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這是白居易筆下的劉禹錫。
人們常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總有人能不懼不畏，在這平凡的人世間做個倔強的存在。
常德司馬樓劉禹錫雕像 來源：攝圖網
傲嬌的劉郎便是這樣的人。
劉禹錫出生於公元672年，彼時，被後人尊為「詩仙」的李白已經作古十年。
後人常說李白豪邁不屈，其實他實在比不上劉禹錫，也曾寫下「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這種明顯給楊貴妃的馬屁詩。
而劉禹錫被貶十年，嘗夠貶謫之苦，好不容易被召回京，依舊耿直地寫下「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諷刺當權者都是劉郎被貶後當權上位的，可見其剛毅。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玄都觀桃花》
當然，劉禹錫因此很快又遭貶謫。
十幾年後，劉禹錫再次回到京城，揮筆寫下《再游玄都觀》，自豪宣言：桃花變成了菜花，種桃的道士也掛了，只有我老劉還在。看看！時光的打磨、政敵的迫害都不能使他屈服。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劉禹錫《再游玄都觀》
政治生涯不順利，可是劉郎不在乎！
反而意氣風發寫下《秋詞》。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劉禹錫《秋詞》
這是劉禹錫第一次被貶郎州(今湖南常德)時寫下的，當時他雖被貶謫，卻不悲觀消沉，一反歷來詩人悲秋的情調，熱情讚美秋日風光的美好，如此昂揚奮發，這碗雞湯你幹了！
被貶黜這種事，擱在一般人身上必然痛苦，更何況一而再再而三。但劉禹錫自我激勵，一個人如果沒經過什麼波折，能有辦法認識自己的不足嗎？
少年負志氣，信道不從時。
只言繩自直，安知室可欺？
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
人生不失意，焉能慕知己？
——劉禹錫《學阮公體三乎》詩之一
最後兩句十個字，不但是詩豪的人生哲學，也安慰了多少失意之人，讓他們在人生絕境中找到一絲力量。
逆境之中，居於陋室的劉禹錫怡然自得，高聲吟出「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更自信反問「何陋之有？」好不快哉！
幾乎沒有事情能夠打倒劉郎，包括時間。
劉禹錫晚年寫給白居易的詩中還有「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豪氣，而絲毫沒有李商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無奈和悲傷。
劉禹錫還自比過牡丹，「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應該說，劉禹錫一生都在抗爭，看上去沒什麼能讓他放下傲嬌，除了酒！
其實，酒桌上的劉禹錫，三杯下肚，無限憂愁就湧上心頭。
這憂愁，其實並非矯揉做作的小心思，反而更見家國天下的大情懷。
高髻雲鬟宮樣妝，
春風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閒事，
斷盡蘇州刺史腸。
——劉禹錫《贈李司空妓》
詩中提及的「司空」，據考證就是李紳。李紳年輕時也曾是關心百姓疾苦的熱血青年，寫下過「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樣的憫農詩句，而此時已然成了趨炎附勢、終日聲色犬馬的官僚。
因為李司空和白居易交情不錯，早年都是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才使得他再有機會請劉禹錫喝酒。
詩的前兩句描述了酒中歌姬助興的場景，美女們精美的髮飾和優美動聽的歌曲。後兩句中「司空」指代李司空，「蘇州刺史」就是劉禹錫。這，也是我們經常說的成語「司空見慣」的出處。
在李司空看來尋常不過的事情，劉禹錫卻愁斷了腸。字面上很多人理解為老劉迷戀上了歌姬，害了相思病。殊不知，這句和杜甫的「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一樣是意在言外，表達的實際上是譏諷和痛心。
當然，看不上李司空，劉禹錫還有別的至交好友，比如白居易。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寫於劉禹錫被貶23年後，徵召回京的路上，「酬樂天」就是要答謝白居易。
白居易與劉禹錫年齡相仿，性情投緣，神交已久，此時終於在揚州相見，從此以後詩壇的「劉白」組合正式形成。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在這次酒席上，白居易為劉禹錫被貶多年鳴不平，寫下了「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劉禹錫為答謝他，寫了這首詩。
這首詩前兩句寫劉禹錫自己在巴山楚水之地流放了23年，諸多劫難，「淒涼地」「棄置身」，雖語含哀怨，卻在感傷中不失沉雄，淒婉中尤見蒼勁。
三、四句引用了典故感慨舊友凋零，其實就是在懷念與他志同道合的好友柳宗元，耐人尋味。其中「爛柯人」典出南朝梁代著名文學家任昉的《述異記》。相傳晉人王質上山砍柴，看見兩個童子下棋，就停下觀看。等棋局終了，手中的斧柄（柯）已經朽爛，回到村裡才知道已過了一百年，同代人都已經亡故。劉禹錫藉此感嘆世事滄桑，人事全非，他自己暮年返鄉恍如隔世的心情。
儘管如此，第五、六句卻話鋒一轉，用「萬木春」這種生機勃勃的景象，寄寓新陳代謝的進化思想，表達自己看待困厄的豁達襟懷，是其不屈風骨、豪邁性情的再現。
此詩最後兩句表達劉禹錫請好友白居易舉杯痛飲，藉以振奮精神。
人生難得一知己！這對好友之間暢談家國情懷、痛訴衷腸，很多時候都是在酒桌上。
老劉流放的巴山楚水之地，說的就是四川盆地一帶的山和水。雖然地處偏遠，但老劉還是寫下了「楊柳青青江水平」，可見他骨子裡的豁達。
而作為老劉出川返京的必經之地的岷江，幾百年後成就了五糧液「香氣悠久味醇厚，入口甘美，入喉凈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尤以酒味全面而著稱」的獨特風格。不知道當時如果喝到五糧液這樣的美酒，老劉會不會在此地流連忘返、飲酒作詩懷念柳宗元呢。
當然，劉禹錫寫給詩友、酒友的詩可不止上面一首。
《酬樂天齋滿日裴令公置宴席上戲贈》也是劉禹錫晚年在酒桌上贈予白居易的。
一月道場齋戒滿，今朝華幄管弦迎。
銜杯本自多狂態，事佛無妨有佞名。
酒力半酣愁已散，文鋒未鈍老猶爭。
平陽不獨容賓醉，聽取喧呼吏舍聲。
——劉禹錫《酬樂天齋滿日裴令公置宴席上戲贈》
劉禹錫顯然很不開心，因為白居易突然閉關齋戒一個月，沒人跟他飲酒作詩。
待白居易出關後，裴度請客，大家一起吃飯。
酒桌上，老劉主動承認自己酒量不行，說自己喝多就容易耍酒瘋，有「狂態」。
借著酒勁，劉禹錫跟白居易袒露心聲，說自己「酒力半酣愁已散」，意思是我當然也憂愁過，現在都過去了。現在呢，文鋒還在，寶刀不老。
最後，老劉又招呼白居易說，來吧，咱們就像西漢平陽宰相曹參一樣，好好喝一場吧。
這裡得交代一句，曹參以「終日醉酒」聞名，不理政務，卻依然能夠被人稱為賢相，而請客的裴度也是當時已經卸任的宰相，劉禹錫年輕時候曾被同僚王叔文稱有宰相的才能和氣度。
這樣自比，細心的人才能發現，劉郎向好朋友表達的無奈中也帶著傲嬌吧。
後來，劉郎寫下《曲江春望》，是最不像他豪邁風格的一首詩。
鳳城煙雨歇，萬象含佳氣。
酒後人倒狂，花時天似醉。
三春車馬客，一代繁華地。
何事獨傷懷，少年曾得意。
——劉禹錫《曲江春望》
這首詩中滿是「舉杯消愁愁更愁」的頹廢，白居易只好寫詩安慰他說「羨君猶壯健，不枉度年華」。
說起來，劉禹錫二十出頭，就與柳宗元同中進士，在唐代著名詩人中，大概也只有年少成名的王維可和他相比。
當時的改革派領袖王叔文把他和柳宗元當成未來宰相接班人培養，官職不高但處於權力的核心，他們參與的「永貞革新」可以說是唐朝能得以續命的最後機會。
可惜後來王叔文不善權謀，隨著改革唯一的支柱順宗皇帝中風倒下，整個「永貞革新」也就戛然而止。
王叔文被賜死，劉柳被發配。「少年曾得意」的劉禹錫的政治生涯也因此結束。
劉禹錫的一生，命運多舛，多次被貶，卻始終樂觀豁達，積極向上。
只有在「酒後人倒狂」的時候，才流露了些許壯志未酬的憂傷。
也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