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寫作是我的一切

思廬哲學 發佈 2020-05-01T18:49:14+00:00

一切不是文學的事情都使我無聊,叫我憎恨,因為它打擾我,或者說它阻礙我,儘管這只是假定的。其他人也搖搖晃晃,但那是在下方,而且力量比我大,當他們有墜落的危險時,親戚們就會抓住他們,親戚們就是為此目的走在他們身邊的。


我的職位對我來說是不可忍受的,因為它與我唯一的要求和唯一的職業,即文學是相牴觸的。由於我除了文學別無所求,別無所能,也別無所願,所以我的職位永遠不能把我搶奪過去,不過也許它能把我完完全全給毀了。

現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親愛的人們中間,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近年來我和我的母親平均每天說不上20句話,和我的父親除了有時彼此寒喧幾句幾乎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說。和我的已婚的妹妹和妹夫們除了跟他們生氣我壓根兒就不說話。理由很簡單:我和他們沒有任何一丁點兒的事情要說。一切不是文學的事情都使我無聊,叫我憎恨,因為它打擾我,或者說它阻礙我,儘管這只是假定的。

從文學方面看,我的命運非常簡單。描寫我夢一般的內心生活的意義使其他一切都變得次要,使它們以可怕的方式開始凋謝,再也遏止不住。沒有別的任何事情能使我滿足。可是現在我進行那種描寫的力量變得不可捉摸了,也許它已經永遠消逝,也許它有朝一日還會降臨,我的生活狀況無論如何對它是不利的。我搖搖晃晃,不停地向山頂飛去,但在上面一刻也待不住。其他人也搖搖晃晃,但那是在下方,而且力量比我大,當他們有墜落的危險時,親戚們就會抓住他們,親戚們就是為此目的走在他們身邊的。而我晃動在上方,可惜這不是死亡,卻是死的永恆的折磨。

我的幸福、我的能力和所作所為的每一種可能從來都存在於文學之中。在此我有時所處的狀態(不很多)依我看與博士先生您所描寫的、洞察事物的狀態非常接近,處在這種狀態中的我完全生活在種種突如其來的想法之中,對每一種想法都能加以充實。在這種狀態中,我不僅感覺到我的極限所在,也感覺到人類的極限所在。這種狀態中缺少的可能只是智者所有的那種激動時的平靜,即使不是一點都沒有。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根據是,我的最好的作品不是在那種狀態中寫成的。我卻不能完全獻身於這種文學使命,儘管這是必須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撇開我的家庭關係不談,由於我的作品產生緩慢,由於其獨特的特性,我便不能賴文學以生存。因此我成了一家社會保險公司的職員。現在這兩種職業絕不能互相忍讓,絕不會產生一種共享的幸福。一個中的最小的幸福也會成為另一個中的莫大的不幸。如果我在某天晚上寫下什麼好東西,第二天我在辦公室里就會繼續激情中燒,什麼也做不成。這種交叉矛盾變得越來越難處理了。在辦公室我表面上履行著我的義務,卻不能滿足我內心的義務,每一種未曾得到履行的內心義務都會變成不幸,它蝸居在我內心深處再也不肯離去。在這兩種永遠不能平衡的努力之外難道我現在還要加上神智學這第三者嗎?

在辦公室口授一篇給一個區長官公署的較長的通告。在結尾時(本該一蹴而就的)卻卡住了,我無可奈何地看著打字小姐K,她在這種時候總會特別活躍,挪動座椅,咳嗽,手指在桌上敲敲點點,弄得房間裡的人全都注意到我的不幸。我尋找著的靈感現在也具有了使她靜下來的價值,但它價值越高,卻越是難以找到。我終於想出了"痛斥"一詞及整個句子,但仍懷著一種厭惡和羞愧,把這些含在嘴裡不肯吐出,仿佛它是一塊生肉,一塊從我體內割下的肉(我就是感到這麼費勁)。我終於把它說了出來,但大為吃驚:我身上的一切都為文學創作而準備著,這麼一種工作不啻是一種神仙般的消解和一種真正的生命活力;而在這辦公室里,我卻為了這麼一件討厭的公文,不得不從有能力獲此幸福的軀體上割下一塊肉來。

我總覺得不可理解,為什麼幾乎每一個有寫作能力的人都能在痛苦中將痛苦客觀化。比如說我在苦惱中(其時苦惱也許仍在腦袋裡火燒火燎)競能坐下來並書面告訴人家:我是苦惱的。是的,我還能更進一步,根據自己似乎與這苦惱完全無聯繫的才能選擇各種華麗的詞藻,簡單地或反思地或奏響所有聯想的管弦樂器讓思路馳騁。而這樣的表達絕非謊言,它息不了痛苦,它只不過是力量的殘餘,是痛苦將我的一切力量挖出來並顯然消耗得乾乾淨淨之時,出於仁慈而留下來的一點兒力量。那麼這殘餘的是什麼呢?

在和平中你寸步難行,在戰爭中你流盡鮮血。

寫作有一種奇怪的、神秘的、也許是危險的、也許是解脫的慰藉:從殺人犯的行列中跳出,觀察事實。觀察事實,在這過程中創造出一種更高的觀察方式,更高,而不是更尖銳,它越高,便越為"行列"之不可及,越無依賴性,越遵循自己的運動法則,它的道路便越是無法估量地、更加快樂地向上伸展。

寫作是我根本的、好的本質。如果說我身上有什麼值得稱道的東西,那便是它了 。

我與寫作的關係和我與人的關係是不可改變的,它們建立在我的本質中,而不是暫時狀況。為了我的寫作我需要孤獨,不是「象一個隱居者」,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而是象一個死人。寫作在這個意義上是一種更甜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們不會也不能夠把死人從墳墓中拉出來一樣,也不可能在夜裡把我從寫字檯邊拉開 。

我內心的不穩和不安是可怕的,在此,寫作也是唯一的和根本的原因 。

我是沉默寡言的,不只出於不得已,也是出於固執的看法。只有寫作對我來說是適合的表達形式 。

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離開地獄,我是通過寫作。所以在不得已時,亦只能通過寫作,而不是通過安靜和睡眠以求留在人間。與其說我是通過安寧贏得寫作,不如說是通過寫作獲得安寧 。

本文選摘自《卡夫卡書信日記選》,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葉廷芳,黎奇譯。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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