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晏殊詞的富貴氣

悠悠文學歲月才女 發佈 2020-01-29T16:51:49+00:00

被稱為「太平宰相」的晏殊,一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雍容富貴的生活環境中度過的,因此,描寫「富貴」生活,正是晏殊詩詞取材的一大特點。

被稱為「太平宰相」的晏殊,一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雍容富貴的生活環境中度過的,因此,描寫「富貴」生活,正是晏殊詩詞取材的一大特點。他有《長生樂》即是其描寫富貴生活的作品。詞云:

玉露金風月正園,台榭早涼天。畫堂嘉會,組繡列芳筵。洞府星辰龜鶴,福壽來添。歡聲喜色,同入金爐泛濃煙。清歌妙舞,急管繁弦。榴花滿酌觥船。人盡祝、富貴又長年。莫教紅日西晚,留著醉神仙。

從宋人筆記記載來看,晏珠對文學藝術如何表現富貴生活的理解,往往不在物慾,而在精神感受,有其超越凡俗的特質。詩詞表現富貴大略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是貪慾型的極力炫耀自己擁有的財富之多地位之尊、居宅之豪、衣食之貴;言財富則金帛田產,言地位則公侯將相,言居宅則富麗豪華,言穿著則珠光寶氣,言肴饌則玉盤珍饈。這種作品表面看來似乎切題,實則沾滯拘泥,未能脫塵超俗,是一種層次低級的情趣,晏殊所不取,並譏之為「乞兒相」。第二種是超越型的:超越於富貴生活本身的物質享受,其作品雖也取材於「富貴生活」,但卻能超越於「富貴」的直接描寫,不是用貪得無厭的「乞兒」眼光去表現「富貴生活」,而是用藝術家的眼光去追求一種高品位的「富貴氣象」;

不是用感官去感受「富貴生活」給自己帶來的物慾享受,而是以心靈去感受「富貴生活」賦予自己的那種超物質的精神含蘊。這是一種高層次的審美情趣,表現於詩詞,則可達到「皮毛落盡,精神獨存」的藝術效果。晏殊詞描寫「富貴」以及他對富貴生活的品味和理解,正是此種境界的完美體現。關於這一點,吳處厚在其《青箱雜記》中有過很具體而又精彩的一段記載:

晏元獻公雖起田裡,而文章富貴出於天然。嘗鑒李慶孫《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名花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兒相,未嘗諳富貴者。故余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若『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以此句語人曰:「窮人家有這景致也無?」

由此可見,晏殊在表現「富貴生活」時,他不同於李慶孫,「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這段話是晏殊審美情趣的最好自白。他的這種「不言金玉」而惟取「氣象」的表現方法是遺貌取神的方法,是以優裕富貴的物質生活為基礎,超越於物質的一種精神享受。面對樓台殿宇,他卻欣賞飄飛於樓台側畔的楊花;面對簾幕重重,他卻欣賞任情穿梭於簾幕中間的盈盈飛燕。同樣,在「梨花院落」中,他欣賞那令人心曠神怡的「溶溶月」;在「柳絮池塘」邊,他感受這令人愜意舒適的「淡淡風」。他這才是深諳了「富貴」的內含之美。對此,我們可以從四個層面加以理解:

如晏殊所云,此種「景致」,「窮人家」的確沒有,只能是達官顯貴才有的「富貴氣象」。達官顯貴整天生活在富麗堂皇的庭院之中,司空見慣,本已不以為然,若再專門形容「金玉綿繡」之類,追求物慾享受,必然若傖父乞兒,了無意趣。所以他對李慶孫詩中「金書字」、「玉篆牌」之語言甚覺膩味,其沒有脫開貪婪金玉的低級俗趣。所以,晏殊所表現的是一種超越富貴的精神升華,是異於常人的高層境界。歐陽修《歸田錄》也記載了晏元獻對詩言富貴的看法:

晏元獻喜評詩,嘗曰:「老覺腰金重,慵便玉枕涼。」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此善言富貴者也。人皆以為知言。

這段話和吳處厚《青箱雜記》里的那段話有同樣的內含,都是摒棄物慾,只求精神;脫離物象,意在象外。因其「腰金」、「玉枕」飾言富貴,突出金玉,故給人以「貪財」的感覺;而「笙歌」二句,雖言富貴,卻不滯於金玉之物,只是從「人文環境」角度進行描繪,通過感官透射出「富貴氣象」來,這自然是高層次的表現。並非所有的達官顯貴都能感受到這種「超然物外」的「富貴氣象」,惟有意趣高雅、深諳富貴內含者才可感受得到。若是低俗等閒之輩,他才不管什麼「楊花過」、「燕子飛」,也不懂什麼樣「溶溶月」、「淡淡風」,他們所關心的恐怕只是金銀財寶的搜刮占有,錦衣玉食的口體物慾享受。真正的「文人士大夫」們具有的審美情趣則是:雍容華貴、意態閒雅,愚拙見精巧,淡泊寓濃艷。

蘇軾有《於潛僧綠筠軒》詩云:「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痴?若對此君乃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蘇軾所追求的也是超越物質的精神享受,他的所有創作無不滲透著飄逸出塵的超凡境界。黃庭堅也是棄塵絕俗的雅士,他出身貧寒,秉性孤高,傲視世俗,其作詩評詩皆以「絕俗」為標準,他說過:「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他論詩如此,論人論畫論書都特彆強調絕俗。比如在論及李白人品詩品時他說:「太白豪放,人中鳳凰麒麟,譬如生富貴人,雖醉著瞑暗啽囈中作無義語,終不作寒乞聲耳。」顯然黃庭堅認為,以金玉言富貴不免露出「寒乞聲耳」,是為俗。當然宋人也不盡能脫俗,俗儒庸士大有人在。《後山詩話》記述過這樣一件事:「王歧公詩喜用金璧珠碧,以為富貴,而其兄謂之至寶丹也。」

這是對王歧公詩趨俗的善意諷刺。《王直方詩話》也記述過一個類似的故事:「王禹玉詩,世號至寶丹,以其多使珍寶,如黃金必以白玉為對。有人云:詩能窮人,且試強作些富貴語看如何。其人數日搜索,雲止得一聯曰:『脛挺化為紅玳瑁,眼睛變作碧琉璃』,為之絕倒。」這個故事說明具雅趣者雖刻意搜求,其作品仍在物象之外。晏殊本具「意態閒雅」品格,之所以寫富貴只言「氣象」,也是和這樣一個大的去俗趨雅的人文環境分不開。「富貴景致」能給晏殊什麼樣的情思感發?他常常是在歌舞宴樂的歡娛之餘,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哀愁,如前引詩句所云。作者把情思由「樓台」、「簾幕」轉入「楊花」、「飛燕」,通過「楊花」和「飛燕」這兩種物象寄託情思,藉以表現其春光難留、佳人索居的憂傷心緒。同樣,在「梨花院落」中,作者於花陰寂寂中對溶溶月色而懷念伊人;在「柳絮池塘」邊,這「淡淡風」吹來的涼意,也使作者心中平添了惆悵之感。

當然,這些情思,要讀全詩才能體會,而孤立地從所引兩句中是不好捉摸的。能充分地說明這層的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他的《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在悠閒富貴的享樂生活中,還不時從心底湧出一種憂傷來。對此,楊海明先生分析得非常精彩,他說:「這種憂傷,是感懷『伊人』的不見,還是感懷時光的流逝?作者沒有明說,也不必說清』,只讓我們從他『獨徘徊』的動作中去細加思索。這裡既沒『寒士』酒足飯飽後的滿足感,也沒有柳永渴念戀人的那種焦灼感,有的只是達官貴人在享樂之餘所生出的對於生活的進一步『反思』,和一個命運基本『圓通』才不免也會生出的那種淡淡的惆悵。我們在這類作品中所『品嘗』到的,就不是那種『肥飫甘醇』、『山珍海饈』所直接散發的『色、香、味』,倒像嘗到了盛宴之後所送上來的一杯高級龍井茶,在啜飲之後卻又能倍加深切地『回味』起剛才的豐盛酒席。所以,和柳永那些儘量要用『香衾雕鞍』、暖酥膩雲』之類字面『裝飾』出來的富貴景象相比,晏殊這些詞才是『真富貴』、真貴族的作品。」

晏殊也有難以脫俗的「俗人心態」。他確實是一位命運「圓通」的人,所以最怕「富貴生活」的逝去,故對「富貴生活」的依戀之情也最深,其描寫也因此大多基於良辰易失、美景難再的情緒,比如「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破陣子》)「門外落花流水逝,相看莫異樽前醉。」(《鵲踏枝》)如此等等。很多作品表現了及時行樂的消極情緒:「座有嘉賓樽有桂,莫辭終夕醉。」(《謁金門》)正是他追求享樂心態的自述。這種心態與「俗人」相比並無兩樣,話說白一點,越是富貴,就越怕死;越是怕死,越要追求享樂,這是一個連晏殊這樣「意態閒雅」的名儒也無法擺脫的思維怪圈。很多評論家在論及大晏時都很強調他的「高雅」、「閒雅」,而對其平庸的俗人心態卻沒能指出。

​其實晏殊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超人,其詞的「富貴氣」中有「」的一面,也有「」的一面。如前所引之《長生樂》就是一首祝壽之作,中有「畫堂」、「組繡」、「芳筵」、「金爐」等語,無不散發著對物質富貴的讚美,所以,只談「」而諱言「」,並非晏殊全人。對此劉揚忠先生有段精闢的論述:「應當承認,晏殊儘管自命高雅,但他受安逸享樂的太平時尚的影響,加上本人長期高官厚祿,生活未免平庸而缺少新鮮的審美體驗,因而他的思想意識和審美情趣中也有庸俗浮濫的一面,表現在歌詞創作中,有時也似晚唐五代的頹廢詞人一樣,彈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陳詞濫調。……還有一些套話連篇的祝壽詞,藝術價值不大。在這些方面,他比起被他瞧不起的那個『骫骳從俗』柳永,並無太多高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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