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真實的宋徽宗

尹銘的前院 發佈 2020-01-07T07:28:07+00:00

宋徽宗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神奇的存在,一方面,他是個被後世詬病近千年的昏聵君王,另一方面,他在藝術上的造詣又高不可攀,開創了中國有史以來的文藝審美巔峰。

宋徽宗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神奇的存在,一方面,他是個被後世詬病近千年的昏聵君王,另一方面,他在藝術上的造詣又高不可攀,開創了中國有史以來的文藝審美巔峰。

我對宋徽宗有五分扼腕:怒其不爭,貪圖享樂,不理朝政,靖康之變,亡國被俘;

三分讚嘆:他的書畫藝術獨步天下,至今令人難以望其項背;

還夾雜了二分同情:九五之尊被金人俘虜戲弄,最終落得身死他鄉。

可悲,可嘆,可氣,可憐!

《宋史》對宋徽宗做了蓋棺定論的評價:宋徽宗什麼事都做得好,就是不能做皇帝。

古代中國的史書多是儒家士大夫撰寫,他們在編著史書時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對歷史人物進行道德評價,從中提煉經驗和教訓。

宋徽宗被儒家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看了美國漢學家伊沛霞寫的《宋徽宗》傳記後,我發現,真實的歷史遠比史書上的歷史複雜、豐富得多。

讓我們跟隨作者,暫時跳出儒家的道德評價體系,回歸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還原真實的宋徽宗。

平心而論,宋徽宗繼位之初,躊躇滿志,是想做個好皇帝的,他為了擔負起皇帝的職責,也付出了一定的努力,但歷史有時很荒誕,恰恰是他的這些努力,導致他與儒家士大夫之間產生了巨大的矛盾和鴻溝——

首先,宋徽宗想要終結北宋的黨爭,和儒家士大夫產生矛盾。

公元1100年,24歲的哲宗去世,由於他沒有兒子,弟弟端王趙佶繼位,成為宋徽宗。

宋徽宗剛登上皇位,就面臨一個棘手難題:新黨和舊黨之間的黨爭。當時,這種黨爭已經白熱化,甚至干擾了政府的正常運作。

黨爭背景:


北宋的黨爭始於王安石變法。參與王安石變法的官員稱作「新黨」,反對變法的官員稱作「舊黨」。

王安石變法初衷是好的,但由於種種原因,在客觀上卻擾亂了北宋的政治生態。

以司馬光為代表的舊黨反對變法,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把反對派趕出了京城。


神宗死後,宋徽宗的哥哥哲宗繼位,祖母高太后垂簾聽政,高太后重新起用司馬光。司馬光掌權後,又把新黨的人全部趕走。


高太后去世後,哲宗親政,他覺得舊黨對他很不尊重,於是就重新起用新黨,又對舊党進行打擊報復。

幾十年間,新舊兩黨冤冤相報,矛盾越積越深。朝廷朝令夕改,百姓無所適從。


宋徽宗決心終結新舊兩黨的黨爭。即位後第二年,把年號改為「建中靖國」,意思是在兩黨中保持中立,聯合兩黨,恢復國家的安定團結。

宋徽宗的理想很豐滿,然而現實卻很骨感。

舊黨根本不願和新黨和平共處,不斷對新黨發動攻擊,甚至彈劾中立大臣。宋徽宗不勝其煩,逐漸意識到聯合政府的想法並不現實。

新舊兩黨,相比之下,舊黨看重道德,喜歡說大話、空話,新黨的目的是「富國強兵」,他們對財政稅收更感興趣,更看重具體的行政事務;舊黨樹大根深,敢對皇帝指指點點;新黨都是後起之秀,更加依賴皇權,比較聽皇帝的話。

新舊兩黨:


舊黨的家族大多在鄉村擁有大片土地,屬於既得利益集團,而新黨依靠王安石變法的機會才得以上位,屬於政治新秀。


王安石新法衝擊了舊黨的利益:在每年青黃不接時,國家向農民提供貸款,等秋收時,農民再連本帶利還錢給國家。之前,鄉下的地主就是依靠向農民發放高利貸,才能在農民還不上錢時,合法兼并農民的土地,現在政府出面放貸,利率更低,這就斷了地主們的財路。地主們就向他們在朝廷里的靠山告狀,這些靠山就是舊黨。所以,舊黨堅決反對王安石的新法。


舊黨又不能公然說變法侵犯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打出「道德」的旗號,指責變法是追逐利益,不符合儒家道德,儒家追求的是道義,道義和利益不可兼得。

在宋徽宗看來,新黨更懂行政事務,又更聽話,舊黨卻常給他添亂,與其費力維持兩黨平衡,不如乾脆重用新黨,省心省力。於是,他改變策略。改年號為「崇寧」,因為神宗的年號是「熙寧」,「崇寧」的意思就是推崇宋神宗的政策,支持王安石的新法。

當時的宰相是舊黨的人,徽宗決心與舊黨決裂,於是,任命新黨的蔡京當宰相。

《水滸傳》里的蔡京是個大奸臣。其實,真實的蔡京要複雜得多,他很擅長理財,設置市舶司,收取關稅。他還重新丈量土地,收取土地稅,因為大地主平時瞞報土地,逃避稅收,這條政策等於是薅既得利益者的羊毛。蔡京任宰相的第二年,宋朝政府就消滅了財政赤字。同時,蔡京還建立了一套社會福利制度:「居養院」收留孤寡老幼和殘疾人,「安濟坊」專門治療沒錢看病的人。這相當於現在的福利院加免費醫療,在當時非常先進。

宋徽宗在位26年,蔡京壓制舊黨勢力,維持政局穩定,徽宗一朝的黨爭比神宗、哲宗兩朝要消停得多,國家財政收入有所增加,窮人也獲得了一定福利。

然而,代價是得罪了一大批舊黨官員。舊黨雖然在當時遭到了打擊,但他們並沒有徹底失敗,因為他們擁有一個強大的思想武器 「理學」。

理學背景:


理學和舊黨的政治主張一致,都強調道德,反對變法,當時的代表人物是「二程」程顥、程頤兄弟。程頤說:要想治理國家,皇帝首先應該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分清忠奸善惡。

宋神宗認為這是沒用的空話。

舊黨卻很賞識二程的理學思想,借這種思想對王安石進行道德批判。


徽宗在位期間,崇尚王安石的思想,壓制理學的發展,但南宋以後,朱熹大力傳播理學,理學在士大夫中的影響越來越大。

到了元朝,理學成為科舉考試的指定內容。

《宋史》寫於元朝,裡面專設《奸臣列傳》,把蔡京和曾布都列了進去,還把宋徽宗也寫成一個無可救藥的昏君。

宋徽宗就這樣被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第二,宋徽宗對藝術和宗教的追求,進一步得罪了儒家士大夫。

我一直以為,宋徽宗沉迷於書畫愛好,耽誤了皇帝的本職工作,尤其是他熱愛園林藝術,為了建園搜羅「花石綱」,更加重了百姓負擔,導致方臘起義。

但看了本書後,才明白宋徽宗藝術追求和宗教信仰的背後,其實隱藏著擺脫儒家制約、鞏固自身權力的政治目的。

北宋儒學認為「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皇帝要受到儒家士大夫的制約。

宋徽宗想擺脫儒家的制約,於是推崇道教,自封教主,試圖將宮廷的秩序與道教中神靈的秩序聯繫起來,從而獲得更高的權威。這當然會與儒家士大夫產生衝突。

更要命的是,宋徽宗追求的政治目標也和儒家不同,宋徽宗追求宏大的盛世氣象,他認為藝術也是盛世的一部分,國家應該扶持藝術的發展。他不認為皇帝和書畫家這兩種身份有什麼衝突,相反,皇帝推動書畫的進步,恰恰體現了對文化的尊重,是一個皇帝負責任的表現。

如果把他的這種做法放到人類歷史發展的長河中看,有更大的意義。宋徽宗不僅屬於北宋王朝,更屬於整個中國文化。

歐洲的美第奇家族就大力扶持藝術,被譽為「文藝復興的孵化器」。

宋徽宗的做法和美第奇家族非常相似,中國的藝術也在宋代達到了高峰,堪稱「中國的文藝復興」。

然而,儒家認為皇帝應該控制自己的個人愛好,把更多精力放在治理國家上。皇帝應該帶頭節儉,防範風險,搞藝術太花錢了,容易敗壞風氣。宋徽宗的做法在儒家看來不可理喻,這進一步影響了後世儒家對他的評價。

第三,靖康之變,宋徽宗和儒家士大夫應該共同承擔責任。

導致北宋亡國的靖康之變,是宋徽宗留下千古罵名的直接原因。

我過去覺得,因為宋徽宗貪圖享樂,不理朝政,導致官員腐敗,民不聊生,軍隊也沒有戰鬥力,於是金兵一殺過來,就嘩啦啦兵敗如山倒。

然而,本書的觀點認為,靖康之變和宋徽宗的個人享樂沒什麼聯繫。宋徽宗對靖康之變是有責任的,但這種責任被後世放大了。

靖康之變:


新崛起的金國要聯合宋朝夾擊遼國,遼國滅亡以後,宋朝可收回燕京(北京)地區。宋徽宗居然腦殘地答應了,兩次出兵攻打燕京,被遼軍打得大敗。

後來,金兵攻占燕京,金國說宋朝根本沒出力,連燕京都是我們打下來的,不能把燕京還給宋朝。經過再三交涉,金國才從燕京撤兵,但撤退時把人口和財富全部帶走,只留給宋朝幾座空城。


要命的是,這件事讓金國看清了宋朝的軍事實力,富庶的宋朝在金國看來,簡直就是一塊唾手可得的大肥肉。

1125年8月,金國大舉南下侵略宋朝,半年時間攻取燕京,很快打到黃河岸邊。這時,宋徽宗在大臣們的要求下,被迫禪位給太子宋欽宗。後來,宋朝雖然反覆與金國和談,金兵還是攻破汴梁城,徽欽二帝被金兵俘虜,北宋滅亡。


宋徽宗對於靖康之變當然要負責。

在儒家撰寫的史書中,靖康之變的根本原因在於宋徽宗長期窮奢極欲,不理朝政。

這又是儒家對宋徽宗的道德綁架,靖康之變的責任,應該由宋徽宗和儒家士大夫共同承擔。

宋徽宗的主要錯誤在於他利令智昏,和金朝簽訂海上之盟,導致遼國被滅,北宋唇亡齒寒,走向滅亡。

宋徽宗之所以做出這麼蠢的決策,歸根結底在於他對敵我雙方的情況缺乏了解。宋徽宗在深宮中長大,根本不懂戰爭,對金兵的戰鬥力更缺乏認識。金人以打獵為生,打獵要講陣型,講配合,金人驍勇善戰,宋徽宗對此卻一無所知。如果他能和前線的將領們多聊聊,多去獲取一些金國的情報,就不會做出愚蠢的決策了。

但宋徽宗不關心軍事、不了解情況,這恰恰是儒家文化影響的結果。宋代的儒家士大夫們認為,皇帝應該更關注道德,而不是軍事。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北宋皇帝除了太祖趙匡胤和太宗趙光義,基本都不懂軍事,更沒帶兵打過仗。儒家還認為,皇帝也不應該隨便出巡,因為出巡有享樂的嫌疑。宋徽宗在位時從未離開過京師汴梁。所以,北宋的儒家文化也要對靖康之變負責。

北宋當時不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金兵已經兵臨城下,儒家士大夫卻還在內鬥。蔡京長期專權,引起了很多士大夫的不滿,他們正好利用金兵入侵這個口實,對蔡京發動彈劾。

宋代文人筆記中對當時的情況有一句辛辣的諷刺:「不管東京,卻管蔡京。」

敵人都打到汴梁城下了,朝中卻沒人管怎麼守城,都在搞政治鬥爭,要把蔡京拉下馬。

士大夫的內鬥,導致北宋政府無法及時進入戰爭狀態,眼睜睜看著富饒大宋一步步走向亡國的深淵。

宋徽宗父子被金人擄走時,汴梁城很多百姓都在路邊痛哭,可見百姓並不認為宋徽宗罪有應得。這和宋徽宗在位時經濟繁榮,又建立了社會福利體系有關,很多百姓對此很是感激。


重溫那段紛亂複雜的歷史,會發現,真實的宋徽宗和我們印象中的宋徽宗很不一樣。

我們之所以會把宋徽宗的個人享樂和北宋亡國聯繫起來,是因為儒家為了對宋徽宗做道德批判,放大了他的錯誤。背後的真實原因是宋徽宗生前壓制舊黨,多項政令觸及了舊黨利益,但舊黨掌握的程朱理學在南宋以後塑造了儒家道德評價的標準。南宋以後的史學家們,本著儒家道德的立場,對宋徽宗進行了全盤否定。寫於元末明初的《水滸傳》更是濃墨重彩地把宋徽宗描繪成一個大昏君,這極大地影響了民間對於宋徽宗的印象。

可以說,宋徽宗在生前敗給了金兵,在死後又敗給了後世儒家的道德批判。

直到900多年後,一個美國的漢學家,站在儒家道德批判的立場之外,撥開歷史的重重迷霧,帶領我們發現了一個真實而立體的宋徽宗。這種超越於國人之上的上帝視角,避免了先入為主,對於我們看待歷史上的其他人物也大有啟發。


參考書目:《宋徽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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