是逍遙的話,那麼他們也夠逍遙了!」(參看《世說新語·文學篇》,劉孝標註)之後,支道林就作了《逍遙遊注》。

在支道林看來,「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莊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鵬、鴳。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於體外;鴳以在近而笑遠,有衿伐於心內。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於放浪,物物而不物於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若夫有欲當其所足,足於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猶飢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蒸嘗於糗糧,絕觴爵於醪醴哉?苟非至足,豈所以逍遙乎?」這裡強調的猶如《老子》中所曰:「禍莫大於不知足,知足之足常足矣。」講的是無欲而知足常樂。無欲方能逍遙,這和嵇康在《答難養生論》中「足者不外」的「至樂」觀點是相通的,只是,嵇康以道家的觀念來解「逍遙義」,而支遁則以佛家的觀念來解「逍遙義」,只有「至人之心」,即「無欲」的高層次「適性」,方能「快然有似天真」,超然逍遙遊。據說,後來在剡山,為了回應王羲之的發問,支遁又作了《逍遙論》:「後遁既還剡,經由於郡,王故詣遁,觀其風力。既至,王謂遁曰:『逍遙篇可得聞乎?』遁乃作數千言,標揭新理,才藻驚絕。」(《高僧傳·支遁傳》。湯用彤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也就是說,當時,王羲之為會稽內史,早聞支遁高名,但心存疑意,乘支遁歸剡縣途經會稽時,王內史有意刺探其風度、學問。他向支遁要《逍遙篇》,支遁立刻寫出主要內容,數千餘言,一揮而就,析理新穎,辭藻華美,讓王羲之讀了,嘆服不已。

支道林不僅對《莊子》的研究很有造詣,而且,作為佛學大師,他是當時般若「六家七宗」中「即色論」的創立者。他著有《即色游玄論》,可惜已佚,今存《妙觀章》殘篇見於《世說新語·文學篇》的注引中:「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支遁在《善思菩薩贊》中也有詩云:「能仁暢玄句,即色自然空」。此外,慧達《肇論疏》云:「支道林法師《即色論》雲,吾以為即色是空,非色滅空,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不自色],雖色而空。如知不自知,雖知恆寂也。」安澄《中論疏記》引《山門玄義》亦云:「第八支道林著《即色游玄論》雲,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雖色而空。[如]知不自知,雖知恆寂也。」(見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259頁。)

這裡的「色」指的是我們觸對的世界,我們所感知的事物的外在現象,是當前的現實,而這外在現象,這當前現實是虛幻的,是假相,所以,也可稱為「假名」。這裡的「空」是指事物常住的「自性」,這種「自性」是無法思議的,是不可名狀的,只能在修持中體驗,它是「無常」、「無我」、「寂滅」(三法印),因無法說明和表達,只能姑且用「空」來表示,「空」只是符號,它表達眾生在修持中,脫落常情迷執,在無我的觀照中如實實現的境地。所以,在修持過程中,把色與空,假名與自性,外在的現象或當前現實與超常體悟的境地對立起來了,就像世間學者所理解的,把現實與理想,現象與本質,形下與形上等的對立一樣,似乎是免不了的,但其實是沒有必要的,「色」與「空」,「假名」與「自性」,追根究底說來,是一切佛法所共有的,只是用程度不同的名稱來表示而已,就像「虛妄」與「如實」,「世間」與「涅盤」,「緣起」與「寂滅」等一樣,通過修證,通過體悟、觀法、趣入,實現以「色」證「空」,透過「假名」而契入「自性」,由「世間」進入「涅盤」,所以說:「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而「空」也離不開「色」,「自性」通過種種「假名」來體現,世間即涅盤,生死即解脫,在世即出世,不離世間而同入法界,所以說:「色即為空,色復異空。」支道林的這一「即色論」的基本觀點,是來源於《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原來有四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強調的修持目的當然是「由色入空」,早早地由「世間」進入「涅盤」境界,而所論的「即色」,只是說明趣入「空相」更方便,進入「涅盤」更便捷,贈與眾生進入佛境的入門券,也更廉價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位談論「色即為空」的佛學大師,並沒有閉門於幽深寂靜的寺廟中全心悟「空」,反而相當主動地投入精彩的現實世界中,結交達官顯貴,與上層名士交往十分密切。支道林在初到京城時,就因精通《莊子》而受到了王蒙、殷融等名士的讚譽,王、殷把支道林比作玄學大師王弼、衛玠的傳承人,這為他日後進入上層清談沙龍創造了很好的條件。支道林出家後雲遊健康,常住白馬寺,與劉系之、馮懷等辯論「逍遙義」,因以佛家的觀念新釋「逍遙」,超越了向秀、郭象的觀點,引起當時學界的關注,名聲大振。支道林在健康講肆,受謝安的讚許,又因與王蒙的交往,得到東晉南渡開國元勛王導的賞識。

在東晉永和時期,支道林以吳縣為基點,北上京城健康,南下名城會稽,他結交主持朝政的何充,以其善辯和睿智,出色地周旋於司馬昱、殷浩、王蒙、劉惔等一代玄學名流之中。他還與許詢在司馬昱的會稽王府中,講解《維摩經》,為王羲之講《逍遙遊》,並與王羲之、謝安、許詢、孫綽等名流同游會稽,清談論畫,品評人物。總之,支道林廣交京城健康和當時文化中心會稽等地的名流學者、名宦名士,充分展示他雖是名僧,卻極具名士風采的一面,他不僅研經修禪,還論玄、解《莊》,他向當時的其他名士一樣,作詩、寫字、養馬、放鶴,遊覽山水。本來,養馬、放鶴,並非僧人所為,而他則樂而為之。據《世說新語》記載,他養馬養得很有情趣:「支道林常養數匹馬。或言道人畜馬不韻。支曰:貧道重其神駿。」玩鶴也玩得豁達,有人送鶴給他,他把鶴帶到山坡上,對鶴說:「爾沖天之物,寧為耳目之玩乎!」說著就把鶴放了。(參看《世說新語·言語》)

支道林作詩更是一絕,他的詩,體現著僧、士合一的風格,他的詩,融合了莊玄學思與般若意趣,他的詩,既有自然逍遙的隱義,又有即色悟空的體驗。比如,在《詠懷詩》中,詩人寫道:


端坐鄰孤影,眇罔玄思劬。偃蹇收神轡,領略綜名書。


   涉老哈雙玄,披莊玩太初。詠發清風集,觸思皆恬愉。

   俯仰質文蔚,仰悲二匠徂。蕭蕭柱下回,寂寂蒙邑虛。

   廓矣千載事,消液歸空無。無矣復何傷,萬殊歸一途。(《廣弘明集》第三十卷上)

詩人正襟危坐,以孤燈獨影為伴,渺茫蒙謎時,勤勉幽思,凝神斂氣,專心領略經典。遊歷《老子》,悠思有無之道,披閱《莊子》,琢磨萬物起源。清風習習,神思敏銳,感觸良深,心曠神怡。景仰老莊的文采,悲嘆他們的離世。瀟瀟秋風下,老子歸去了,空虛蒙邑鄉,莊子也不見了,千載空寂夢,縱有金液還丹之術,終究歸於虛無,原本即是無,外物又怎能傷害呢?千物萬象,殊途同歸,本歸於無。支道林在此詩中,寫的是靜坐讀經典而深思的感受。他景仰老莊,勤讀經典,但從老莊的自然之道和歸隱解脫的境界並不能得到滿足。他實際上是重注老莊,以玄學的有無之道來釋讀道家經典,並由玄學而進入佛學,以「無」去悟「空」,將道、玄學理,融匯於佛理之中。正像上述所說的,在道玄研究方面,他註解《莊子·逍遙遊》,揭示「逍遙遊」的義理,見解深刻,詞藻華美,言當時的莊學名家向秀、郭象之所未言,令才華橫溢、心高氣傲的王羲之大為嘆服。

在佛學研究方面,支道林於健康(今南京)的講經大會上登台演講,當眾講肆,他不拘語詞細節,抓住佛經的精華要義,得到當時的大名流謝安、王蒙等的讚賞。在當時般學者關於色空論辯時,他既批評道安的「本無宗」,又反對支敏度創立的「心無宗」,提出了「即色為空」的理論。在道安看來,「一切諸法本性空寂」,他強調以「無」為「本」,「無」在萬化之前,「無」是實有,而「有」是「末」,是空幻不實的。而在支敏度主張「無心於萬物而萬物未嘗無」,只要心中無物,就不在乎萬物是空或是非空。支道林對兩派的理論都有批評,他寫了《大小品對比要鈔》、《即色游玄論》等論文,提出了「即色為空」的觀點,主張:「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世說新語·文學》注引《妙觀章》)他肯定道安「本無」的基本立場,但批評其把「末」看成是空幻的觀點,同時也批評支敏度「萬物未嘗無」的觀點,主張色不離空,空不離色,由「色」悟「空」。他所創立的「即色宗」派,努力把握般若學非有非無的佛理真諦,在當時的僧人和士宦,影響都很大。

總之,支道林既有高深的佛學修養,他研經講肆,著書撰文,傳播佛法,創立新宗,又有豁達的名士風範,他精熟老莊,廣交名士,精通書畫,養馬放鶴,既是得道高僧,又是清談領袖,是東晉那個特定時期,僧、士合一的典型。在魏晉前期,雖有大量佛經被譯出,但佛學並沒有被士大夫所接受,也就是說,東晉之前,佛教還未能與中國文化進行深層的融合。

兩晉之際的社會動盪,引發了精神大崩潰,使傳統文化的價值受到空前挑戰,為佛教契入中國文化提供了難得的歷史契機,同時,玄學文化所造成的自由清談之風也有利於佛教義學的傳播。在這種件下,從元康到永嘉之際,一些僧人如支孝龍、竺叔蘭、竺道潛、康僧淵等,開始與玄學名士的交往,使玄學名士們也開始對佛教有所了解,但是,這些僧人的玄學修養還不夠,未能在更深的理論層次上與名士交流,更未能引名士進入佛學。支道林作為東晉第二代僧人的代表人物,他的僧、士合一的身份,他的玄學與佛學的修養,他與京師及會稽的士族上流社會名士的交往,特別是他的清談風格,他的才學與氣度,大大有助於他對於佛學的傳播,吸引士紳們由玄入學,同時,他創造性地運用玄學語言解釋了佛經般若義理,創立了「即色宗」新學派,以較為深入的佛學理論,實現對向秀、郭象玄學理論的超越,大大地推進了佛學在健康、會稽等江南地區的巨大影響。顯然,支道林的理論與實踐活動,為士族玄學名士認同佛教,為東晉中國文化由玄學向佛學的轉化,也為爾後佛教的大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此外,支道林作為僧、士合一的傑出文化大師,他對美學的影響也是多方面的,他對莊子「逍遙遊」超越向、郭,從「無欲」而樂的角度作出了新的解釋,對於深入理解審美的「無利害關係」(康德語)很有啟迪價值;他的「即色論」揚棄道安、支敏度的說法,在有、無,色、空的統一中探尋悟道境界,對於探索審美的現象學意義,也是有啟發的;他創造性的講經方式,他的名士風度,他的道、佛意味的詩,以及他與名士交流的雅興,他暢遊山水、養馬放鶴的洒脫,等等,皆具有美的風韻,耐人尋味,引人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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