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我憶故我在

譯林出版社 發佈 2021-09-18T09:57:46+00:00

並非誰都能成為普魯斯特,但也許每個人都可從《方舟與白鴿:普魯斯特影像集》的「追憶」中獲取有關普魯斯特的一切,留住「似水華年」。

《追憶似水年華》流露著遲暮的憂傷,但對讀懂它的人來說卻又振奮人心,因為哀嘆中深藏的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的強烈欲求和留戀……

為了紀念普魯斯特,我們做了本帶著蛋糕與回憶香氣的影像集。並非誰都能成為普魯斯特,但也許每個人都可從《方舟與白鴿:普魯斯特影像集》的「追憶」中獲取有關普魯斯特的一切,留住「似水華年」。

[法國]帕特里西亞·芒特—普魯斯特 米蕾葉·納杜雷爾 著 / 張新木 譯 / 2021年8月 / 譯林出版社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李乃清

編輯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假若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人類將遭毀滅,在確知死期不遠到死亡降臨這段時間裡,你認為人類對此會作何反應?你在這最後的時刻又會做些什麼?

1922年夏,巴黎當時最為暢銷的晚報《不妥協者》邀請幾位法國名流作答這道題。

這些人或回答登山,或回答打牌、打網球、高爾夫球等。有意思的是,在這篇「末日赴死」報章問答結尾,出現了一番有違常識的警世論調:

如果我們真將面對死亡威脅,我想生活對於我們會忽然變得美妙想想吧,因為我們的懶惰和拖延,竟致那麼多計劃、旅行、戀愛、對人生的探究與我們失之交臂,未見實行!……大難不至,我們就會什麼也不做,我們會發現自己又回到日復一日的平庸生活,生活的欲望在此消磨殆盡。但是要熱愛生活,抓住現在,我們無需等到大難臨頭。想想這一點就盡夠了:我們是人,終有一死,也許今夜死神就會將我們帶離人世

這位就「末世論」發表上述高見的名人是個離群索居的小說家。此君生命最後14年在一張狹窄的床上度過,身上覆一堆薄薄毛毯,就著床邊的昏昏燈火,寫他那部長得令人稱奇的煌煌7卷本小說。

這部長篇巨著名為《追憶似水年華》(以下簡稱《追憶》)。

描摹的是走向沒落、騷動的「美好年代」里行將消亡的貴族階層浮世繪:上流社會無所事事的遺老遺少和飽食終日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他們奢靡浮華的沙龍和晚宴,他們病態糾結的情愛和嫉妒,他們虛虛實實的欲望和風雅……在這個世界裡,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疆界被打破,過去在不經意間埋下未來的線索,未來又沾染了懷舊滄桑的色彩,現在則曖昧不清……

自1913年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問世,《追憶》即被推崇為經典之作。一位法國批評家認為作者可與莎士比亞相提並論,一位義大利批評家把他比作司湯達,一位奧地利公主甚至願意與他談婚論嫁……

這位小說家名叫馬塞爾·普魯斯特,他寫具有摧毀性的「時間」,也寫具有拯救性的「回憶」。

本雅明說:「普魯斯特不可思議地使得整個世界隨著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一同衰老,同時又把這個生命過程表現為一個瞬間。那些本來會消退、停滯的事物在這種濃縮狀態中化為一道耀眼的閃光,這個瞬間使人重又變得年輕。」

而這一切,或許只需從一塊美味的「小瑪德萊娜」點心開始:

當往事不再留下任何東西,當物是人非之後,只有氣味和味道還能經久不散,雖說更為脆弱卻更有生命力,越是不具物形就越能持久,也越發忠貞不渝,如同人們的靈魂,需要時時想起、期待和希望,在剩餘記憶的廢墟上,在幾乎無法觸摸的水珠上,堅強不屈地支撐起那座回憶的巨廈。

普魯斯特的貢獻之一,在於出示給讀者一種回憶過去的方式——「無意識的回憶」。

有意識的回憶藉助智力和推理,但只有偶然出現的、經由某種意外的感覺(氣味、聲音等)觸發的「無意識的回憶」,喚醒了萬花筒般的往日情境,使「逝去的時光」得以存活於我們現在感受到的事物之中。

時間令人暈眩、無奈,但普魯斯特使這種「無意識的回憶」成為寫作動力,以文學挽救失去的時間,讓生命超越死亡,不被時間侵蝕。

回到1922年,在給《不妥協者》寄去答覆後剛過四個月,普魯斯特多年來不斷預言的事真的發生了——他患了感冒,不治身亡,年僅51歲。

馬塞爾·普魯斯特遺像速寫,安德烈·迪努瓦耶·德·賽貢扎克繪,留有題詞:獻給克洛德·羅傑-馬克斯夫人

去世前,普魯斯特應邀赴了一場宴會。他裹上三件外套、兩條毛毯,如約前往。返家時,他在冰冷的庭院裡等車,結果得了感冒,隨即發展成高燒,但他怕耽誤寫作,不讓醫生給他注射樟腦油。他繼續工作,除了熱牛奶、咖啡和煮過的水果,幾乎不吃不喝。感冒轉成支氣管炎,隨即惡化為肺炎,最終帶走了他的生命……

我「憶」故我在,這是普魯斯特的生存哲學。直至臨終前,體弱多病的他仍筆耕不輟,無畏地獻身於創作——他要用回憶去戰勝時間。至終,他以文學征服了永恆……

今天,當我們「追憶」這位150年前誕生的作家,或許會想起他在《追憶》末卷《重現的時光》中留下的句子——「『死亡』這兩個字為什麼對他毫無意義;他處於時間之外,又怎麼會害怕未來呢?」

01 普魯斯特家那邊

就像《追憶》中的「貢布雷」有斯萬家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一樣,普魯斯特的生活也有兩個邊:伊利耶,父親家那邊;奧德伊,母親家那邊。

他父親阿德里安·普魯斯特生於博斯和佩什交界處的小城伊利耶,1971年普魯斯特誕辰100周年,這裡更名為「伊利耶-貢布雷」。年輕的阿德里安天賦異稟,志在醫學,他是第一位離開家鄉前往巴黎求學的家族成員。32歲那年,他憑藉潛心之作《論腦軟化的各種形態》完成博士論文答辯,並通過嚴苛的醫學院會考。

讓娜·韋伊和阿德里安·普魯斯特教授

1866年,歐洲霍亂肆虐,普魯斯特這位從醫的父親成了那個年代的「抗疫專家」,他曾在三個月內穿行數千公里,遊歷法、德、俄等多國諸城追蹤疫情傳播途徑,向各國當局進言遏制擴散的方案。他被授予五等榮譽獎章,升任巴黎醫學院衛生學教授。此外,土倫市市長贈他以城市金鑰匙,馬賽一家防疫醫院則以他的名字命名。

普法戰爭爆發前的崢嶸歲月,阿德里安結識了聰慧清秀的少女讓娜·韋伊,她生於家業殷實的猶太家庭,父親是證券經紀人。阿德里安和讓娜於1870年9月3日結婚,這日正是拿破崙三世被俘第二天。兩人成婚後不久,巴黎淪陷,局勢緊張。

1871年7月10日,第三共和國的黎明破曉時分,讓娜在叔父奧德伊的大房子裡誕下她和阿德里安的長子馬塞爾,兩年後,她又在此生下另一個男孩羅貝爾。回憶兒時,羅貝爾常談起哥哥5歲、他3歲時童年相伴的場景,「哥哥帶著無限柔情照顧著我,就如母親一般呵護體貼。」

馬塞爾·普魯斯特(右)和弟弟羅貝爾,分別攝於1875、1877、1885年

由於父親長年勞碌奔波,普魯斯特從小就與母親極其親密。13歲時,他在自己的英語記事簿上做了次問卷遊戲,對問題「你最大的不幸是什麼」,普魯斯特答「和媽媽分離」;21歲時,他又重新填了這份問卷,同樣的問題,他認真寫道:「既沒有結識我母親,也沒有結識我外祖母。」

普魯斯特畢生都依戀著這兩個女人,維繫終身的情感紐帶也影響了他日後的創作。

想當初,外婆和我融為一體,在海邊迎著風邊走邊談。」童年時期的普魯斯特,夏天有些時日會跟隨外婆阿黛爾·韋伊去拉芒什海峽的特魯維爾海灘(後來則是卡堡)玩耍,《追憶》中的巴爾貝克海灘由此產生。

納特·韋伊夫人,閨名為阿黛爾·本卡斯特爾(1824-1890),普魯斯特最親愛的外婆。納達爾攝

讓娜從母親阿黛爾那裡掌握了讀說英語和德語的能力,還學習了彈奏鋼琴,她也十分注重教育孩子。普魯斯特所受的超前教育可從他十來歲時的家信中看出,在一封用德文寫給外婆的信中,他提到自己當時正在學習拉丁文。

受外婆和母親薰陶,普魯斯特從小喜愛閱讀,尤其是塞維涅夫人、喬治·桑和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一些作家。「我那充實的童年時光……我把它們全獻給了我心愛的那些書籍。」

02 「山楂樹」之戀

突然,童年的溫馨回憶湧上心頭,我在低洼的小路上停住了腳步。從那些邊緣呈細齒狀、閃閃發亮地探到路邊的樹葉,我認出了一叢山楂樹,可惜,春天過後花兒都凋零了。四周飄浮著往昔的五月星期天午後的氣息,那些蘊含著早已忘懷的信仰和過失的氣息。我真想攫住這些氣息……

普魯斯特對童年懷有溫柔的情愫,他很早就意識到,要「攫住」那片純真天地形態繽紛、具體而微的美感。

《追憶》中的「貢布雷」展現了敘述者童年時代感性的鄉野生活,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當松維爾花園的英國山楂樹、維福納河塘里飄浮的睡蓮……貢布雷有他兒時的幸福和煩惱,整部小說的秘密私語都在那裡窸窣作響。

普魯斯特9歲前,好幾個復活節假期都在伊利耶度過。阿德里安離家定居巴黎後,他的姐姐伊莉莎白嫁給了當地開布店的富商于勒·阿米奧,「人們在望彌撒前去這家商店,會聞到一股本色棉的清香。」這位「阿米奧姑媽」,經過長年演變,最後在全世界讀者心中成了《追憶》裡的「萊奧妮姑媽」。

萊奧妮姑媽的宅子有兩道門,廚娘弗朗索瓦絲去食品雜貨鋪走的是前門,她常帶回敘述者最愛的「雲青似染、粉紅如洇的蘆筍」;宅子的後門在小花園裡,夜晚大家圍坐大栗樹下,會聽到客人拉鈴時發出「羞澀的、橢圓形和金色的丁冬兩響」。

于勒·阿米奧夫人,閨名伊莉莎白·普魯斯特(1828-1886),「貢布雷」中萊奧妮姑媽的原型

萊奧妮姑媽家有條幽暗的樓梯,這讓敘述者想起就害怕:底樓是大人的社交空間,上樓睡覺就意味著「和媽媽分離」。有天晚上,在通往樓梯的走廊里,這孩子守著不走,非要媽媽來房裡補上「晚安吻」;為了安撫這個敏感憂愁的孩子,全家人給他弄來一盞幻燈,這東西「用捉摸不定的色光變幻和瑰麗多彩的神奇形象來取代不透光的四壁,繪上了傳奇故事的燈片,就等於一面面彩畫玻璃窗」。

在伊利耶,普魯斯特還著迷於姑父的卡特蘭芳草園,園邊一排山楂樹籬,將英式花園、印象派畫風與東方情調融為一體。「我流連在英國山楂樹前,嗅著這無形而又不變的香味,想把這時而消失、時而重現的芳香送進茫茫然的腦際……」

《追憶》中,散發著「杏仁味」的山楂花引領敘述者發現自然之美,還營造了他初見希爾貝特·斯萬的難忘場景,那是他的初戀、他的畢生所愛。

然而,普魯斯特對自然萌生的愛意很快因他的病而被「扼殺」。9歲那年,全家人從布洛涅樹林散步歸來,普魯斯特突發哮喘,差點死去。據羅貝爾回憶,「馬塞爾突然被一陣可怕的窒息攫住,幾乎喪命,父親驚呆了!從此,舊病復發的威脅在他的生命中徘徊不去。」這天之後,普魯斯特不得不徹底放棄「戶外樂趣、鄉野美景和奼紫嫣紅的鮮花」。

敏感,極度的敏感;虛弱,極度的虛弱。

哮喘引發了普魯斯特後來各種身心反應:咳嗽、胃疼、恐高、畏寒、失眠、潔癖、怕老鼠、怕噪音……一系列過敏症狀貫穿他的人生,纏綿病榻最後14年:門窗緊閉,幽微的密室,光線和空氣對他而言都是奢侈、致命的。

山楂花,也許是為失眠所困的普魯斯特最愛的花,音節中卻暗含著清晨甦醒後的痛苦(Aube-épine,即「黎明-刺」)。

「疾病有一種好處,就是能使我們接近死亡後的現實。」自9歲那場哮喘發作後,早熟的普魯斯特開始正視「死亡」:生活曾贈予他如此繁盛的美好,但從那一刻起,這樣的樂趣只能在回憶中重現……

1894年,他曾寫過哮喘病人的絕望經歷,「失去了他不曾找回的、空氣所帶來的安寧。」為順暢呼吸去抗爭、因病魔威脅而恐懼、對逝去的一切極度渴望……最終,「失去」與「找回」成了他傾注畢生心血進行創作的關鍵詞

03 在少女花影下,在少年們身旁

最喜歡的消遣?——閱讀、幻想、寫詩。

最想在何處生活?——在我的理想之國。

最能容忍的錯誤?——天才們的私生活。

……

普魯斯特讀中學時填寫的問卷,展示了一個勤於思考、理想主義的早熟少年。普氏研究權威讓·伊夫·達迪耶曾指出,這些粗略回答已包含他後來創作《駁聖伯夫》的所有要素:「一份期待、一份坦承、一份規劃、一份審美。」

普魯斯特像,保羅·納達爾攝,1887年3月24日

1882年,普魯斯特進入孔多塞公立中學。哮喘發作的日子,他常上課缺勤,但他學業成績優異,拿過「數學第二名、物理一等獎和哲學特等獎」。他講一口純正法語,有著「以世人不再閱讀的書籍為養料的、從無差錯的記憶力」。

排除健康問題,普魯斯特的中學生活總體歡欣鼓舞,大多數日子,他享受著歌唱、誦詩、去香榭麗舍大道的蒙梭公園遊戲的樂趣。放學後他常去那個公園,在那裡結識了多位大半生都保持聯繫的女孩子。

冬天外出時,他會在口袋裡放些熱土豆或烤栗子,用以溫暖雙手。他喜歡和安托瓦內特與露西·弗雷姐妹玩耍,她們的父親後來當上了法國總統;他的玩伴還有瑪麗·德·貝納達基,可愛的俄羅斯波蘭裔貴族女孩,她是他「年輕時的最愛」、「少時讓我沉迷和絕望的人」。瑪麗是《追憶》中希爾貝特的原型,也是普魯斯特《讓·桑德伊》中年輕女孩瑪麗·考斯徹夫的主要靈感來源。

瑪麗·德·貝納達基,馬塞爾的童年女夥伴,《讓·桑德伊》中瑪麗·考斯徹夫的原型,在《追憶》中則是希爾貝特·斯萬的原型

人們會在一張舊照上發現希爾貝特的另一原型雅娜·普凱:1891年,比諾大街網球場,普魯斯特跪在雅娜的石榴裙下,他倒持網球拍,仿佛在彈吉他!據雅娜回憶,普魯斯特當年喜歡在這個網球場和加斯東·德·卡亞韋(雅娜後來的丈夫)等朋友們相聚。他身體虛弱,不能打球,但他的談話總把一群姑娘吸引到他周圍的樹蔭下。

塞納河上訥伊市的比諾大街網球場,約1891年。馬塞爾·普魯斯特跪在雅娜·普凱的腳下,她是啟發希爾貝特的另一個原型

他來時總帶著滿滿一大盒糖果甜食。天熱時,大家硬要他到隔壁小店去買啤酒汽水。他買回來叫苦連天,手裡拎著一隻向老闆借來的破籃子。有時,一隻網球落到奶油點心中間,使玻璃杯和小姐們都驚跳起來。馬塞爾總是責備打球的人把球打過來是「毫無道理的惡作劇」。

這其中確有惡作劇成分:普魯斯特的魅力、敏感和熱情,常使小伙子們感到嫉妒,他們打來幾發球,就是為了擾亂在少女花影下的這片「愛情區」……

「今天早上,我吃了:一個水煮蛋、兩片牛排、五個土豆、一隻雞小腿、一隻雞大腿、三份烤蘋果」,這是15歲的普魯斯特假期寄給朋友的信,列完菜單,他又懇求對方保守秘密,擔心這會給人留下「貪吃」的印象,有損其「優雅讀書人」的形象。這是少年普魯斯特有趣的側面:書呆子氣、幽默、靦腆,還有著讓人略感驚訝的食量。

信的後半部分,他轉而談論自己的閱讀,在這方面,他的「食量」和他的早餐一樣驚人:他引述高乃依、拉辛,用莫里哀的詞彙寫了一幕劇;他提到在讀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台》,「很美,也很悲慘」;他正在學習拉丁文、希臘文和歷史;他剛讀了66頁雨果;還評註了「至少250行《埃涅阿斯紀》」。

最後一年的哲學課上,教師阿爾封斯·達爾呂的智識之光和詩性講解給普魯斯特留下深刻印象。「用不著我們費勁辨讀的東西不屬於我們,唯有我們從不為人知的陰暗處提取出來的才源於我們自身。」達爾呂啟發普魯斯特從內省出發,構築個人化的關於時間綿延的觀念。人們仿佛被他們腳下沉重拖帶著的歲月拉長的圖景,後來成了《追憶》中最深邃的意象之一。

在孔多塞求學時,普魯斯特還結識了幾位志趣相投的同學,這些少年未來在各自領域都取得了矚目成就——歷史學家達尼埃爾·阿萊維、羅貝爾·德雷福斯;戲劇家羅貝爾·德·弗萊爾;詩人、評論家費爾南·格雷格;弗萊爾和格雷格後來都被推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

雖說這些少年個個聰明絕頂,但普魯斯特的口才和文采讓他們意識到,眼前有個無可爭議的天才。他神經過敏的熱情又令他們不適。據阿萊維回憶:

有天我正和同學聊天,突然感到有人搭上我的肩。轉身一看,是普魯斯特。我甩開他的動作有點猛,他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我讓他難堪了。我有時覺得他有點做作,讓人不舒服……他有些憂鬱……我們是男孩,而他是個另類

《在少女們身旁》校對過的長條校樣

普魯斯特曾喜歡和女孩一起玩耍,但從他16歲的信中可以看出,他對這些同學少年的興趣漸漸有了性的意味,尤其是對雅克·比才(歌劇《卡門》作者之子)。

1888年春,普魯斯特致信比才,「我難過時唯一的安慰,是去愛與被愛。而你是真正能滿足這一需要的人。」遭到比才拒絕後,他哀惋道:「我很難過不能摘下那鮮美的花,我們不久就無法摘取了。因為它終將結果……而且是禁果。

04 「卡特利蘭」周圍

中學畢業後,普魯斯特應徵入伍,駐守奧爾良第76步兵團,服了一年兵役。

這個衣冠不整的義務兵,身穿飄動的軍大衣,一雙溫柔如羚羊的大眼睛,隱沒在花盆似的軍帽帽檐之下。畫家雅克-埃米爾·布朗什回憶:「馬塞爾解扣的軍大衣、步兵帽,和他的髮型、清純橢圓臉、青年亞述人的模樣,構成一個奇怪的組合。」愛德華·索萊爾的描寫則更鮮活,說普魯斯特是位可愛的「女瘋子」,他去參軍,覺得和年輕陽剛的人們一起過日子「尤為興奮」。在部隊受訓時,普魯斯特在64人中名列倒數第二,好學生卻不是個好兵。

馬塞爾·普魯斯特到奧爾良第76步兵團服兵役

服役期間,每個周日,普魯斯特獲准回巴黎「休假」,這一天,他常去拜訪好友加斯東的母親阿爾芒·德·卡亞韋夫人。周日宴會,她邀請的客人有上百位,集合了藝術家、政治家、外交家、演員、作家等。普魯斯特在那裡結識了阿納托爾·法郎士,這為他塑造《追憶》中的作家貝戈特提供了素材

過去,他因著「法郎士書籍中顯而易見的美」,「像鐘乳石一點一滴地形成那樣」把他想像成一位「白髮蒼蒼的溫柔歌手」;現在,他看到自己面前這位作家「蝸牛殼一樣的鼻子,蓄著黑色山羊鬍子」,不免感到失望……

普魯斯特更喜歡待在優雅的夫人們身旁,例如那位長著一雙茨岡女人般褐色熱情眼眸的熱納維耶芙,這位史特勞斯夫人是拒絕他示愛的雅克的母親,「有種原始的、東方的、憂鬱的美」。

她26歲因作曲家比才去世而成了寡婦,後又嫁給富有的律師埃米爾·史特勞斯,她身世坎坷,卻說話風趣,有時還會面帶天真說出駭人聽聞的事,因著這位妙語連珠的女主人,普魯斯特為《追憶》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找到了原型。也是在貴族雲集的史特勞斯府邸,普魯斯特遇到了斯萬的基本原型夏爾·哈斯,一個英俊的猶太富公子,他是詩人們和畫家們的朋友、一家頂級橋牌俱樂部的會員……

史特勞斯夫人送給普魯斯特的記事本。從1908年至1918年,普魯斯特為《追憶似水年華》 準備了各種前期記錄,還裝飾上一些速寫

青少年時代起,普魯斯特就對社交頗感興趣,這讓他那些同學困惑不已。他略顯做作的舉止、對他們母親行的吻手禮、送給「風雅女郎們」的花卉糖果,都讓他們覺得他輕浮。在布朗什筆下,中學剛畢業的普魯斯特已酷似半個「紈絝子弟」。

他那水綠色絲質領帶打得很隨意,褲子總擰著,外套飄灑,手拄一桿白藤手杖,灰色珍珠手套上鑲著黑色條紋,又破又皺又髒,高高的帽子狀如刺蝟;紐眼上總別著某種蘭花,八成是英國大使利頓爵士的贈物。他端坐某位貴婦腳邊,抬起前一天刮過的臉看著她,神情優雅又莊重,對奧黛特·斯萬如此,對蓋爾芒特夫人如此,對香榭麗舍大街上私人套房的女房東也是如此。

現實生活中,最先出現的是他外叔公路易的情人洛麗·海曼,一朵「故作風雅的奇特交際花」,她曾激發了畫家詹姆斯·迪索和作家保爾·布爾熱的創作靈感。《追憶》中,風流的外叔公路易成了阿道夫,洛麗則是他身畔充滿異域風情的「粉衣女郎」。這個令年輕敘述者著迷的女人,奧黛特,後來成了斯萬夫人。在普魯斯特的青年時代,洛麗常把「我的小馬塞爾」帶在身邊,1888年送了他一件珍貴禮物:一本布爾熱的小說,還綁束著她裙上的一條緞帶。

洛麗·海曼的肖像。這位半社交女郎曾是普魯斯特外叔公的情人,啟發普魯斯特創作了《追憶》中的人物「奧黛特」

不戴任何首飾,著一件黃色絲網連衣裙,裙上滿是卡特利蘭圖案,烏黑髮髻上也插著幾朵卡特利蘭,倒掛在籠罩於淺淺光環下的這座塔上。她像她戴的花兒一樣清新,像花兒那般若有所思……

普魯斯特1896年創作的短篇小說《無動於衷》可視作《追憶》中「斯萬之戀」的初版。布朗什所說的「某種蘭花」便是這裡的「卡特利蘭」,小說中那個情慾紛紛的經典橋段的「主角」——馬車打了個趔趄,斯萬藉口為奧黛特擺正胸前的卡特利蘭,進而「在那晚占有了她」。於是,「擺正卡特利蘭」(faire catleya,意指「雲雨」)成了這對情侶間的隱語,隨著《追憶》小說和各版本電影的傳播,這種隱晦表述成了流行語,在歐美風靡一時,甚至超過了可憐的「小瑪德萊娜」。

「當我們害怕失去她時,我們眼中便只有她一個。當我們確信已得到她時,我們才會將她與別的女人作比較,而且覺得哪一個都比她好。」普魯斯特一針見血地指出,「占有」之後便是「厭倦」……

Color 攝影

在普魯斯特眼裡,兩情難保長久,惟有「嫉妒」介入,才能拯救寡淡的愛情。斯萬對奧黛特如此,敘述者對阿爾貝蒂娜亦是如此。「寫這本書時我真感到,要是斯萬認識我又肯接受我的指導,我該能有法子讓奧黛特回到他身邊。」在寫給安德烈·紀德的一封信中,普魯斯特歷數他當戀愛導師的本錢。「雖說我從自己這兒什麼也得不到,但我卻擁有一種力量,常能幫他人祛除痛苦,帶去歡樂(我肯定這是我惟一的天賦)。」

嫉妒往往表現為一種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愛情生活中採取一種專橫態度。」我們能否真正了解自己所愛之人?在《追憶》這本文辭懇切而又痛苦的書中,普魯斯特直視每對戀人眼中的妒火。他愁腸百轉,憂思我們為何渴望彼此占有,嫉妒如何比死亡更持久,以及我們是否可以重返初戀的青澀……在剖析「嫉妒」最黑暗的恐懼方面,普魯斯特是當之無愧的大師。他曾給冒險選擇同居的人一句忠告:「倘你當真和一個女子同居了,你很快會發現她身上那些使你產生愛情的東西都消失了,但『嫉妒』卻能令兩個人重新走到一起。」

05 地名與人名:無數社交界

奧德伊,普魯斯特的出生地。路易十四時期,莫里哀和拉辛在此避暑;19世紀,雨果和龔古爾兄弟都曾在此靜享安寧;大畫家布朗什一家也曾居住於此——1892年,正是在這裡,他為青年普魯斯特作了那幅著名肖像。

21歲的普魯斯特,唇上蓄鬚,杏眼微垂,「眼睛像棕色和金色的甜燒酒,在纏人的目光里,因對萬物的了解而產生的悲傷沉浸在一種輕快的狡黠之中,那種突然因他的願望而變得徹底的冷漠,則帶有一種虔誠、遐思和無止境幻想的金色光彩。」他左胸佩一朵卡特利蘭,如《追憶》中所寫,它「不像真花兒,而像是用絲綢、緞子做出來的」,這迷人的花朵襯著他,有種時髦與懶散的混雜氣質,使人在剎那間想起奧斯卡·王爾德。

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著名肖像畫,雅克-愛彌兒·布朗什作,1892年。畫作現陳列於奧賽博物館

這張不太端正而略顯病態的臉,就長在這位優秀的年輕人身上。他優秀到似乎能在整個巴黎面前顯擺,膽大妄為卻不虛張聲勢……其面容的真相,光彩清新如沐春風,若有所思之美勝於思想之美,還有幸福生活的精美。

正如《讓·桑德伊》中的肖像自述,普魯斯特感受到了這種美。於是,他在赴宴路上放慢腳步,在夏日夜晚快樂閒蕩。見路人眼裡映出自己的英姿,他感到歡心。「他有時過分誇張這種優雅,變成搔首弄姿,但風趣詼諧,如同他有時過分誇張自己的和藹可親,像在阿諛奉承,但做得聰明。」據格雷格回憶,「我們內部甚至創造了普魯斯特化這個動詞,形容自己十分清楚意識到的親熱恭維,帶有老百姓眼裡沒完沒了、滑稽有趣的『客客氣氣』。」

馬塞爾·普魯斯特(後排中)與朋友們在一起,1899年在安菲翁的朋友布朗科凡家。其中前排有卡拉芒·什麥公主,第二排右邊有女詩人安娜·德·諾瓦耶

作為社交界寵兒,普魯斯特堪稱舉世無雙的「談話者」,儘管他自己非常清醒——「我們為別人說話,但為自己沉默。」「普魯斯特化」的收件人包括一長串巴黎名流:孟德斯鳩、法郎士、卡亞韋夫人、史特勞斯夫人,以及那些沙龍宴會的座上賓……

當洛麗收到普魯斯特那15枝長柄菊花時,附贈「我建議把這個世紀叫作洛麗·海曼的世紀」;蓋爾芒特夫人另一原型伊莉莎白·格雷夫勒伯爵夫人曾令普魯斯特神魂顛倒,「我不知道自己去過多少次歌劇院,只是去欣賞她那身著裝,她登上樓梯的樣子」;女詩人安娜·德·諾瓦耶的小說出版,普魯斯特將之比作「一座可供人類沉思的奇妙星球」,繼而嘖嘖讚嘆,「我一點都不羨慕尤利西斯,因為我的雅典娜更美麗、更有才。」

伊莉莎白·格雷夫勒伯爵夫人(1860-1952),納達爾攝。她是蓋爾芒特侯爵夫人的原型之一。「我不知道自己去過多少次歌劇院,只是去欣賞她那身著裝,她登上樓梯的樣子,」普魯斯特寫道

說到「尤利西斯」,普魯斯特確實跟喬伊斯碰過一面。1922年,兩位作家都出席了里茲飯店慶祝斯特拉文斯基芭蕾舞劇《列那狐》首演的晚宴。喬伊斯姍姍來遲沒穿禮服,普魯斯特則自始至終未脫下毛皮外套。喬伊斯後來回憶:「我們的談話總以否定式作結。普魯斯特問我是否認識某某公爵,我說『不』。女主人問普魯斯特是否讀過《尤利西斯》,他答:『沒讀過』。」

晚宴結束,普魯斯特與那日作東的斯契夫夫婦上了他叫的計程車,喬伊斯問也不問就坐進車裡。上車後他先打開車窗,繼而又點上一支煙,兩個動作對普魯斯特而言恰恰都是要命的。歸途中普魯斯特雖然說個不停,卻沒半句是對喬伊斯說的。車到普魯斯特寓所,他悄悄對斯契夫說:「請對喬伊斯先生說,讓我的車送他回去吧。」計程車將喬伊斯送回住所。此後二人再未謀面。

Color 攝影

如許場景,讓人不禁想到《所多瑪和蛾摩拉》中蓋爾芒特夫人那句苦澀真言。「社交界就是這樣,大家都看不透對方,都不跟對方說自己想說的話,不過,生活中到處都是這樣。

曾有人揶揄,普魯斯特隨口發出讚美,就像他身不由己地咳嗽。他的恭維讓那些夫人迷醉,她們珍藏著他的感謝信。但他也寫過充滿惡意的信件——只是從沒寄出罷了。也許,整部《追憶》可以視作他沒有寄出的最長信件……

1892年夏,史特勞斯家在特魯維爾的莊園裡留影,坐者左起依次為馬塞爾·普魯斯特、艾蒂安·岡德拉、熱納維耶芙·施特勞斯

《追憶》中的社交場五百多個人物,小說家帶我們進入當時的貴族沙龍:賓客們討論政治、文學、音樂和繪畫,同時品評夫人們的帽子或衣裙。年輕的馬塞爾興致勃勃步入這些場所,而偉大的普魯斯特感興趣的不只是受邀,他要核實社會結構,「人們在社會和愛情中的相互關係」,他把社交界看作奇妙的動物博物館。「任何作者對自己的人物都不像他這樣既冷酷無情又心慈手軟。」雅克·波雷爾評價,「他把人物像兔皮那樣翻過來,但他先是狂熱愛戀。」

在《女囚》中,普魯斯特確實寫道,故作風雅是心靈的嚴重疾病,「但不會把心靈完全搞壞」。在社交界,他用那雙「翠鳥般的敏銳眼睛」觀察,他享受其遊戲規則,同時又對其進行尖銳批判。普魯斯特得以稱為「社交界」作家,是因他生活在無數社交界之中,一個多世紀下來,去除種種面具之後,我們仍感到自己處於這些社交界。他寫下的關於愛情、友誼、欲望、嫉妒、喪失及記憶的文字,今天看來仍具有激動人心的現實性。

06 「心靈的間歇」,重建「遺忘園」

「真正的生活,最終得以揭露見天日的生活,才是唯一真正經歷的生活,這就是文學。這種生活時刻存於藝術家和每個人身上。只是人們沒有察覺它,因為不想把它弄個水落石出。」

退役後多年,普魯斯特都沒個正經職業。父親希望他進外交界,他報讀了政治學院,但又明確表態,「文學和哲學以外的事,對我來說都是浪費時間。」

普魯斯特的速寫,繪在寫給雷納多·哈恩的信的頁邊上。後者幽默地吹噓選用米其林輪胎有多好多好

他去巴黎大學旁聽未來表姐夫亨利·柏格森的哲學課;初學繪畫,在羅浮宮流連忘返;拜訪少時結識的女主人,拓展社交圈……他去瑪德萊娜·勒邁爾的畫室,這位「創造的玫瑰僅次於上帝」的水彩畫家,部分激發了《追憶》中維爾迪蘭夫人的塑造;他與「魅力超群絕倫」的音樂家雷納多·哈恩結下親密友誼,後者對「樊特伊小樂句」(普魯斯特在《追憶》中虛構的一首奏鳴曲)的創作功不可沒。

當時,普魯斯特的老同學們已步入職業軌道,他卻無法像嚴父慈母所希望的那樣立身行事。就在眾人快對小馬塞爾失去信心時,1896年,普魯斯特宣布發表第一部作品《歡樂與時日》,書名模仿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的長詩《勞作與時日》,但以天真的「厚顏無恥」把「勞作」換成了「歡樂」,這是他《追憶》之外唯一一本在世時出版的作品。

普魯斯特請來法郎士作序、勒邁爾繪圖、哈恩作曲,但這本處女作反響平平,它的正文過於華麗,附加部分過於繁複,價格又過於昂貴,「柔軟光滑的書頁」令嚴肅批評家不快,他們覺得這不過是風流才子的無聊消遣。

「這位年輕朋友的書有著疲乏的微笑、疲乏的姿態,但無失美感和優雅。」法郎士在簡短熱情的序中寫道,有一種「靈活、深刻和真正敏銳的智慧」、「詩人一眼就看出了隱秘的思想和欲望」、「溫室般的氣氛」、「高雅的蘭花」、「奇特病態的美」、「人們在此呼吸到了世紀末的頹廢」。

「馬奈風格」的雷雅娜的素寫,馬塞爾·普魯斯特作。1919年6月至10月,普魯斯特正是暫住在這位女喜劇演員家裡

而倏忽間,新世紀悄然而至,巴黎街頭,文學雜誌社nrf(《新法蘭西評論》,伽利瑪出版社前身)掌門人加斯東·伽利瑪偶遇普魯斯特,立刻被這個「目光溫柔、神情漠然」的青年打動,兩人由此訂交,十餘年後,即1913年秋,普魯斯特找到伽利瑪,希望《追憶》交由他出版,但審稿的紀德被兩疊550頁厚的稿子和公爵夫人家沒完沒了的飯局弄得不勝其煩,斬釘截鐵拒了書稿。

普魯斯特輾轉多家找到格拉塞,自費出版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外界反響熱烈,紀德追悔莫及,主動寫信致歉:「拒絕此書是nrf犯下的最大錯誤,也是我此生最後悔內疚的事。」伽利瑪打友情牌挽回敗局,普魯斯特領情,1918年,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由其出版,引起評論界關注,1919年裹上印有「龔古爾獎」字樣的「腰帶」進入大眾讀者視野,這是nrf有史以來第一次使用腰封

1923年,普魯斯特已去世,距《追憶》首次出版又過10年,紀德重讀《歡樂與時日》,用「今天已富有經驗」的審美眼光看,

《追憶》中能欣賞到的東西,無一不在這部作品中呈現……斷斷續續的追憶,悔恨之情的淡漠,地名引發的聯想力,嫉妒的困擾,令人心悅誠服的景色描繪——甚至維爾迪蘭家的晚宴,賓客們的故作風雅,言談間流露的自負——這類洞察入微的描寫,這種藝術上的用心對普魯斯特分外珍貴,而且常常滋潤他的思想。

《歡樂與時日》中有部令人揪心的短篇《一位少女的懺悔》,全文貫穿負罪主題,並以「母親死亡」的悲劇收場。小說主人公是個女孩,她和家人在鄉下度假,常去神秘的「遺忘園」散步……

自外婆去世後,普魯斯特開始重建內心的「遺忘園」。《追憶》中,敘述者重回巴爾貝克,無意間扔下外婆曾經幫脫的短靴,倏忽間又見她「慈祥、關切和失望的面孔」,那一刻,想要重新將外婆擁入懷中的渴望和真正體會到她已離世的痛楚交織在一起。這個片段,也許是整部《追憶》最動人的場景。普魯斯特將這種從已知事實到真切感受事實的滯後,命名為「心靈的間歇」,他曾考慮以此冠名整部巨著。

「感官的欲望把我們引向各處,但時過境遷,您又帶回什麼?內心的悔恨和精神的渙散。」早期作品中,普魯斯特曾用《效法基督》中的這段話作為題銘。經歷壯歲徘徊、雙親離世,他已厭倦遊樂,在悔恨交加中決心提筆「雕刻時光」,將「遺忘園」中的記憶揉碎,一瓣一瓣地過……

我幼時覺得,《聖經》中任何人物的命運都不像挪亞那樣悲慘,洪水把他困在方舟里四十晝夜。後來我常生病,不得不在方舟中度過漫長歲月。於是懂得,雖然方舟緊閉,大地一片漆黑,但挪亞從方舟里認識世界,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

1906年,普魯斯特搬到奧斯曼大街102號外叔公生前居住的房間,開啟漫長的幽居避世的寫作歲月。為了隔絕噪音,他把整個房間鋪上軟木;他希望床的朝向使「看到客人進屋的視線與房間對角線相合,偶然射入室內的陽光從左面進,壁爐熱量從左面傳來,但他常抱怨爐子不是太熱就是太冷」;床邊擺著他稱為「小艇」的邊桌,上面是書籍、紙張、蘸水筆和煙燻療法用具;周身放著他那些黑漆布封面的學生練習簿,他從中剪下選定段落,貼在定稿本上……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

馬塞爾·普魯斯特遺像,曼·雷伊攝

整部《追憶》的第一句話第一個單詞「longtemps(久矣)」由long(長)和temps(時間)組成,「長」和「時間」也是人們談論它繞不開的話題。法文本全書近3000頁,且多是「綿延」長句,三分之二的句子超5行,四分之一的句子超10行,最長的句子有394個法文單詞、2417個字母,若以標準印刷字體排成一列,這個句子約有4米長,足可在酒瓶底部繞上17圈

《追憶》無疑是一部挑戰閱讀極限的小說,連普魯斯特的弟弟羅貝爾都表示:「要身患重病或腿部骨折,才有時間去讀《追憶》。」更為世人熟知的是法朗士那句哀嘆——「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

但普魯斯特覺得有必要寫那麼長,因為他想表明,時間如何在我們一生中逝去,時間如何改變我們,而我們又如何能把時間留住……

若你無法忍受他用30頁描寫床上輾轉反側,用150頁渲染蓋爾芒特家的晚宴,然後再用另一卷的一半篇幅鋪陳蓋爾芒特家的聚會……那你會因過早轉身而錯過由馬賽克精心鑲嵌的全景巨畫,錯過一座由時間碎片巧妙砌築的記憶大教堂。

普魯斯特曾探討人剛讀完一本好書後可能產生的複雜情感:

合上書,我們不敢聲稱自己得到全然滿足,要麼出於羞愧,要麼出於想成為被憐憫對象的欲望,抑或為了別顯得太快樂,又或因為快樂一旦被考察質疑,它就消失了。

普魯斯特的《追憶》,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此書表面上看頹廢、消極,流露著遲暮的憂傷,但對讀懂它的人來說卻又振奮人心,因為哀嘆中深藏的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的強烈欲求和留戀……

《追憶》的敘述者表示,「我用我的書給讀者提供閱讀他們內心的方法。因此,我並不在乎他們對我的褒貶,只求他們告訴我,他們在自己內心讀到的,是否就是我寫下的這些話。」

「回憶」就像「一個藥房,裡面有毒藥,也有鎮靜劑」。的確,不是誰都能成為普魯斯特,但也許每個人都可從「追憶」中獲取升華,留住「似水華年」。

紀念普魯斯特誕辰150周年、逝世100周年

普魯斯特家族認證

收錄360餘幅珍貴照片和手稿

解密關於普魯斯特和《追憶似水年華》的一切

《追憶似水年華》全譯本譯者張新木教授翻譯

隨書附贈筆記本

參考資料:書籍《追憶似水年華》《追尋逝去的時光:選本》《方舟與白鴿:普魯斯特影像集》《天鵝之舞:普魯斯特的公爵夫人與世紀末的巴黎》《追尋普魯斯特》《尋找時間的人:普魯斯特傳》《椴花茶中的時光》《與普魯斯特共度假日》《擁抱逝水年華》《普魯斯特私人詞典》《普魯斯特研究文集》《普魯斯特學術史研究》《普魯斯特與感性世界》《普魯斯特的空間》《偏見》《我與書的奇異約會》《那地方恍如夢境》《普魯斯特·龔古爾獎:一場文學騷亂》《普魯斯特對陣谷克多》《我們都愛普魯斯特》等;影像《How Proust Can Change Your Life》《追憶似水年華》《斯萬的愛情》等。致謝:董伯韜、宋暘、張露、姚燚、唐洋洋、陳斌、周願等

本文歷史照片來自《方舟與白鴿:普魯斯特影像集》,版權歸譯林出版社所有。未經授權,請勿使用

實拍圖除特別說明外,均為桃知君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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