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宗
打開鄉下外婆家的牛圈門，壯實高大的黃牛就拱了出來。黃牛伸了一個冗長的懶腰，叉開腿，使勁兒抖了抖毛絨絨綢子一樣光亮的身子。
黃牛鼓著一對銅鈴大的眼睛，扭頭猛抵了幾下背脊，一群嗡嗡亂舞的牛蠅就四散開去，待黃牛一回頭，更多的牛蠅一哄而上，一窩蜂粘附在黃牛身上。我使勁兒提了提牛鼻繩，黃牛才大步流星撒開了四蹄。黃牛邊移步邊昂起頭，嘴裡發出一陣舒暢、有節奏的哞叫聲。
眼前的大山四面圍困，突兀地隆起，乾淨渾圓，靜謐而高遠。
太陽離後山還有幾根竹竿高。我將黃牛一直牽到一面坡地上，黃牛聞到了青草芬芳馥郁的清香，就懶下步子不走了。黃牛低頭啃著遍地青草，茂密的青草淺下去一大片。
歆娃，幫么舅把牛盯住，么舅還有活兒丟不開，晚上么舅送你一封餅子吃。一串牛鈴響過，我看見么舅正牽著一頭很剽悍的黑牛向我走來，邊牽邊吆喝我。放心吧，我知道了。我爽快地答應著。
么舅接著說，歆娃，千萬記住，山上野物多，天黑之前一定要將牛趕回去牽進圈裡頭。
么舅叮囑完，閃過一條茅路，灌木叢的枝椏很快就將么舅的身影淹沒了。
兩條牛碰到一起，相互抵了抵青里透褐的犄角，扯開嗓門哞叫了幾個粗野的調子，便專心致志低頭啃起草來。
山風徐來，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龐。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支下巴，開始了少年無邊無際的遐想。
一隻敏捷的野兔從草叢裡一蹦而出，飛快地朝高坡上瘋跑。鳥兒在樹叢里嘰嘰喳喳歡鳴，遠山肅穆，一團團白雲從山尖兒上飛逝而過，渾濁沉重的蟬唱此起彼伏。
我牽牛兒上山坡，
太陽落坡歌不落，
林中鳥兒喳喳叫，
哪個來聽我唱歌……
順著歌聲望去，一個牽著水牛的女孩正向我這邊走來。她穿著一件素凈的花格子對襟布衣，她的身影與夕陽的餘暉疊映在一起，顯得好看極了。女孩自顧哼著山歌，邊唱邊晃著頭，腦後一條烏黑的長辮子隨著清亮的歌聲不停地搖動。
女孩大方地向我打招呼，仿佛我們已經很熟悉了。女孩說她就住在山那邊。
女孩問，小哥哥，你長得恁白凈，一定不是農村長大的吧？
你說呢？我盯住她亮晶晶的眼睛。
我沒有見過你，你一定是城裡人，是假期到親戚家來玩嗎？
我說，你猜得真准，我是來外婆家度假的。
女孩頓了頓，接著說，其實，我好想讀書的，但是我爹我娘身體都不好，姊妹多，家裡不讓讀書，所以就整天在山上放牛了，我真羨慕你們城裡人。
我說，如果你願意，開學時，你隨我一塊兒進城玩幾天，我就在城完小讀書。
女孩笑了。如以後爹進城趕場，肯帶我，我一定來找你。女孩說。
我說，我們說定了。我們拉鉤兒！我們將小手纏繞在一起，虔誠地許下了諾言：「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和女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知不覺，天就黑了。
這時，我發現只有黃牛在安靜地低頭啃草，左瞅右瞧，黑牛已不知去向。我周圍一陣瘋找，卻不見黑牛的一點蹤跡，我懊悔死了。
來不及與女孩道別，我牽著肚皮滾圓的黃牛慌忙往山下趕。我怕天黑下來會真正碰上野物，越想越怕，我已顧不上去尋找么舅的黑牛了。
吃過晚飯，外公坐在堂屋裡，吧嗒著嗆人的旱菸，煙霧絲絲縷縷，滿屋子瀰漫。外婆則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動作麻利地鍘豬草。我趴在煤油燈下心不在焉地做假期作業。
我不知道黑牛迴圈沒有，如果沒有回來，它肯定還在山裡頭胡撞瞎跑，因找不到路而迷失在荒野里，或許它正在某一個地方悠閒地睡臥著。還有，那個女孩回家了嗎？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么舅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我正納悶，以為是么舅找我麻煩來了，但見么舅卻將一封餅子輕輕地擱放在了飯桌上。我聽見么舅對外公外婆說，我答應給歆娃一封餅子，多虧了今天下午他給我看牛，讓他費心了，這封餅子是我特意犒勞他的。
我忽然紅了臉。么舅慈祥地望了我一眼，和藹地說，歆娃，做完作業吃餅吧，么舅說過的話是不會騙你的。說完，身子就縮出了門外。
外公外婆直誇我懂事。我的臉紅到了耳根子，幸好油燈黯淡，他們沒有看見。
難道是么舅發現黑牛還沒回來就自己上山將它尋回來了？
但不管怎樣，么舅他真的給我送來了農村娃羨慕不已的一封餅子。我愧對么舅，但么舅還是兌現了他的承諾。
好多年以後，我還時常想起女孩特別的歌聲縈繞我的心懷，我還時常想起黃牛和黑牛特別的哞叫響徹我的耳畔，我還時常想起么舅那封餅子特別的香甜俘獲我的味蕾。
要知道，在當年那個物質還普遍匱乏的年代，一封餅子的饋贈有多重啊，如大山一樣。
《巴蜀文學》出品
主編：筆墨舒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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