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讀書無用論」

憑欄翠袖 發佈 2020-03-05T09:55:06+00:00

然而,讀書識字,在我國歷史上很長時間都是一種奢侈,一方面是統治階級的愚民政策使教育不能完全普及,另一方面,漢語確實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尤其是繁體字時代,光是學會寫字就夠耗費精力的,而且中國人又講究書法,學會了寫字還要研究怎樣寫好看,然後才到寫作文章、傳播知識、深度思想的境界。


作為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尊崇讀書人、文化人,是我們的一貫傳統。然而,讀書識字,在我國歷史上很長時間都是一種奢侈,一方面是統治階級的愚民政策使教育不能完全普及,另一方面,漢語確實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尤其是繁體字時代,光是學會寫字就夠耗費精力的,而且中國人又講究書法,學會了寫字還要研究怎樣寫好看,然後才到寫作文章、傳播知識、深度思想的境界。

所以,在中國,做個讀書人並不容易,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甚至是財力。所以,在中國,讀書究竟值不值得,一直是個引人爭論的問題。

曹雪芹,無疑是個讀過書的文化人。不過,由於大起大落的特殊人生經歷,他自己對於讀書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是讚美,另一方面是失望。這種態度,集中表現在《紅樓夢》里。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描繪的很多人物,都屬於讀書人。這些讀書人,又可以分為男女兩類,以下就來分別說說。


男子的讀書:

男性讀書人,不能包括薛蟠、賈芸、金榮、柳湘蓮這些「讀書不成」的人,他們只是讀了點兒書,不算文盲罷了。這些人未必壞,也未必蠢,只是並非讀書的材料。

讀書人也不能包括賈赦、賈珍、賈璉這些人,他們雖然也是號稱「十年寒窗」出來的,卻並不把讀書當作生活必需,只是因為身份要求,必須有夠用的學問而已。如賈赦所說,

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螢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

好像今天很多人拿到學位之後,就很少再讀書了。這種人讀書的熱情和精力已經被應試教育耗盡了,他們讀書,為的是文憑、飯碗。一旦文憑夠用了,他們才懶得讀書呢!


能夠得上讀書人的,大概包括甄士隱、賈雨村、賈政、賈敬、賈珠、林如海、賈寶玉等幾個人。

這些讀書人未必都有高深的學問,但是都以讀書為樂趣,雖然他們喜歡讀的內容並不一樣。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能有所自製,不會耽於淫樂。

在貴族之家,只要不成為讀書人,必定會成為色鬼。只要有了讀書這個愛好,個人素質就明顯提升。即便是賈雨村這樣的草根出身,成名之後,也是只愛自己相識於微時的戀人嬌杏。

大概這也是封建時代的規律,飽暖思淫慾,唯有讀書才能起到道德教化的作用。而且,讀書使人的思想更為豐富,有更多精神追求,所以不會陷於原始慾望。這是曹雪芹總結出來的讀書的一大好處,未必放之四海而皆準,卻也有一定道理。

但是讀書之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

寶釵說:

「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就連作詩寫字等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

《紅樓夢》這本書是歌頌女兒,貶低男性的,所以書裡面的男子,即便讀了書,多半也並不明理。

一類是像賈雨村、傅試這樣的,讀書只為了考科舉、飛黃騰達,這種人,就是寶玉所批判的「祿蠹」。今天很多宣稱「知識改變命運」的人,其實心裡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賈雨村才華過人,能博得探花林如海的賞識,卻把聰明才智都用來攀附權貴。他先是為了討好賈家而草菅人命,亂判葫蘆案,使英蓮母女無法團聚,後來又陷害石呆子坑家敗產,以便搶奪人家的古董扇子,拿來討好賈赦。這樣的人,窮畢生所學來禍國殃民,只為謀求一己私利,實在是比沒文化的惡人危害更大。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尤其可怕的是, 有些人讀了書之後 ,依然選擇做流氓。

當然,也有那些雖然讀了書,卻無意名利的,比如甄士隱。

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讀了書,卻無意功名,每天就是玩園藝和作詩喝酒,說明他所讀的書,都只是園藝和詩歌、品酒之類,這些學問,都是只能消遣,不能謀生的。如寶釵前文所說「讀書寫字,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甄士隱因為做了分外之事,沒有精力管好自己的份內事,所以後來就倒了霉。

甄士隱沒有安排好家務,無識人之能,導致僕人不力,女兒走失,朋友背叛,後來又遭遇火災和歉收,只得投靠到岳父家。又因為他不懂得營生,只得把折變田產的銀子拿出來托岳父隨分就價置些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岳父因此趁機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

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做等語。

甄士隱的學問,上不足以考取功名報效國家,下不足以養家餬口安頓妻兒,卻又因為有了「讀書人」的名頭,反而不好去做耕種買賣、販夫走卒,所以,這書不但讀得毫無用處,反而成了他的累贅。「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

賈政也是類似,雖然「自幼酷喜讀書」,也有「欲以科甲出身的」計劃,然而到了二十多歲,依然沒有中舉。好在他父親死得及時,皇帝格外開恩,賞他入工部習學,給了個正六品主事的職務。狀元的初授官才是從六品修纂,還得在翰林院干滿三年才能散館另授職務,所以賈政的仕途起點並不低,可稱拿了一手好牌。然而,他在工部干到年近五十,只升了半級到從五品工部員外郎。


明清時,京官三年一察,優者晉升,劣者開缺,一般者繼續考察。賈政做官二十多年,被考察了八次才被升了半級,其業務能力可見一斑。後來外放了一個學差,還是在女兒元春封妃以後(大概是女兒幫老爸爭取的業務表現機會),可是出差回來後也沒有因為表現良好而晉升的跡象。

賈政一方面自詡「身自端方體自堅硬」,又立志「朝乾夕惕忠於厥職」,但是另一方面又不以俗務為要,屬於男子有德便是才的類型。他最大的樂趣就是與門客清談聊天、喝茶下棋。作為工部官員的他,從來都無心鑽研本職業務,以至於到了修建大觀園時:

賈政不慣於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些人,安插擺布。凡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

公事上無心鑽研,家務事又委託子侄,賈政這個讀書人,從來就是只愛讀閒書,他自己也承認「早年詩酒放誕」。可見,還是生活壓力不大,所以讀書只是為了消遣,經世濟民的事,他更願意推薦給賈雨村這種人去做。大事做不了,小事懶得做。興家的理想留給兒子去實現,大兒子死了,就對二兒子打罵教訓、逼他成才。


賈政是個壞人嗎?當然不是,他只是懶。事實上,他在全書的男性角色中,還算是少有的好人呢!可是,當好人推卸責任,把權力主動讓給壞人時,世界就變得黑暗了。賈政這種因為懶惰和無能而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再端方,也是對社會毫無價值。

類似的人還有賈敬,他比賈政有學問,早年中過進士,卻又放棄了官職和爵位,一心修仙,以至於把家業撂給失於管教的兒子,導致後來家業傾頹、門風敗壞。如果說賈政是懶惰,那麼賈敬可稱任性。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最有能力的人卻最不負責,導致整個家族的衰落,這個罪責,反而比那些本身就無能或無德的人更大,所以曹雪芹也譴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賈敬為何如此呢?宿孽因情,賈敬的突然離家修道,似乎也與情有關。讀書人的一大問題是心思情感細膩,若是再讀了些纏綿詞句,更容易移了性情、為情所困。賈雨村說,正邪兩賦之人,「若生於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痴情種」。所以,賈敬是為了兒女私情不遂,而看破紅塵,放棄了世俗的一切,包括責任。具體細節,我在舊文有提,此不贅述。

賈寶玉似乎頗步賈敬的後塵,榮寧二公在天有靈,覺得他是家族中唯一一個「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的子孫。但是很不幸,他比賈敬厭倦世俗更早,確切說,是厭倦世俗中責任的那部分,而享樂的部分,他是來者不拒的。


他喜歡讀的都是浪漫的書籍,《詩經》、《楚辭》,甚至於《南華經》,《會真記》等等,只怕連醫書、園藝、化妝品製作,他也是愛看的,所以,他知識面頗廣,寶釵贊他「雜學旁收」。

但是,他不喜歡讀科舉書,雖然家族認為科舉是他的最好出路,但考試必讀書目中,他只認可《四書》,當然,只是認可,而未必喜歡且熟讀。

作為一個讀書人,他的聰明靈慧、華美辭章令長輩對他有了頗高期許,以為他將來能做學問、考科舉,振興家業——其實他根本沒那個志向。作為一個讀書人,他神采飄逸秀色奪人,又博學多才,引得無數女孩子為他芳心撩動,最終卻無法對她們的情感負責,甚至無法鍾情於一人,他本意要護花,卻負了群芳。他所有的學問,只能是在她們死後,獻上一篇流傳千古的華麗祭文而已。這樣的學問,好像盛宴上的冰淇淋,精緻美味,卻不管溫飽,只能作點綴。

當然,書里也提到了一些有學問,也有能力和責任心的人,比如林如海,比如賈珠,然而曹雪芹安排的劇情是,這樣的人,必須早逝。因為在曹公的生命中,這樣的人很少,少到他本人無法從他們身上獲益或受教,所以,在《紅樓夢》中,他也塑造了這樣一個悲觀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讀書是無用的。尤其是男子,搞不好,讀了還不如不讀。


女子的讀書:

當然,作為一個讀書人,曹雪芹心底並不完全否定讀書,所以,他在女子身上寄託了自己對讀書的期望。

在封建社會,女子的社會責任與男子截然不同,她們沒有養家餬口、治國安邦的責任,所以,讀書對她們來說,益發地奢侈。

四大家族中識字的女子不少,不過,她們的興趣不同,這就決定了她們不同的性格和命運。

迎春愛看《太上感應篇》,所以她凡事聽天由命,逆來順受;惜春愛看小乘佛法,所以成為一個冷漠孤僻、不顧他人的人。

李紈比她倆更慘,讀了一輩子《列女傳》,守了一輩子寡,最後發現那些仁義禮教都是虛的,公婆更關心他們活著的兒子而不是喪父的孫子,與其恪守禮教,倒不如多得金錢更實在。理家的時候,她看見寶釵與探春談講《不自棄文》,就覺得無聊,說她們不講「正事」。在她看來,讀書、學問,其實都不是正事,那都是男子博取功名利祿的敲門磚罷了。李紈的價值觀,其實已經背離了她那國子監祭酒這種清貴門庭出身的教育,變成了一個市儈俗婦。這也是為什麼她的排名在十二釵中倒數第二。



與之類似的還有元春,她受了一輩子孝女教育,替父母孝敬祖母,待幼弟如同母子,結果卻做不成孝女,必須離開父母,去伺候皇帝。承歡膝下共享天倫是不夠的,唯有犧牲自己的青春和幸福,這才是真正的孝順。難怪元春省親時以淚洗面,她所受的教育,沒告訴她這代價有這麼大。獨自揣著賢孝的詩書去面對黑暗冷酷的宮廷鬥爭,無法學以致用,只能自己摸索,讀書沒能教給她生活的艱難,只是開啟了思考的智慧,使她身經百戰得以存活,成為鳳藻宮尚書,「多少功夫築始成」,箇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

王熙鳳是不識字的,這是家族培養傾向的問題,不是她自己笨或者不愛學,事實上,自從她掌管了榮國府的家務,她就開始自學識字,並且能看懂簡單的文書,讀起潘又安寫給司棋的情書是毫不費力。單是這個求知慾和好學勁頭,就值得稱讚。她自己深知沒有學問是她的短處,對於知書達理的探春理家,她是全力支持,對於探春的整改措施,也能虛心接受,這份尊重文化人的心胸也著實難得。

另一個主動求學的是香菱,雖然她忘記了自己書香門第的出身,卻天然對讀書作詩有極大興趣。作為一個侍妾,作詩非她本分,她卻苦心追求,寶釵只教她識字,卻不教作詩,她便轉拜黛玉門下。可惜學成之後,只在偶然舉行的詩社上能派用場,家裡那半文盲的丈夫薛蟠卻是不懂欣賞的。夏金桂倒是懂得欣賞,所以會嫉妒香菱才貌雙全,要置之死地。

夏金桂也是個讀書人,不過她的興趣是讀史書。以史為鑑,搞政治鬥爭,才是她的學以致用。可惜因為性別限制,她沒法去做賈雨村式的奸雄,只能在閨房內瞎折騰。她對香菱的「宋太祖滅南唐」之意,八成是讀了《宋史》的結果。而從床上抖出扎針小人來冤枉香菱,則明顯是參考了《史記》中,漢武帝皇后陳阿嬌用巫蠱詛咒寵妃衛子夫的故事。結果,讀詩的香菱敗給了讀史的金桂。同樣是讀書人,只因讀的內容不同,命運便有了天壤之別。


妙玉是個詩仙才女,但她本分是尼姑,念佛才是她最該精通的。她當初出家是迫於健康,所以對佛經沒那麼大興趣,她更感興趣的是茶道、園藝、詩歌。所以她願意教邢岫煙寫詩,也會被黛玉等人的詩歌所打動。她自稱最愛范成大的「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詩與妙玉詩那種奇麗的風格不同,她說喜歡,八成是身份所限,掩人耳目罷了。否則,她就不會對茶水茶具都那麼孜孜以求,也不會對寶玉和劉姥姥有那麼大的分別心。


岫煙雖然是妙玉的學生,人格上卻有青出於藍之勢,言行上如閒雲野鶴,生活上又安分樸素,不因貧窮而自卑自賤,也不因讀過書而自命清高。所以,她真當得起寶玉的「超然」之贊。


湘雲和探春都是詩歌愛好者,但她們的個人取向不同。湘雲的嚮往是竹林七賢式的風流洒脫,她不關心俗事,也不拘小節,只是熱愛自然。她並不反對正統價值觀,有時也勸寶玉,卻勸得不認真,說到底,她是孩子氣、像寶玉一樣的享樂優先的人,作為一個小女孩,家族責任的事情並非她的本分,她給自己的定位,也是如此。她最愛的是玩,讀書寫詩,只是她最愛的一種遊戲罷了。

探春則相反,除了詩歌書法,她還喜歡關心家族事務,像男孩一樣以振興家族為己任,是個「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人,能雅能俗。賈府三艷中,探春最近儒家,強調等級貴賤,但是她的執行更近似法家,法制嚴明,一視同仁,同時也強調主子的權威。然而探春過於注重現實利益,所以把朱子的《不自棄文》也看成了「虛比浮詞」。因此,曹公借寶釵之口,批評她「利慾薰心」。

探春所犯的,也是讀書人常見的毛病。受過教育的人,大多是讀著理想主義、道德教化的書成長起來的,這些人過於純潔正統,就像從未接種過疫苗的人,對病毒毫無抵抗力,一旦接觸到現實世界中的黑暗,就容易價值觀崩坍,甚至走上邪路。


賈雨村未發跡時,也是個有志青年,發跡之後,名利當前,就貪酷起來,作為一個才子,他又恃才傲物,所以得罪人被撤職。此後的他,學到了社會經驗,拋棄了一切理想主義的東西,專修厚黑學,成為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可見,這個問題,無關性別、年齡、出身,只要是讀書人,都可能面臨這樣的考驗——當你受的教育與現實利害相矛盾,你該如何選擇?

曹雪芹用寶釵的話,給了我們答案:

「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我們讀書,不僅僅是要學習知識,也要領會前人的思想和智慧,明辨是非。即便是生活小事、俗事,也要有學問上提點著,才不至於使自己的思想淪落、忘了初心。學知識,是為了學以致用,理論聯繫實際,有了實際經驗,又要返觀內視,用理論來提升自己的認知,使自己不至於被世俗污濁所同化。

寶釵和黛玉,雙峰並峙,二水分流,是《紅樓夢》中最有學問的兩個才女。寶釵的父親是儒商,黛玉的父親是經濟官僚。這兩個人雖然社會地位和職業不同,卻頗有共通處:都是讀書明理的人,都是家族棟樑,都是懂得經濟事務的人,並且,也都短命。

寶釵的父親看出寶釵讀書比薛蟠強「過十倍」,因此「酷愛此女」,令她讀書識字,給與了超出一般女孩子能受到的教育。當他發現寶釵私下偷看言情小說,便打罵燒書,但這種嚴厲的態度並沒有給寶釵留下心理陰影,她明白了父親這樣焦慮制止,是怕自己「移了性情」。教育專家認為,孩子不是完全不可以打罵,關鍵是打過之後,要讓孩子明白自己為什麼挨打。寶釵這頓打沒白挨,此後的她,也曾看過言情劇目,卻不會因此而「移了性情」,那頓打,就是給她種下的疫苗。此後,父親去世,家業凋零,令她早嘗世態炎涼,但是那些書上的學問和思想指點了她,使她能安然面對人世的無常。

黛玉的父親去世比寶釵父親晚,然而她離開父親卻比寶釵更早,所以,父親對她的影響和教育沒有那麼多。林如海中過探花,又成為皇帝心腹,這樣的人,往往不是苦學不輟皓首窮經的,更多是天資聰穎的幸運兒,所以,他不會有太多深刻的、痛苦的人生經驗來教導後輩。他沒有兒子,就拿女兒當兒子養,給她請進士作老師,教的是《四書》。

黛玉受的是男式正統教育,所以,她並不是只懂得詩經楚辭的女文青。像夏金桂一樣,她也讀史書,她的知識面雖然沒有寶釵那樣廣泛,但是相當專精,「一肚子文章」。但是這些文字技巧都只是「術」的層面,「道」的層面,並沒有人真正教導過她。術是技巧和執行,道才是格局與眼光。

黛玉過分專注知識本身,又無人指點,所以,她讀書的態度,就像一個貪吃的孩子,遇到任何美味都會大快朵頤,不會考慮營養和衛生。黛玉的架子上磊了滿滿的書,她 是遇到精彩的文字就愛不釋手,所以會被言情小說中的華麗文字吸引,但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繼而沉湎其中,病由此萌,移了性情。後來聽了寶釵的「蘭言」,如醍醐灌頂,「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

此後的她,雖然還是多愁善感,卻也能留心家務,對歷史人物也有了別出心裁的解讀。讀書做學問,不再只是她打發無聊時光或者尋求他人認可的工具,而成為她豐富的精神食糧,她在其中體悟了人生,也認識了自我。這是黛玉的過人之處,雖然滿腹才華,卻依然保持虛心受教、中通外直的態度,真不愧是瀟湘館的主人!

如果你見到一篇好文章,立刻就全盤接受,那麼,要麼是你性格輕浮,要麼是你讀書不夠多,見識不夠廣。能加意分辨不同的思想,批判閱讀,去糟取精,才是讀書人該有的能力。囫圇吞棗,或者盲目多讀,不但浪費了時間,也混亂了思維,還可能「移了性情」、誤人一生。

曹雪芹用釵黛兩位才女的讀書經驗,給讀者指出了正確的讀書方向。

然而,即便是釵黛這樣德才兼備的人,也囿於生非其時、性別枷鎖,無法施展她們的才幹,甚至於連賢妻良母也做不成,只算得是「小才微善」。讀書,也並未使她們獲益,這是曹公的悲觀之處:因為你薄命,運氣不好,所以,讀書也是無用。


總結


曹雪芹的「讀書無用論」,在《紅樓夢》中貫徹了始終。那麼,讀書真的無用嗎?

《紅樓夢》的主題對聯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本書,恰如警幻仙子的風月寶鑑,不能光看正面。

表面看,在這本書里,讀書的未必結局好,不讀書的未必結局不好。可是細看來,那些讀過書的人顯然生活質量和生命光彩要高於那些未讀書的人。未讀書的人要想卓然不群,就必須有超凡的美貌和才幹,要麼是女紅高手,要麼是理家奇才,或者口才過人,或者心思縝密。而那些讀過書的人,即便是能力和性格都平凡無奇,也會有自己的閃光之處。這也就是寶玉所說的「俗」與「不俗」的分別。

讀了書,不論讀得多少、對錯,至少你可以有機會,成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當然,如果缺乏智慧、無人指點,讀書反而可能誤人一生,所以,讀書如同處世,需要小心謹慎、擦亮慧眼。

當然,即使你具備了讀書的智慧,如同釵黛一樣,也未必能有好的人生結局,命運總是不可知的,好像有的人天天行善,也不能保證他一定多福多壽。可是我們還是要讀書,還是要行善。

只有讀書,才能使我們具備分辨善惡的智慧,使我們在這污濁的人世間認明前進的方向,使我們在面臨難與人言的痛苦時找到溫暖和撫慰,使我們在這匆促庸常的碌碌一生中,找到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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