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之隔:曹植與曹丕的文學與立身

回歸文學 發佈 2020-03-10T09:36:13+00:00

曹植求仙以寄託現實的無望,曹丕則給人踏實的感覺,把情感深埋,理性看待世界,雖不是仙氣飄飄,卻發人深省,使人在現實生活中站穩腳跟,品嘗世俗最深重的韻味,悠悠無盡。

曹植風骨飄逸,文采華美,在人們的心目中是金羈白馬、英姿勃發的少年郎。「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是他的座右銘,與洛水女神的愛戀更是傳為千古佳話。一首《七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贏得古今人的強烈同情。曹丕承曹操霸業是為魏文帝,由於猜疑手足,招致古今論家的批評。在曹丕的打壓下,曹植開始創作大量的遊仙詩,描繪高潔明凈的神仙境界,而曹丕本人則在世俗的政治中完成一個人間君主的使命。自此,仙凡路遠,殊途兩分,他們越來越成為兩種不同的典型形象,不斷被後世歌詠興嘆。

一、文武雙全與浪漫的成仙之路

曹植在《白馬篇》中描繪一個騎行皎皎白駒奔馳在疆場上的大漠遊俠形象,那是一位令敵人心驚膽戰的少年英雄。在詩中詩人使用破、摧、接、散這些剛健的語詞,還用「候猿」和「豹螭」來比喻遊俠兒的矯捷勇敢。最後,噴薄出豪情萬丈的名句: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對於文武雙全的曹植來說,通過武藝建功立業才是他的生命價值,寫詩作文只是才情的宣發和日常交際的手段。在《與楊德祖書》中他說:「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他素來以儒家聖人之道作為自己的人生追求,天下一統、國家大治的思想實際表露出儒家的經世致用觀念。他認為著述文章和批評文章需要有較高的文學修養,並且把文學修養作為文人士大夫必備的交際手段。

曹植後期的詩歌帶有理想幻滅後的落寞與悲哀。在曹丕、曹叡父子的打壓下,曹植的政治夢想無法實現,再加上君主的猜忌與隔閡,使得他在後期的詩作中表現出無盡的哀傷與無可奈何。艱難的處境使得曹植在詩作中大量出現如屈騷般的哀怨,渴望盼得君主的回心轉意。《浮萍》篇中直接表露心跡:「行雲有反期,君恩倘中還。」天上的雲都會再飄回來,那我們的手足之情和君臣之情也會回來吧!《美女篇》《洛神賦》則以男女的忠貞之愛寄託懷才不遇的苦悶。理想與現實的強烈反差給曹植以深重的情感落差。因此他在許多作品中抒發理想無法實現,仕途無望的哀傷和苦悶。終於使他在浪漫的想像與幻想中服食丹藥,求見神仙,漫遊天機。《遠遊篇》中的大魚、靈鰲、神岳、玉女、仙人、崑崙山正是他這種狀態的真實顯露。《桂之樹行》則仰慕淡泊無為、去留隨意的得到真人。豐富的神話世界為曹植營造出暫時的安適的精神安慰,從儒家的積極有為轉變為對自身精神與肉體自由的關注,關注自身而不是馳騁外境,使自身的失落感得到填補。

二、「憂來無方」的深沉性格與反省精神

《春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講到:「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三不朽的儒家有為精神貫穿曹氏父子的思想內涵。曹操是一個英雄,創業作詩都貼近現實,從這一方面來說,神思縹緲、逞才任俠的曹植是不為曹操所看重的。曹丕的詩歌相比曹植則更顯沉思與自省精神,在思想的深度上代表了魏晉詩風的蒼涼質感,他是真正深入內心體味人情的。

曹丕最為人稱道的應該是「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四句。人的情感之神秘與感動,恰恰在於無來由的憂愁,只是在自己心底深淵處生髮出來的一種哀怨。就像高山有山崖,樹木有樹枝,我的憂愁湧上心間,我不知道這個感覺來自哪裡,別人也不會知道,但這個感覺確確實實在這裡,隨時散發出來感動自己。用弗洛伊德的話來說,這是人的潛意識的功能,存在於人的記憶深處。曹丕捕捉到了人的潛意識,同時也在追問人生價值的終極命題,即人來自哪裡,要往哪裡去。曹丕在詩中說的「嗟爾昔人,何以忘憂」,王夫之評價很高,說「如此胸中,乃許言情」,他指出的恰好是一個「情」字。佛家講眾生是「有情」,花石草木是「無情」,人因有感情才能和木頭區分開來,沒有感情就不能是一個完整的人。儒家講作詩要「緣情而發」,沒有感情自然寫不出好的詩歌來。詩歌就是把心中最隱秘的感情用這種有節奏有韻律的語言表達出來。

曹丕把握住了一個時代的的精神內核。魯迅認為魏晉時代是文學的自覺時代,從這一點來看,曹丕是自覺的文學家,又是和曹植不同的一種自覺。曹丕的自覺是向內心尋求深厚的情感,他在《與吳質書》中寫道:「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這幾句話的背景是他和他的文人朋友們閒遊玩樂,在愉悅的環境中,他生起的是一種傷懷之感,這種感情正是魏晉詩人的典型,是這個離亂時代的最強音,是個人身處時代的無窮拷問。這是曹丕的自覺精神,那麼曹植的自覺精神是什麼呢?是對於文學本身的尊重,雖然他認為文學比不上建功立業,卻極盡華美之能事,他的文字就如同他在《洛神賦》中所寫到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這是一種文學本身的自覺,是語言的解放,是豪情的舒展。因此,曹氏兄弟一個浪漫,一個深沉,都從不同的角度把握魏晉時代的脈搏,開後人之風氣。


三、浪漫與深沉的仙凡分途

王夫之認為:「曹子建之於子桓,有仙凡之隔」。他認為曹植鋪排華麗的語言能夠有效地吸引讀者,反而是精思逸韻的曹丕難以收到這樣的效果。這種差距,就像是仙人和俗人的鬥爭,仙人如曹植,氣邁超絕;俗人如曹丕,關注內心。平心而論,仙氣固然令人仰慕,然而對於現實的生活,要有一種深刻的體驗,並在獨立思考中完成世俗的人生使命。曹丕的可貴之處在於,立足於現實的深刻沉思細細品出醇厚的人生味道。

劉勰《文心雕龍》認為:「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於先鳴」。浪漫的曹植思緒敏捷,描物狀貌新奇條暢;深沉的曹丕思慮周全,力道醇厚,其詩意不能噴薄而出,而需要慢慢品。


結語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言:盡言之則一覽無遺,惟含蓄不盡,故反言之,乃足使人思。古詩之所以能打動人心,在於含蓄涵詠,切磋琢磨,餘味飄香。有著仙凡之隔的曹氏兄弟,在安身立命的具體實踐中也走向了相反的兩種道路。曹植求仙以寄託現實的無望,曹丕則給人踏實的感覺,把情感深埋,理性看待世界,雖不是仙氣飄飄,卻發人深省,使人在現實生活中站穩腳跟,品嘗世俗最深重的韻味,悠悠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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