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山玩水|古代文人雅士的生活畫卷

水墨畫家陳莊 發佈 2020-05-07T08:45:41+00:00

生活在喧囂的都市,我更願靜靜佇立、默默沉思,真誠而敬畏地面對自然天地,去思考生命之意,體會自然之美。編 | 王怡 厲亦平 俞斌浩。

遊山玩水|古代文人雅士的生活畫卷

圖文/美術報

春遊,又可稱之為游春、踏青、尋春、踏春等。每當自然萬物復甦、春回大地的時候,人們都會呼朋喚友一起去郊外欣賞春日的美景。《論語》中孔子與弟子們的春遊更像是遊學體驗;「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王羲之在永和九年的那場春遊則成就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而唐代詩人白居易更是在《春遊》一詩中發出「逢春不遊樂,但恐是痴人」的感嘆。

春遊既承載著我們對春天的美好回憶,也寄託著我們對自然的美麗憧憬。隨著春天的氣息漸濃,宅在家中的你是否也被喚醒了屬於自己與春遊的那份獨特情感呢?——編者按

自古中國文人喜好寄情山水,其實直到明代中葉,旅遊還不被當成正經活動,被某些人認為是耽於享樂而看輕。到了明代嘉靖、萬曆以後,旅遊業逐漸興旺,成為士大夫中普遍流行的風氣。

投身山水甚至比鑑賞古玩、彈琴下棋這些雅趣還要高出幾分,對晚明講究品位靈性的文人雅士來說,旅遊已經不僅是單純的娛樂,遊山玩水是生活乃至生命雅化的標誌,徜徉山水成為塑造文化品格的重要內容。簡而言之,就是通過遊歷拓展視野,發現自然之美、人文勝跡,自我充實、滌盪心靈,完成一種文雅教育。


明萬曆杭州夷白堂刻本《海內奇觀》也是一部圖文並茂的旅行指南,此頁版畫描繪西湖十景之「柳浪聞鶯」。紙本水墨 37x17.6cm

正如差不多同在晚明時期的英國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在《論旅行》一文中提出的:「旅遊對於年輕人而言是一種學習的方式;對於成年人,則構成一種經驗。」中國文人在遊歷後或吟詩作文,或潑墨繪畫,以此抒情紀念。

許多山水畫的背後都隱藏著一位熱忱的旅遊愛好者,「臥遊」這種獨特的旅行方式,正是南朝著名畫家宗炳開創的。宗炳稱得上是一位足跡遍布名山大川的旅行家,他因病返回家鄉後,不再能像青年時有精力出行,於是將自己遊玩過的山水畫在牆上,看著畫遙想當年景,臥遊故地。此外,像南宋名畫《瀟湘臥遊圖》、明代唐寅的《大還圖》,都頗有安坐家中、神遊天地的意味。


《瀟湘臥遊圖》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瀟湘奇觀圖》局部 南宋米友仁 圖源網絡

從西湖風光到吳山景致

彼時的文人品位幾何

能親身前往的文人雅士記錄遊歷體驗,無論詩文、圖像,對自己而言是紀念,也可藉此追憶神遊;對無法親臨的人而言,這些記錄如果得見,一方面是精神遊歷的依託,一方面也是未來可能實踐的旅行參考。

在晚明時期,「臥遊」這種特殊的旅行方式在文人中已經十分普遍,是對當時旅行風尚的一種反映。同時各式各樣與旅遊有關的出版物也在晚明出現,最常見的是文人遊記、景觀介紹類的遊覽書籍,比如張岱的《西湖尋夢》、田汝成的《西湖遊覽志》。另有一類是16世紀後期風行的雅趣指南,其中涉及旅行裝備和遊玩項目的選擇,體現了彼時的文人品位和精神追求,比如文震亨的《長物志》。再有就是圖文並茂,兼有詩文和精美版畫的旅行指南,晚明陳昌錫出品的《湖山勝概》是其中代表。


《西湖遊覽志》田汝成(明) 撰


《西湖尋夢》是明末清初散文學家張岱的作品,以西湖的景色作為開篇,娓娓道來西湖的地理位置、周邊風光、景觀及歷史變遷。

「湖山勝概」常用來作為對杭州西湖山水的總括,從上面提及的一些代表性旅遊相關書籍,我們不難發現西湖出現的頻率尤其高。應該說從宋朝南渡,遷都臨安(今杭州)之後,西湖就已經成了旅遊勝地,到明代依然是文人雅士的熱門遊玩地,至今不衰。西湖風光之美,不僅在其湖光山色,也在它所映照的人文風采。明代詩人虞淳熙曾登上西湖附近的慧日峰俯瞰西湖,以「遊人如蟻」形容遊玩人數之多。大量名家的詩歌題詠、散文遊記、畫筆描繪,晚明各式西湖旅遊指南的出現,都印證著這片湖山的獨特魅力。


《湖山勝概》吳山全景圖

從審美趣味到賞玩品位

晚明有怎樣一番旅行生活圖景

晚明杭州文人陳昌錫所刻《湖山勝概》,共四色套印圖像十二幀,手書上板刻寫詩歌題詠三十三面,圖文並茂,詩書畫結合,展現了杭州吳山的十大景觀。我們知道「瀟湘八景」是源自北宋畫家宋迪的《瀟湘八景圖》,由此催生了中國景觀題名點景的文化傳統。「西湖十景」的名目最早見於南宋祝穆所撰《方輿勝覽》,與「瀟湘八景」一脈相承。「吳山十景」則產生較晚,知名度不高。如果以貢布里希的「分節」理論來看,古人熱衷於為風景標立名目,是將景觀作為分節的標識,或是回憶的編碼,由此梳理把握紛繁的自然之美,保留對山水的記憶。


清乾隆套印本《西湖佳話》局部,西湖墨浪子(撰)

此孤本在第一頁列出「吳山十景」名目總覽,後兩頁以對開形式刊出吳山全景圖,十個景點均包含在內,一目了然,這是當時山水志、旅遊書的編排慣例。全景圖後附三首詠吳山的詩,其後開始逐一介紹十景,每個景點一張四色版畫彩圖配以三首或四首詩文。這十個景點分別是:紫陽洞天、雲居松雪、三茅觀潮、通玄避暑、寶奎海旭、青衣石泉、太虛步月、海會禱雨、岳宗覽勝與伍廟聞鍾。最後以陳昌錫三頁跋文結尾。


紫陽洞天圖與黃九鼎、秦舜友行書詩歌

「吳山十景」名目清晰,富有詩意,每個景點名稱前兩個字指出所在地點,後兩個字說明遊玩事項。比如紫陽洞天,是在紫陽庵觀山石(紫陽庵以玲瓏窈窕的秀石聞名);雲居松雪是在雲居庵冬日雪後賞松樹(據說雲居庵的松樹是元代高僧所植);三茅觀潮是在三茅觀前遠眺錢塘江潮水(三茅觀是歷史上觀看錢塘潮的勝地);青衣石泉是在青衣洞附近有青衣泉出,可聽泉水聲響,可用泉水烹茶,圖後詩歌有云:「澗水何處聲,泠泠石琴響。試呼童子來,煮茶愜幽賞。」書中景觀的圖像描繪與詩歌題詠,都與其名目匹配,具有直觀指導性,反映了明代文人雅士的審美趣味、賞玩品位和生活追求。


三茅觀潮圖與張壽朋草書詩歌

除了名目中提到的賞奇石、觀雪松、看日出、踏月色等遊玩方式,我們從圖像中出現的人物形象,更能一窺晚明旅行風潮中流行的出遊裝備。與我們現在的便捷出行不同,古人山水游的行裝除了琳琅滿目的物品,還涵蓋人力,比如隨身伺候的童子、背重物的挑夫,有些還有負責接洽住宿的小吏、熟悉當地風土的遊伴等等。


旅行裝備 《湖山勝概》中各色人物

這些不同的人物角色在《湖山勝概》的版畫插圖中有所體現,比如青衣石泉圖中,有挑擔童子身負提盒、酒尊之類的飲食器皿;太虛步月圖中不僅有山門外挑著食盒器皿的童子,山上還有一位正在烹茶的小廝。其他圖中另有抱琴者、下棋者、扛傘者、持壺者,人物姿態各異,裝扮不同。這些畫中人的服飾、配件、餐具、文具、交通工具等細部,為我們勾勒出晚明文人的旅行生活圖景。


陳昌錫楷書詩歌與黃九鼎行書詩歌

像《湖山勝概》這樣既有精美插圖又有名家題詩手書的書籍,除了能為「臥遊」提供指引外,其本身已不單純是信息的載體,而成為一件獨特的藝術品。

自然的詩意迴響

1780年9月6日,歌德背著旅行背包,獨自一人在山中漫遊,當他在基克爾哈恩山上的小木屋過夜時,看著暮色蒼茫中的群山,揮筆在牆上寫下了小詩《浪遊者的夜歌》:「群峰/一片沉寂,/樹梢/微風斂跡,/林中/棲鳥緘默。/稍待/你也安息。」這首詩是歌德自然主義藝術觀的鮮明標記。

無獨有偶,早在中國詩歌總集《詩經》中就有描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這種人與自然交融中自由逍遙的極樂狀態。而在中國筆記小說《世說新語·言語》有謂「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朦朧其上,若雲興霞蔚」,此等對自然觀照的妙趣之境,在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大為流行。直至公元1000年前後——中國五代與北宋之際,所謂「荊關董巨、李郭范米」,呈現出了中國藝術家對自然天地萬物地強烈觀照和深刻體察,這種集體無意識成就了中國繪畫史的黃金時代。


明代唐寅《南遊圖》 24.3×89.3cm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歐洲17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荷蘭藝術家倫勃朗曾說過:「繪畫固然取決於你所看到的東西,更要取決於你怎樣看它」。任何藝術形式的最初本源,無不源於人對自然真誠關照的詩意迴響。

「自然」在東西方的文化傳統中,都是一個極其複雜的觀念。英國的文化學者Raymond Williams(雷蒙·威廉斯)在《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彙》中對「Nature」這個詞條的介紹說,自然也許是語言裡最複雜的詞。而在《西方大觀念》中所撰寫的:「自然有多種含義,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自然是人類活動和創造未曾改變或增益之狀態。」歷史地探究,我們會發現自然與藝術,兩者總是呈現出辯論的複雜關係。

而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在對待自然之與藝術的本源涵養上,都不約而同地達到了高度統一。英國藝術史家Kenneth Clark(肯尼斯·克拉克)在《風景進入歷史》一書中開篇就寫道:「四周環繞著非我們所創造,卻有著不同於生活與結構的萬物:樹木、花朵、青草、江河、高山、雲朵。多少世紀以來,它們激發著好奇心,在我們的心中喚起敬畏感。它們是令人愉快的事物,為了反映人們的心境,人們又通過想像力將它們重新創造出來。當對它們進行思考時,便求助於稱之為自然的思想。」


《西湖十景》中「曲院風荷」,源自明萬曆俞思沖編《西湖志類纂》李一氓編

而在中國,《周易·條辭傳》謂「天地之大德曰生」,《禮記·大學》有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這一理念經朱熹、王陽明等人的研究和發展,「格物致知」已經成為東方文化的重要思想之一,是中國東方哲學對如何認知世界的精彩總結。所謂「格物致知」,即是「物有其故,實考究之,大而元會,小而草木螽蠕,類其性情,征其好惡,推其常變」,這種「由表及里,由淺而深,由粗到精,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的認識自然、升華自然的方式,是藝術家實現自然之物與人文關懷融會貫通的心靈秘匙。元末明初畫家王履曾言「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藝術家以虔誠的態度師法自然,把天人合一,物我兩忘推向極致。所謂「含道映物、道法自然」,形象地揭示了東方藝術與自然的相互辯證關係。


唐寅 (明) 溪山魚隱圖

在藝術創作時所謂的「觸景生情」,其無不是藝術家通過對自然的傾心聆聽與感悟,以自己獨特的觀察視角和生命體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藝術語言與圖式,並最終準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感覺和感受。藝術創作應對自然始終保持感覺和感受上的「新鮮度」,當我們一次次面對大自然的花鳥魚蟲、山川星辰,就會有不竭的藝術靈感滋養、生髮我們的心靈。事實上,對於藝術家,感覺和感受是精神和心靈最重要、最本質的東西。一個藝術家是否心懷真誠,是否有著飽滿的激情和不同常人的敏銳洞察力,在繪畫創作過程和最終呈現的作品中是顯而易見的。尊重心底的感動,以及自然與藝術的尊顏,繪畫便可成為藝術家以生命祭祀藝術的行為。


《西湖十景》中「雷峰夕照」,源自明萬曆俞思沖編《西湖志類纂》 李一氓編

繪畫作為一門「看」的視覺藝術,在創作過程中,一定是浸染著藝術家自己獨特的生活感悟、情感和思維去觀察自然和生活,再經過藝術家獨特的眼和心去篩選、升華,最終通過藝術作品能夠帶給觀者以觸動心靈的愉悅審美體驗,這是畫家的專業能力和藝術實踐的意義所在,也是創作出一件具有感染力的藝術作品的重要前提。從根本上說,它彰顯的是藝術家如何看待和表現自然的方式方法問題。

「師我者萬物之行體」。萬物乃是自然,沒有了萬物也就沒有了藝術的一切,從這個意義上說,自然生活是藝術之根,是藝術家的創作之源。現實世界裡總有很多捷徑,但我不喜歡藝術創作走捷徑,捷徑會讓我們錯失自然之美的無限可能。生活在喧囂的都市,我更願靜靜佇立、默默沉思,真誠而敬畏地面對自然天地,去思考生命之意,體會自然之美。

編 | 王怡 厲亦平 俞斌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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