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恐婚情結斷送了多少人的幸福

憑欄翠袖 發佈 2020-03-16T02:15:59+00:00

女孩兒未出嫁時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是堅決反對男女平等的。他認為男人比女人差遠了。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女孩兒未出嫁時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這都是寶玉的真知灼見。抄檢大觀園時,

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
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

所以,按照寶玉的邏輯,這世上男人天生就是壞的、濁的,女人天生就是乾淨可愛的,但是如果她們嫁了人,就會變得跟男人一樣可惡,甚至更糟

所以,基於這個邏輯,寶玉是不主張女孩子結婚成家的。

女兒不宜接觸男性

寶玉在襲人家看見襲人的漂亮表妹,回來讚嘆。

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我答言呢!我不過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裡,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裡。」
襲人道:「他雖沒這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正不自在……

作為自幼被父母賣掉為奴的人,襲人深深羨慕著在父母寵愛中長大、能按部就班嫁人的表妹。在那個年代,未嫁時有父母可以依靠,適齡則婚,有父母給挑選的、人品可靠的丈夫可以依靠,這就是女人最幸福的生活。

可是寶玉並不覺得這樣好,他認為女人一出嫁就毀了。


迎春嫁給孫紹祖時,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了,聊以塞責。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

因為女兒是水一樣的乾淨,一旦嫁給了泥做的男人,水就不清潔了。陪嫁丫鬟可能也會成為男主人的通房丫鬟,所以也是要被玷污的。寶玉覺得這是可惜的事情。

他聽說薛蟠四處相親,挑揀人家女孩子,就說:「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麼罪了,叫人家好端端的議論。」

別說是結婚,即便是被男人議論評價,在寶玉看來,也是對女孩兒們的一種褻瀆。不過,他自己除外。

林黛玉父喪返京,「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

賈芸來探望他,「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芸口裡只得順著他說。」

可見,談論品評女孩子的外貌,也是寶玉很喜歡的一個話題。

薛寶琴、邢岫煙等女孩子來賈家,寶玉反應很大。

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人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倒像寶姐姐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還有大嫂子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自笑自嘆。

可見,寶玉是把品評女孩子外貌當作了一門學問在刻苦鑽研。可惜那個時代沒有選美比賽,不然寶玉絕對可以承當專業評委!

但是,寶玉在心裡品評美女,卻不敢對她們有褻瀆的想法,也許是因此,他覺得自己的品評,不會玷污那些女孩子吧?

為了阻止女孩子被玷污,寶玉還養成了「捉姦」的習慣,他的書童茗煙在寧國府與丫鬟卍兒偷情,被寶玉撞散,當時寶玉大喊「了不得了」——這是呼救的口吻,雖然他並不認識卍兒,但他就是覺得自己有義務把她從男人魔爪下拯救出來。

秦鍾與小尼姑智能幽會,也被寶玉拆散了好事,這裡固然有與秦鍾開玩笑的成分,但寶玉大概也不希望智能被秦鍾玷污。雖然秦鍾是寶玉的好友,但他畢竟也是男人。

寶玉身邊這些出嫁的美女,似乎沒有幾個過得幸福的。像香菱,寶玉說「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後來香菱又被薛蟠拋棄,被夏金桂虐待,真是命運悲慘。

平兒是賈璉的妾,因為賈璉偷情,與鳳姐打架,禍及於她。寶玉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中,盡力落了幾點痛淚。

香菱和平兒都是已婚婦女,按照寶玉的邏輯,屬於不乾淨的,但是她們依然善良美麗,所以寶玉依然喜歡和欣賞她們。而且,她們婚後不幸,更得到寶玉的憐惜。

王熙鳳對平兒刻薄、對尤二姐殘忍,但她還是寶玉的好姐姐,寶玉為了成全她的事業機會,還主動推薦她協理寧國府。

夏金桂對香菱百般陷害,鬧得薛家上下雞犬不寧,但寶玉並不厭恨,只是覺得納罕。因為她也有著鮮花嫩柳的外表。

所以,寶玉的邏輯實際上是,女孩如果結婚,要麼變成污濁之人,就像鳳姐和金桂這樣; 如果繼續保持清潔美好,就會不幸,如同平兒和香菱這樣。

寶玉這個邏輯也有點道理,香菱和迎春都是因為嫁給人品不好的丈夫,才走上了絕路。鳳姐和金桂如果能嫁給一個人品端正的丈夫,大概也不會這麼殘忍。

女兒如水,無知無識,無能為力,變好變壞都不是自己能作主的。這就是寶玉的看法。

但是,如果女孩子能嫁給一個好人呢?

寶玉依然認為這是個悲劇。


女兒最好不結婚

寶玉雖然不欣賞薛蟠,但是對於他的堂弟薛蝌印象極好,評價其形容舉止像是寶釵的同胞兄弟一樣。這說明薛蝌不僅長得帥,而且沉穩幹練、寡言平和,是個安靜的美男子。

薛蝌的未婚妻是邢岫煙,她生得端雅穩重,寶玉贊她「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這一對少年夫妻,堪稱璧人了。

然而在寶玉看來,他們的結合也不是什麼好事。

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


岫煙嫁的男人不錯,應該不會面臨香菱平兒那樣的生活,所以寶玉無需為她的薄命擔心。但是「無故尋愁」的寶玉還是要嘆息流淚,嘆的是岫煙日後要「烏髮如銀,紅顏似槁」。

其實美人衰老是自然規律,岫煙就算終身不嫁,也不可能長生不老。但是寶玉非要把女人變老與嫁人聯繫成因果。只因為他身邊的老女人都是已婚的,這是寶玉的「痴想」。

因為習慣於將女子的不幸與結婚相聯繫,所以,一想到某個女子要結婚,寶玉就為她感到痛苦。相應的,當他吵架時,對晴雯說「明日你自己當家主事」,晴雯就氣得大吵,因為她太了解寶玉對女子結婚的態度了。這樣的話,由寶玉說給一個未婚女子,簡直近乎詛咒。

如果寶玉欣賞某個女子,他會條件反射地對她要結婚這一信息感到排斥和抗拒。

鶯兒幫寶玉打絡子,寶玉就想到,這個可愛的丫鬟和她的主人,都是自己配不上的,早晚是要離開自己的。

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
鶯兒抿嘴一笑。
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

寶玉對寶釵敬多於愛,聽說她曾在自己床邊繡鴛鴦,就覺得自己褻瀆了她。但是,想到她們主僕終究也還是要嫁人,就感到遺憾,這個笑,恐怕是苦笑的成分更多些。

尤氏姐妹都是絕色,卻被賈珍父子所污。然而在寶玉看來,這一對「不潔」的女子依舊純潔美好。尤三姐描述說:

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薰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

可見,寶玉對尤家姊妹非常體貼關照,雖然明知她們並非貞節烈女,卻還是把她們看作清水嬌花,百般呵護。

柳湘蓮是寶玉好友,書里說

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

這樣一個自命不凡的非主流美男子,卻對寶玉青眼有加,「二人相會,如魚得水」。理論上說,這麼好的朋友要結婚,要娶的又是自己也很欣賞和呵護的絕色美女,寶玉應該深深祝福才對。然而寶玉的反應與眾不同。

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

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裡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里才好。」

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
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
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可巧他又姓尤。」
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
寶玉聽說,紅了臉。
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

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
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
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

寶玉一上來就強調這姑娘標緻。舊時代,艷名傳於男子的女性多半並非良家,寶玉這樣說,自然引起柳湘蓮的疑惑,他本來就有疑心,這下更擔心了。

寶玉則緊接著提醒柳湘蓮「你是個精細人」,那麼柳湘蓮就算以往不精細,這次也要精細一下了吧?寶玉順便再次強調了尤三姐的「絕色」,引得小柳不得不細問,於是寶玉揭明了尤三姐是賈珍的小姨子,又生怕小柳還不明白,補刀說「真是尤物」。

作為一名世家子弟,柳湘蓮雖然讀書不成,但是《左傳》這類書應該還是讀過的。

《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義,則必有禍。」

所以,「尤物」這個詞兒,絕非褒義,寶玉當面說人家未婚妻是「尤物」,其中暗示,不言而喻。於是柳湘蓮為了擺脫成為「剩王八」的命運,憤而退婚,導致尤三姐自殺。

寶玉的本義肯定不是要害死尤三姐,但是他心裡絕對是不期望美女嫁人的,所以,在聽說她的婚事之後,條件反射,說了那一番不合時宜的話,導致慘烈的結局。

有些紅學家推測,湘雲「水逝雲飛」的婚姻悲劇,可能也與寶玉有關。

湘雲是寶玉從小一起長大的小表妹,她是比黛玉更早也更年輕的青梅竹馬,但她情竇開得晚,「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所以與寶玉只是兄妹玩伴。

寶玉粗心,從未注意到湘雲胸前戴了個金麒麟。後來,在清虛觀打醮,寶玉得到了一塊大金麒麟,與湘雲那個剛好一對。

按說,他該把這麒麟給黛玉,這樣,黛玉也有金了,他們可以金玉配了。但是黛玉賭氣說不稀罕,正中下懷的寶玉就自己收了。

後來湘雲來賈府,黛玉以為寶玉要把那個麒麟送給湘雲,誰知並沒有。

脂批說:「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神武將軍的公子衛若蘭,可能就是湘雲後來的「才貌仙郎」,他與湘雲成親,那個大金麒麟就歸了他。

大金麒麟不是在寶玉手中嗎?怎麼會被衛若蘭得到呢?有專家說,可能是寶玉得知若蘭就是湘雲未婚夫,所以把自己手中的麒麟給他,是祝福之意。

但是在古代,這樣做的效果可能適得其反。

寶玉與蔣玉菡互換汗巾,又把換來的汗巾轉贈給侍妾襲人。後來襲人嫁了蔣玉菡,蔣一見那自己的大紅舊汗巾,也就知道襲人與寶玉的關係了。當然,蔣玉菡喜歡襲人,又仰慕寶玉,他不會在意這些。

但是衛若蘭呢?

妻子的金麒麟與她表哥手裡的金麒麟剛好是一對,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曾同住一個園子,這意味著什麼呢?寶玉贈送金麒麟,促成了若蘭的過度腦補。

如果寶玉將那個大麒麟送給湘雲,由她在婚後轉贈夫君作為定情信物,那才是美事。但是寶玉沒有這樣做,而是自己親手送給妹夫。人家是早已訂親的,又不需要他來牽線,他送這個信物出去,不但是畫蛇添足,還可能引發不必要的猜疑和糾紛。

然而寶玉還是這樣做了—— 因為潛意識裡,他並不希望湘雲的婚姻成就。

寶玉認為結婚是女孩子不幸的開始,所以,他希望能阻止她們結婚。他當然不能直接橫加干涉,所以只能採取一些不痛不癢的小伎倆來破壞。好像一個小孩子,因為害怕遊戲時間結束,就故意調慢了鐘錶,希望阻礙自然規律的實現。

寶玉用他執著而拙劣的方式,守護著女孩子們的少女時代。

在封建社會,女性婚後的幸福比起婚前確實要大打折扣,所以寶玉會有這種認識上的偏執。

其實,婚與不婚,並不是女性幸福的決定因素。

舊時代婦女也有婚後幸福的,比如李清照夫婦;那些不婚的女性,也並不一定就此得到了幸福,比如饅頭庵的尼姑。瓊閨繡玉、才貌雙全的傅秋芳,因為哥哥蓄意攀龍附鳳,耽擱到二十三歲未嫁,她這樣就一定幸福嗎?可寶玉想不了那麼深。

而新時代的女性雖然可以婚戀自主,卻也經常有人在自己選擇的婚姻中感到不幸。

在特定時期和社會條件下,人們在某一方面受到的限制和壓迫特別大時,就會傾向於把自己生活的所有不幸都歸結於這一個方面。

舊時代婚戀不自由,而女性的經濟條件和情感狀況又完全取決於婚姻和家庭,所以婚姻對於她們尤其重要。她們的結婚,意味著離開已有的舒適圈,面臨一種未知的命運。

所以,賈寶玉不希望女孩子嫁人,哪怕是嫁給他,他也覺得可憾。


自己最好也不結婚

寶玉喜歡美麗的鴛鴦,曾經要吃她嘴上的胭脂,鴛鴦拒絕了他。鴛鴦抗婚時說:

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鴛鴦拒絕了嫁給賈赦作姨娘,順帶著也杜絕了嫁給寶玉的可能。

鴛鴦這一番話,放在別的男人聽來,未必舒暢(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你考慮一下?)

可是寶玉很高興,這並不僅是因為他並無娶鴛鴦的打算,更重要是,鴛鴦終於無法嫁人了。緊接著賈母冤枉了他老媽,他也並不難過。

寶玉笑道:「我偏著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裡不認,卻推給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

寶玉的口氣中,透著隱隱的喜不自勝。賈母冤枉一下老媽不要緊,或者讓他認作是自己的不是也無所謂,哪怕鴛鴦把他罵個狗血淋頭,只要她嫁不了人,他就覺得歡天喜地。

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仙女們說他是「濁物」,他「果覺自形污穢不堪」。他見到秦鍾,就覺得自己是泥豬癩狗,糞窟泥溝。因為他覺得自己既然也是男人,就也屬於鬚眉濁物,是下等人。他只希望那些美麗少女能一直守著自己,但自己不要跟她們中的任何一人結婚,因為他不配,也沒有能力承擔人家一生的幸福。

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寶玉沒有興趣陪著任何一個美女慢慢變老,那是他所無法忍受的。他希望自己早在美女們變老之前死去,得到她們所有人的眼淚。可他不知道,不是哪個女孩都願意把所有眼淚給他。

所謂護花使者,只是給美女們梳頭、暖手、遞吃喝、送脂粉這些小事。這些事,寶玉做起來才得心應手、樂趣無窮。如果你要他去替這些女孩子撐腰壯膽、養家育兒,那可不是寶玉做得來的。他肯給的,只是他以為她們需要的。

襲人從王夫人那裡得到了預備役姨娘的名分,告訴了寶玉:

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裡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裡沒著落,終久算什麼,說了那麼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嚇我。從今以後,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

寶玉的高興,是因為確定襲人可以一直守著他,而並不是因為他和襲人將成為一家人,擁有共同的未來和命運。所以襲人聽了只好冷笑。

其實,唯一能把所有眼淚留給寶玉的,只有黛玉。

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小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

寶玉聽說張道士給自己說親,就大不樂意,一方面是他對那個陌生女孩沒有感情,另一方面,結婚就意味著結束童年時代,結束這種可以在內幃與女孩子們廝混的生活,選一棵樹,而放棄整個森林,這對寶玉是一種痛苦。

黛玉還是期望能與寶玉白頭偕老的,只是「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但是,她對寶玉的態度是「你好我自好,不必為我自失」。只要寶玉平安幸福,她就算不能嫁給寶玉也沒關係,她只要寶玉的真心,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她看出寶玉對森林的熱愛,所以,她只吃小醋打趣著,卻並不強求他專一,甚至不要求他的婚姻承諾。而寶玉對黛玉的心事,也只是要得到她的心,僅此而已

但紫鵑是要為黛玉和自己日後的前途打算的,於是她要想法激一下寶玉,讓他袒露真情,最好還能給出承諾。這便有了慧紫鵑情辭試忙玉的情節。

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箇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裡呢。」

閱讀理解劃重點,紫鵑這段話的重點在提示寶玉,黛玉「大了該出閣」。而寶玉的關注重點是黛玉要去了。所以他哭的是「要去連我也帶了去」。

紫鵑的本意,並非要把寶玉嚇病,而是提醒寶玉,黛玉大了該出閣了,你對你倆的未來有什麼打算沒有。

如果寶玉打算娶黛玉,他的反應應該是自信一笑:「送出去了還要送回來,何必如此麻煩。」如果他沒有把握能娶到黛玉,就該馬上轉身去見賈母,旁敲側擊,問她對黛玉未來的規劃,順便暗示一下自己與黛玉很般配。

然而他的反應是,當場中風。因為他怕的是黛玉離開,怕黛玉要結婚(不論是跟誰)。

後來紫鵑說聽說寶玉要跟寶琴訂婚。

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頑話。他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都沒勸過,說我瘋了!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嘔我。……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的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我只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如果寶玉跟寶琴訂婚,他會是怎麼個形景呢?自然還是大鬧大病之類。砸玉,為的是拒絕把自己跟戴金鎖的寶釵綁定。這些都是為了黛玉嗎?不完全是,黛玉在意這些,容易為這些生氣,這是寶玉竭力要避免的。但是另一方面,寶玉自己也確實不想與任何一個女孩子綁定終身

他的理想只是希望跟這些美女們廝守,彼此永不長大所以,即便是紫鵑這樣拚命試探,他也不會說出海誓山盟、執手同老之類的承諾,他無意於婚姻,只是希望能在一起多處一天是一天。他從來不去謀劃以後要怎麼結婚、過日子,甚至也從來不去遐想結婚後的幸福。

不過,熱心觀眾是會幫他遐想的,越劇里按照高續的思路演了一場調包計,其中寶玉暢想了他與黛玉婚後的幸福生活:

林妹妹,今天是從古到今天上人間,第一件稱心滿意的事啊!
我合不攏笑口將喜訊接,數遍了指頭把佳期等。
總算是,
東園桃樹西園柳,今日移向一處栽。
此生得娶你林妹妹,心如燈花並蕊開,往日病愁一筆勾,今後樂事無限美。
從今後,
與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並立觀書畫,步月隨影踏蒼苔。
從今後,
俏語嬌音滿室聞,如刀斷水分不開,
這真是,
銀河雖闊總有渡,牛郎織女七夕會。

戲詞寫得很美,也不失寶玉的浪漫孩子氣,但,這是高續的寶玉,是觀眾們喜聞樂見、可以理解的寶玉,卻不是曹雪芹塑造的寶玉。真正的賈寶玉,從來沒有這種理想。

梁啓超說,老年人常思以往,少年人常思將來。

寶玉,是真正活在當下的人,從來不想將來。現在是好時光,那就把現在過到極致。他領著丫鬟們,教她們「怎麼樣收拾房子,怎麼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

黛玉擔心賈家經濟狀況不好,難免後手不接,寶玉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倆的。」黛玉說的,寶玉未必覺得沒有道理,但他盡力避免去想不愉快的事,以便讓眼前的愉快更充分和長久。所以他從來不想將來怎麼辦,他似乎也預感到將來不會太好,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在末日來臨之前,及時化灰化煙——就像一塊真的石頭一樣。他還希望在他化灰化煙的同時,黛玉紫鵑襲人等人也一起化。

寶玉對黛玉是愛慕的,他對襲人也真的喜歡,所以,她們倆也是僅有的兩個被寶玉考慮過前途的女孩子。

晴雯死後,大觀園姐妹開始散去。寶玉的想法是:

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找黛玉去,相伴一時,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

在真正面臨長大成人、姐妹們風流雲散的現實時,寶玉也不得不想想將來了。他終於明白,弱水三千,他能留在身邊的,就那麼有數的幾瓢。看著往常長輩的意思,大概黛玉為妻襲人為妾是可以指望的。與其說她們倆是寶玉的最愛,不如說,寶玉發現,只有她倆被留住的可能性最大。

對寶玉來說,娶她們,是一種安慰,但並非狂喜,更不是什麼「從古到今天上人間第一件稱心如意的事」。他對結婚是充滿了抗拒的,但是如果不結婚,他連這兩三個人也留不住。

黛玉最後的死亡,按照脂批,是類似於《倩女離魂》的故事情節。說明黛玉是在與寶玉訂婚之後,因寶玉離家不歸,擔憂淚盡而死。可以說,林黛玉是活活等死的。「等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一語成讖。寶玉為何離家晚歸?是不可抗力,還是有心耽擱呢?


結語


舊時代女性命運無法自主,只能寄託於運氣好,希望能遇到一個可靠的男性來給自己幸福。寶玉的外在很吸引人,內心又博愛。但他沒有謀生的能力和自立的志向,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自然更無法拯救他愛的那些女孩子了。於是,他和那些女孩子們,不得不一步步對命運作出讓步,直到無路可走。他眼看著她們一個個逝去,卻無力相助。

有不少女性讀者頗迷戀寶玉,其實寶玉這種人就不是作為配偶而存在的。他是一個只談戀愛不結婚的人,不但他自己身體力行,他還儘量讓他身邊的、他喜歡和欣賞的人,也結不成婚。

他只想在他那烏托邦的女兒國里永不衰老,永遠歡樂。所以,他努力斬斷所有人(包括自己),走入婚姻的機會,他不相信婚姻中有任何幸福的可能。

因偏執、幼稚而恐婚的賈寶玉,害人又害己。

有時候,我們一心以為自己的做法是對別人好,卻沒想到反而把他們推向了深淵。在人間創造天堂的願望,往往會造成地獄。古往今來的人與事,大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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