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逝去的網紅:灶間那年,一條帶魚波浪寬

大武漢美食榜 發佈 2020-03-02T16:02:15+00:00

1東北的網紅 春節將至時,冬天即要進入尾聲,冰雪天地里有了些許紅色點綴,孩子兜揣著整掛大地紅里拆出來的散鞭,跑得白氣蒸騰,宛如紅孩兒得道成仙。


食物,也有自己的時代,或時當紅,或時勇退,在鮑魚龍蝦的年代,帶魚已是樸素的象徵。

1東北的網紅

春節將至時,冬天即要進入尾聲,冰雪天地里有了些許紅色點綴,孩子兜揣著整掛大地紅里拆出來的散鞭,跑得白氣蒸騰,宛如紅孩兒得道成仙。捋順藥捻兒,舉根線兒香,將其按個兒點燃,在一片嗆冷中炸出各式爆響,悶啞的、低沉的、脆亮的、空洞的、此起彼伏,空氣里全都是火藥氣息。同時,居民樓里也傳出煎帶魚的味道,熱油裹著姜蒜香和帶魚腥,經油煙機排到室外,盤旋遊蕩,感人肺腑。兩種味道糾纏在一起,立馬會讓人聯想到過年。久而久之,就似乎變成了某種莫名的條件反射。




從前,物資匱乏,儲運不便,生猛海鮮只限海邊,離岸百十公里就算內陸。尋常人家,平時難得一見海物,只有些許蝦蟹以迷你乾貨的形式出現在餐桌上,要麼是雞蛋羹里的一撮蝦皮,要麼是涮鍋子湯底里鋼鏰兒大小的干螃蟹,權作對海之鮮味的安慰劑。海產想要運進來,並且存得住,就只能藉助天寒地凍。中國傳統四大海獲里,數帶魚最多,自然就成了那幾十年里,內陸城市裡尚算新鮮的海味代表。於是,不論寬窄長短,也不論來自東、黃、渤海,即便被凍得僵直梆硬,它也都是齊整的魚、純粹的魚、過年過節必要的魚、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爭先恐後一擁而上的魚。




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裡,眾多內陸居民的幼兒期、青春期、中年期乃至更年期,一提到海魚,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畫面都是蒼白孱弱的陽光下,堅硬的,閃爍著銀白色瑣碎且略帶腥味光澤的,凍帶魚。而這些人當中,又數東北人對它格外熟悉。原因不難解釋:一方面,東北苦寒,有唯物主義的冷,冬季凜然又漫長,供需雙方都無需依賴冷庫和冰箱就能讓帶魚長時間不化不腐。零下二三十度的露天市場上,直挺挺的帶魚像裹著冰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支楞巴翹地堆在紅白藍色彩條塑料布上, 宛如冬臨城外的兵器鋪子。據說,有些粗暴的父母,情急之下會以其作為武器,來訓誡自己在隔壁攤兒前撒潑打滾討要一根冰糖葫蘆的親生子女……




另一方面,大量的東北人還都隸屬於彼時尚存的各色國有企業,在還未順應時代洪流,由繁榮墮入破敗,成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之前,精神面貌欣欣向榮,公私之間的人情味兒還在,除了派發花生瓜子兒對聯兒糖塊兒之外,平時不易得的帶魚,就自然而然地被列入公家單位的年貨採購目錄,乘著國家調配物資的滾滾車輪輸入冰天雪地之間,在物資不充裕的年代裡,成為普惠眾生的職工福利。北起漠河南到鞍山,年前分帶魚都是一檔大事。暗灰色的冰坨,二尺來長,一尺多寬,一巴掌厚,通體渾濁,沾滿一路舟車勞頓而來,所裹挾的草棍和塵土,不分寬窄老幼的帶魚,一大家子瓷瓷實實鑲嵌其中,在白晃晃的世界裡堆積如山。





工人一手持錘一手握鑿,一片咸氣腥風裡破冰取魚,哈氣騰起的白霧裡冰碴濺射,仿佛是在給即將結束的時代鑿碑立傳。後勤幹部此時大權在握,不動聲色地容許熟人近友去挑窄揀寬。不過那也是有限度的,從一眾二三指寬的帶魚里多拿上兩條四指寬的,已經是偏得,要夾在一捆窄帶魚當中,低調地拎回家去。萬不能嘚瑟張揚,否則,就算那時沒有微博,明晃晃一捆寬到出眾的帶魚,也會成為人們輿論監督的焦點。至於那些沒啥級別的基層群眾,則全不容挑揀,分到哪堆是哪堆,長短弱健、雨露均沾。只能邊點數著自己的那一捆,邊互相閒猜著頭頭兒們的帶魚是否有巴掌寬。完事一撇嘴一嘆氣,一萬分的譴責和嚮往。



2帶魚食譜

剛破冰而出的帶魚,頭臉猙獰,破腸破肚,銀鱗斑駁黯淡,散發著長途跋涉至內陸,經歷過冷庫和季節的雙重凍結之後,雜糅混合出來的咸和腥。仿佛來自大洋深處的幽靈,傳遞著關於遙遠海域的未知想像。可實際上,還在海里的帶魚全不是這麼狼狽,它裹著銀脂的身子閃閃發光,最精打細磨的銀條在它旁邊也會黯然失色。牙齒鋒銳獠狠,一蓬錐子似地交錯起來,在海中歇息時,它總是頭向上靜止地豎立在水裡,只有薄紗樣的背鰭和尾梢蜿蜒輕擺,聚集成群時,寒光閃閃密如刀叢。一旦捕起食來,銀帶子一樣的身體則會閃電般地撲向獵物,狠得像成群的狼,快得像出鞘的劍。就算那是弱小或受傷的同類也一樣,一口咬住,照吃不誤。




明朝嘉靖年起編的《福清縣誌》里就寫過:「帶魚形纖長似帶,銜尾而行,漁人取得其一,則連類而起,不可斷絕,至盈月溢載,始舉刀割斷,捨去其餘。」白話說就是:捕帶魚時,茲要吊到其中一條,漁民就能像拉繩子一樣,把其餘頭尾互相咬在一起的帶魚統統拖上船,等裝滿了艙之後,再揮刀斷流,就能滿載而歸了。這一是印證了帶魚的凶,二是講明了帶魚的多。從前的帶魚是真的多,黃、渤、東、南,沿岸四海都有不少出產。唐魯孫先生寫過黃海的帶魚汛,最大的魚群能接成十多里長一條魚帶,海面上一片銀鱗沃雪,用鉤吊,帶魚一條接一條,口尾相聯,真正的魚貫而來。




據說到了旺季,帶魚便宜到給錢就賣,青島碼頭上的搬運工人,一到帶魚季節就不再以麵餅為主食,改拿帶魚當飯,以求精力充沛能耐重載。市集廟會上也到處都有捧著大籠蒸帶魚,在人群里穿梭叫賣的小販,一揭籠屜蓋,滿都排著四寸多長的帶魚段,「熱氣騰騰、滑嫩凝霜、香聞十里、腴肪噀人」。到了五幾年,新世界初生牛犢,從上到下心比天高,各大漁場開發,捕撈手段精進,人躍進、魚也得躍進,政令之下,人民奮力而漁。撈得多了,就以為將來會有吃不盡的帶魚,於是就編食譜,專門的《帶魚食譜》,上海市市飲食服務公司編輯,科技衛生出版社出版,1959年,趕在壞日子來臨之前出了第一版。




這本書有緣見過,雖說封面簡陋,用紙粗糙,但卻羅列了煙帶魚、灼帶魚、苔拖帶魚、古老帶魚、芙蓉帶魚、松鼠帶魚、帶魚羹、帶魚餅、帶魚餛飩、帶魚面、蝦仁帶魚卷、八寶帶魚球、醬爆帶魚丁、蛤蜊帶魚脯、蒸魚球、溜魚片、番茄金錢帶魚、火腿鍋貼帶魚等等林林總總六十四道帶魚菜,頗有《如來神掌》的感覺,仿佛讀完了就能夠精通天下各種帶魚做法。其實看名字都明白,這些全是費時費力的宴會菜,川魯粵淮揚、閩浙湘本幫,十八般武藝都使上了,陪太子讀書一樣的陣勢隆重。可惜,困難三年不期而來,這書估計也成了屠龍寶典。不過哪怕沒那場磨難,老百姓也不一定會買帳。



3海邊內陸各不同

帶魚這個東西,在海邊太平常了,根本就是普通人的菜,市井人家就算得了鮮帶魚,也淘換不齊那十碟八碗的配料,尋尋常常兩條帶魚,倒要火腿蝦蟹來配它,真是要念叨一聲「我的佛祖」了,把日子過到大觀園裡去,問誰也難。過精打細算儉省日子的老百姓,都把新鮮帶魚蒸著吃,應季的帶魚肉肥厚,油脂也多,東南沿海的人們管這種帶魚叫「油帶」。油帶甫一上岸,銀閃閃的亮瞎眼睛,洗凈切段上盤蒸, 加蔥加姜加黃酒,再撒一點點鹽。水清魚白,趁熱上桌,肉嫩到需要拿捏巧勁兒顫顫巍巍地,才能夾起來完整的一塊。滴著油汁入口,細滑滑,鮮滋滋,靠海地方才有的口福。





而內陸城市帶魚的鮮嫩肥潤,始於海洋,止於冰凍,大巧不工的清蒸不是它們的歸宿。開膛搓鱗切段油炸,繼而或侉燉或紅燒,或直接上桌才是它千里迢迢踏雪而來之後,註定要迎接的命運。以上做法基本家常,各家有各家的做法,你我爹媽皆有高招兒。比如紅燒,講究人家要先拿薑絲和白酒給魚碼味兒晾乾,蘸乾麵粉,油鍋里慢煎到通體金黃,邊刺微焦,瀝去浮油後,取蔥姜蒜爆香,帶魚再入鍋,烹上糖醋、料酒、醬油、精鹽和甜麵醬兌好的汁,加水,大火收汁至紅油淅出,咸甜酸鮮兼具。請客也算是一道大菜,十分給主人長臉。僥倖客人秀眯,並不拚命下筷,這頓吃完剩幾塊,下頓拿來扒個白菜,又能下幾碗白飯。





有的單位效益好,過年帶魚分得多,於是有人家學著海邊人的吃法,揀窄小的,抹鹽曬起來,吃一個來日方長。往往是數十條帶魚掛在陽台窗外,銀鱗斑駁,露出內里的金黃油脂,好像流浪戲班裡破舊缺漆的木劍,西北風裡,鏗鏘作響,鼓樂喧天地炫耀口舌之富。帶魚醃好曬透,散著魚鯗獨有的味道,腥鮮糾纏絲縷不斷,氣息讓人恍惚了海陸,以為是在駕漁船,驚濤駭浪里遠渡重洋。吃時換幾遍水發好,灑蔥花和薑絲,上籠屜旺火猛蒸,風乾過的魚肉更緊,咬起來頗有彈性,肉厚的地方是象牙白,肉薄的地方是琥珀黃,配上熗面開花的大饅頭,所有人的飯量都見長。



4除夕帶魚

最寬最厚的帶魚則要留待除夕,家宴上擔當重任。當天,家風勤快的人們自清晨就開始張羅,擇韭菜、和肉餡兒、切紅腸、掰燒雞、熬皮凍、瀝粉皮、蒸饅頭和豆包、醬牛肉和肘子、汪洋般的滾油里炸蝦片、炸地瓜、炸丸子,一炸炸兩盆,一盆肉的一盆素的,水氣和油煙喧騰著浸滿廚房。最後的余油來煎帶魚,方正的大段碼味晾乾,只等油鍋里析出細密的氣泡,下花椒大料先行爆香,魚段下鍋,氣泡一下子聚攏過來,在魚的四邊翻滾不休,直到煎至燦爛油潤,飽蘸時代的光輝。帶魚若多,就反覆以上的程序,翻面、焦黃、出鍋、再下鍋,再翻面,如此往復。直至整間屋子都溢滿炸帶魚的氣味,焦香、腥鮮、濃烈又豐盈、透著無憂無慮的富足。




時間將至正午,鞭炮炸響,菜餚上桌兒,十碟八碗,涼盤兒火鍋,雞鴨魚肉錯落有致,酒水飲料依次排開,家人團圓圍坐,大聲彼此祝福,孩子歡鬧,老人微笑,成年人給彼此的後輩手裡塞上紅包:拿著買筆買本兒,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來年考個前三名。宴席從午後直到天黑透,燈火闌珊處,千家萬戶扭開電視,無數個趙忠祥和倪萍一齊登場,華夏兒女共度良宵,盛況通過衛星與八十多個國家的人民同樂。先前的席面早已平靜,將殘羹撤下,換上面板和蓋簾,包餃子,看春晚,孩子們等不及難忘今宵,在趙本山登台之前就已慢慢睡去。夢裡,炸帶魚的香氣久不散去,凝聚成一片海水,由蜿蜒而寬闊。


茫茫中,一條帶魚暢遊其間。



作者: call me Max

來源:前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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