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名家梁谷音:在戲曲舞台上,她演的潘金蓮是最棒的!

聽戲app 發佈 2020-05-02T00:58:02+00:00

她是《爛柯山》中剛烈潑辣的崔氏,《蝴蝶夢》中千嬌百媚的田氏,《西廂記》里天真機靈的紅娘,《水滸記》中浪漫多情的閻婆惜…

上海昆大班的國寶級藝術家們個個有自己的代表角色,甚至因為角色形象太過於深入人心,角色與他們本人常常被觀眾視作一個整體。老戲迷們因為喜愛而直呼他們:「蔡明皇」、「華麗娘」……

那麼,梁谷音呢?

她是《爛柯山》中剛烈潑辣的崔氏,《蝴蝶夢》中千嬌百媚的田氏,《西廂記》里天真機靈的紅娘,《水滸記》中浪漫多情的閻婆惜……

這些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她是誰呢?她當然不是潘金蓮,可作為演員,必須有一個角色的靈魂。演一個眾所周知的「壞女人」,考驗的不僅是一個演員的藝術,還有勇氣。

為什麼選擇潘金蓮?這是我最先關心的問題。

「我演不到《牡丹亭》的呀。」誰也不會想到演「壞女人」出名的梁谷音最開始接觸這些角色是因為這樣一個啼笑皆非的原因。

確實,崑曲舞台上從來不缺大家閨秀,也不缺貞潔烈女,卻少有那麼幾個放浪、妖媚、潑辣、野性的女人。梁谷音的這些角色往往無可取代,可也正是因為其「另類」,少有人主動選擇。

「14歲陪鄭傳鑒老師演過一次(《戲叔別兄》),是為了上邊的審查,審查過一次就放下了,也沒有同意演出……」少年時期的那次演出經歷對梁谷音來說不過是一樁陳年舊事,或許連當時的種種情形都已經模糊了。但也正是這次審查,讓在場的婁際成先生大呼:這個小孩是天生的一個潘金蓮胚子!

這句話可讓當時的小梁谷音生了不少悶氣,這不是說她是天生的壞女人麼?可這話卻讓在場的傳字輩老師們心中暗喜,這個角色算是選對人了,梁谷音的潘金蓮是很「靈」的!

靈雖靈,這戲卻因為種種原因被擱置了,而且一擱就是將近三十年。直到1985年上昆去北京演出,梁谷音才在導演楊村彬的鼓勵下把在戲校里學過的《別兄》《挑簾》恢復過來,沒想到收穫了意料之外的強烈反響!

正是這次演出過後,梁谷音才真正開始打起了《潘金蓮》這個戲的「主意」!加之受到魏明倫新編川劇《潘金蓮》的影響,排演一出真正屬於崑曲的潘金蓮成了梁谷音心中的一個「執念」!

「那個戲(魏明倫的《潘金蓮》)的潘金蓮更像一個道具,是很多別的人物在討論她。我想我們崑曲有潘金蓮,我想演一個潘金蓮。我要給她弄得水分多一點,我說的這個水分是女人的水分。」

1987年,由梁谷音主演的崑劇《潘金蓮》終於在上海藝術劇場首次與觀眾見面!全劇取材於傳統崑曲《義俠記》,取其主線、去其枝蔓、增刪其事,才完成了現在我們看到的以潘金蓮這個人物為核心的全本大戲。該劇一經首演,轟動滬上,座無虛席!梁谷音的潘金蓮算是從此打出了名頭!

一部大戲,半生風雲。轉眼間,1997年崑劇《潘金蓮》最後一次完整上演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的光陰,梁谷音可能已經錯過了潘金蓮的最好年華,如她所說,有些東西是經驗和造詣都無法彌補的。更何況她始終還有一絲遺憾,覺得這版《潘金蓮》還有許多需要打磨和改進的地方。

「總歸這個戲不是像《爛柯山》《蝴蝶夢》那樣每折都精彩。《服毒》《殺嫂》是新編的,有一點點為她開脫的意思。《戲叔》也填充了很多我自己的想法,原來的太簡單了,演起來沒味。戲叔、戲叔,如果沒戲出來就不好看了……《殺嫂》的唱詞我們現在看來還是新的太厲害了,和老的東西沒有融的太好。但沒辦法,因為老的《殺嫂》給她的處理太簡單了,我們還是要給她一個結局。」說起自己的戲來,梁谷音對每一個細節都爛熟於心,而且依舊不斷思考著。

「還沒有到最好。」她說起《潘金蓮》這個戲,不無遺憾。

一個好的表演者一定是對這個世界保持敏感,她要善於賦予角色喜怒哀樂,也要善於體會人間百態。

眾所周知,梁谷音演女人,演出了性格。

梁谷音的身上,有杜麗娘這樣的嬌憨嫵媚的少女,亦有趙五娘那樣的忠貞動人的烈女,更有如閻婆惜、潘金蓮這般的「妖女」。

潘金蓮這個角色當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女人」,亂倫、殺夫、偷情,無所不作。可換言之,她何嘗不代表著一份鮮活生動的慾望,挑逗著每一個蠢蠢欲動的心靈。只是,這個尤物,尋常是做不得的。她的冶艷、放蕩、深情與痴狂,無不挑戰著傳統社會的道德底線。

梁谷音當然知道,潘金蓮這樣的角色是「危險」的,但「危險」未嘗不意味著一種誘惑。

「很難用好人或壞人這樣簡單的兩個字來評判一個人。」演多了人物,歷經了世事,梁老師的話語裡自有一份豁達和洞明。


「提起潘金蓮,大家心目中肯定有一個比較貶義的印象,因為她總歸有一件事情不能原諒,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但她喜歡武松這件事情應該是沒有什麼不能被理解的。」說到這兒她略微停頓了一下,斟酌著補充道,「可以非議,但是應該理解。」

「關鍵就是她和武大郎畸形的婚姻造成了她畸形的一生,如果她從張大戶府中出來嫁給了一個普通人,那這輩子也就簡簡單單過去了。或者潘金蓮如果是一個沒有慾望的女人,或許也就悲悲戚戚、忍氣吞聲過一輩子了。」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潘金蓮亦然。

「潘金蓮是有慾望的,有生命活力的,她對生活是有要求的,她是陽光燦爛的,所以她喜歡武松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被拒絕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武松不可能接受她,一是哥哥從小把他養大,他做不出這種事;二是全本看下來,武松也沒有談過戀愛,他在這個事情上是沒有追求的人。」

「滿眼情絲無人識,一樹碧桃妄自開」。情思如水的潘金蓮錯愛了個水潑不進的木頭人!這個「有慾望」的潘金蓮,怎麼演?

這個「有慾望卻值得同情」的潘金蓮,不好演。

梁老師的《戲叔》我有幸看過三次現場,一次彩唱,兩次不帶妝表演,都是搭檔北昆的侯少奎老師。那真的是一場力與美的廝殺,一出文戲,兩位老藝術家演起來卻恍若萬軍叢中兵刃相接、刀刀入骨。市井煙火氣,人間愛恨情,沒曾想過叫人如此膽戰心驚。

梁老師的嗓音有著獨特的金屬質感,在崑曲演員中極有辨識度。她那一聲聲「叔叔」,叫得人骨頭髮酥,叫到人心口泛酸。你看她插著腰,做出一副狠厲的樣子來,誰知道心底已是千瘡百孔。

「敗倫傷化,(冷笑)什麼叫敗倫傷化?」

一個女人的可恨、可憎、可悲、可憐,立時可見。

這樣的入木三分,梁谷音是怎麼做到的!?

「順其自然,我把她演出來,剩下的留給觀眾去看。」順其自然,這是梁老師反覆提到的字眼。在我看來,倒有點舉重若輕的意思了。

「她畸形的婚姻造成了畸形的一生,她值得可憐,值得同情,可最後的死,誰也沒辦法為她解脫,她也是罪有應得,殺人償命。」

梁老師直言,崑曲《潘金蓮》遠沒有《金瓶梅》那麼精緻。戲曲只能一條線,不能有那麼多枝蔓,很多東西沒法在戲中展現,但要將她的命運軌跡擺出來給觀眾去看。「潘金蓮這樣的女人,自然不甘心一輩子守著武大郎,武二的感情她也得不到。那麼西門慶這時候出現了,(出於)性慾和情慾上的發泄,很自然。」


「那我們能不能這麼說,潘金蓮的命運是性格使然?」我追問。

「嗯,是命運和性格造成她的悲劇。她的命運很苦,張大戶、武大郎、武松、西門慶,她遇到的男人一個一個……」

從梁老師一言未盡的話中我聽出來她的同情,她的立場。但她始終保持著冷靜,審慎地看待著這個角色。

「她其實沒有選擇。」我試圖順著她的話為潘金蓮開脫。

「也不是。」梁老師立刻否定了我,「她可以選擇默默無聲地忍受。要麼就跳出來,跳出來在那個年代肯定就是悲劇。不能說我們要去拔高她,或者貶低她,我們做的就是還其故事的來龍去脈,還原一個女人的喜怒哀樂,還原她的情感和情慾,讓觀眾自己去看。」

潘金蓮一人千面,梁谷音將千面糅於一身,幾十年打磨,她知道她要演繹給觀眾的是「還原」。從大量給角色做註解,到不給角色做註解,一個在舞台上演了半輩子戲的老藝術家對待她演繹的人物經歷了從拿起到放下的過程。演戲演到這個份上,已經有點武林高手的意思了。

死前的潘金蓮慘然一笑:「三生有幸吶,我今日死在你武二的鋼刀之下!」真是一出讓觀眾看後不僅悵然若失還要大呼過癮的一部崑曲!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是七十五歲的梁谷音留給眾人的印象。

舞台上張揚恣意的梁谷音,在生活中是個再親切樸素不過的老人家。褪去燈光下的華彩,她也是一個為家庭忙碌著的祖母,帶帶孫女、操持飯菜,享受著一個普通老人的安樂時光。看過她的傳記,便可知她也曾坎坷半生,可難得的是半生不改其從容,不改其樂觀。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現在的梁谷音依舊色彩明亮,愛美食、愛美景,生活得飽滿熱情,說話間帶著快人快語的直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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