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紅了,疫情來了

商業人物 發佈 2020-02-06T01:01:57+00:00

我們村莊種植大櫻桃已有十幾年歷史,最貴的時候,能賣到15、6塊錢一斤,一畝地可有兩萬多塊的收入。沒上過幾天學的他,說不出「產業升級轉型」之類的話,卻認清了一個理兒:再種下去,就是死路一條——首先是競爭大,家家戶戶都種著同一種作物,客源卻只幾個外地客商,很容易被壓價;其次,大櫻桃的

​作者:張霞

來源:商業人物(ID:biz-leaders)



2020年,王明發最後悔的事情是去年砍掉了一畝多地的大櫻桃樹,建了兩個草莓大棚。

大櫻桃是山東魯中一帶的「土稱呼」,其實就是國產車厘子。我們村莊種植大櫻桃已有十幾年歷史,最貴的時候,能賣到15、6塊錢一斤,一畝地可有兩萬多塊的收入。

2017、2018,接連兩年的清明節期間,魯中地區遇上了「倒春寒」,把正值開花季的櫻桃花苞凍掉了一大半。等到收成時,櫻桃的價格卻並沒攀升,王明發一年只收入了八千多塊。

他算了一筆帳,刨去肥料、農藥、人工等成本,這一年,算是「白幹了」。

沒上過幾天學的他,說不出「產業升級轉型」之類的話,卻認清了一個理兒:再種下去,就是死路一條——首先是競爭大,家家戶戶都種著同一種作物,客源卻只幾個外地客商,很容易被壓價;其次,大櫻桃的生產周期長,開花、授粉、落果的過程中經常遭遇意外,說白了,就是「靠天吃飯」。

到附近幾個鄉鎮考察了一圈之後,2019年,王明發毅然決然的把地里的作物換成了前景更好的大棚草莓。

草莓生產周期短,產量高,農曆八月份種上,三個月左右便能收成。冬季鄉村的鮮果少,走親訪友、居家待客草莓都是稀罕物。按照往年的市場價格,春節期間,一斤草莓能賣到20塊錢左右。

利潤高,投入也就大。建溫室大棚需要玻璃薄膜和專業PC板,一個需要投入四萬多。為此,王明發到銀行貸了三萬塊錢的款。



想保證草莓的產量高,得用好的苗木。王明發特地去了一趟省城濟南,僱車跑了兩百多公里,運回來一萬五千來顆上好的苗栽,花掉九千多。想要草莓的個頭大,肥料也很關鍵,王明發用的是日本技術的「佳墾沖施肥」,一畝地又要三千多。



不負所望的是,草莓果然收成可人,個頂個又紅又大。王明發推算,一株草莓整個周期可生產兩斤左右,一萬五千顆就是三萬斤。不用兩年就能收回成本了。

意外的是,草莓紅了,疫情來了。



疫情來了,我縣各個村莊的的入口處,都設立了值班崗哨,禁止外村人員進入。王明發的草莓賣不動了。


我縣自發的「封村」運動算是較晚的,大年初二開始。最初王明發不以為然,尋思不過「就是個形式」,再怎麼著就沒個走親訪友的了?等到了大年初三,試著去鄰村看舅舅的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峻——不僅村口有人值班,從高速公路拐進村子的岔路口還堵上了石頭和木材,他不得不提著一箱草莓和兩箱牛奶原路返回。

等到了初四、初五,公路上基本上車輛絕跡,杳無人影了。我們村是一個幾百口人的大村,每天本村人員或多或少能夠來王明發處消費個三五斤。剩下的,他便通過電話和微信,和外村熟人聯繫。誰若有需求,他騎著電動車送至村口,「交接情報」一樣隔著一個崗哨交接貨物。



王明發的草莓是從農曆十一月底開始售賣的,年前賣的是18、9塊錢一斤。這十幾天,為了促銷,他先是把價格降到十塊,後又降到八塊。按照這形勢下去,三萬來斤草莓,至少要少賣三萬塊。

然而即便如此,這份「外賣」的生意也幾乎要做到頭了。

2月4號下午,王明發載著五斤草莓到白花峪村送貨,在白花峪的橋頭,親眼看到這村一個嫁出去的姑娘回來過娘家,因不讓進村,和值勤人員大吵大鬧起來。最後村領導報了警。警車呼嘯而來那一刻,王明發拿起草莓便掉頭而去了。「過娘家都不行?何況是賣草莓這種小事兒?」他自嘲道。

不過在競爭對手陳美清眼中,王明發已經算是幸運了。

陳美清家裡有一個塑料大棚,和王明發隔了不到一千米,因管理不善,草莓個頭要小,產量也低。更讓她一直懊悔不迭的是,年二十六起,她一家三口全部得了流感,在村衛生室打吊瓶,一顆草莓也沒賣。

「偏偏就是最貴那兩天病了。年初二好了,就變成十塊錢了。」陳美清逢人就要嘮叨。一棚的草莓她從年前到現在只賣出去不到五千塊。

更致命的是,王明發和陳美清還有個共同的「敵人」,村裡最大的種植戶李華倫。李華倫共有四個草莓大棚,不像二者把大棚建到自家田地里,他在村子的馬路旁承包了十畝地,墾出來,建成了一個採摘園,旁邊還有小飯館和停車位。這三戶人家是附近幾個村莊,唯一的草莓種植戶,構成了競爭格局。

按說李華倫虧損更大,但十元一斤的降價潮是他先開啟的,八塊也是他領頭。除此,他還向鎮政府捐贈了五百斤,給各個村的疫情防控小組成員贈送了一百斤。榮獲了表彰獎狀一枚。



為此,王明發和陳美清找李華倫理論。李華倫雙手一攤,勸他倆要拎得清。「個人有個人做生意的道道,我降價也是維護客戶。現在,這情況,就是白送也得送啊,至少換個人情。」李華倫說。



會過日子的王明發,最終也是沒捨得送。

最近幾天,每天他和妻子蹲在大棚里忙活,看到熟透且有發爛跡象的草莓便摘下來,先吃為敬。


現年17歲,正在縣城讀職業技術學校的兒子,成了他們兩口憤怒的對象。「平常香蕉、橙子花錢買著吃,換成自己的水果就不吃了?」王明發一天要衝著兒子叨叨三四次。逼迫他吃草莓。

王明發的老婆則把吃不下的草莓加上冰糖煮熟,裝進玻璃瓶,放到院子裡自行冷凍儲存。期望等到了暖和天還能當作罐頭吃。

憶苦思甜是王明發最愛做的事。現年54歲的王明發,自出生起便居住在我的家鄉,山東魯中地區南部的一個山村。村莊屬丘陵地區,土地貧瘠,小麥和玉米產量不高。家中有共有四個兄弟姐妹的王明發,小時吃過野菜,吃過高粱。

「窮」這個字能被他講述的繪聲繪色。他告訴我,即使改革開放之後還是窮,一畝地能收五百多斤小麥,賣不到一千塊錢。窮的時候,面不夠吃,菜捨不得用油炒,他試過把饅頭卷進煎餅里,兩種主食一起吃,「好歹咬起來能軟和些」。

最離奇的一個故事是,他曾窮到就著山野里捕來的螞蚱喝酒。正喝著,停電了,螞蚱掉到了桌子腿下面,他抹黑撿起來繼續咂摸著喝。等來電一看,摸起來的是一根蚯蚓。

為了脫貧,王明發種過菜園,1997年之後又把菜園改成葡萄園,後來換成蘋果園,櫻桃園,直到現在的草莓大棚。收入越來越好,種葡萄的時候一畝地能有兩三千,蘋果上萬,櫻桃最多能到兩三萬。

王明發家有一兒一女。地里兩三萬塊錢的收入,外加每逢秋天,當地商販收購蘋果,王明發老婆跟著前去打零工,負責蘋果包裝,也能賺個七八千。這已足夠一個農村家庭一年的開銷。

前前後後投入近十萬,建兩個草莓大棚,是王明發這輩子「賭」的最大的一次。據他說,他不得不「賭」,兒子再過五六年就到了成家的年紀,而縣城的房價也早到了八千一平米。

目前,「賭」輸了的王明發時而哀嘆,時而樂觀。他把這次疫情看作和冰雹、暴雨差不多的天災,天災往年他遇到過很多次,早就習以為常。克服克服就過去了,是他最近常說的話。


去年豬肉漲價,今年過年他家便沒灌香腸。「吃雞肉也挺好,有什麼不能克服的?」他說。此外,他還慶幸,自家是小本買賣。電視里,還有網上,他看到過真正的大戶,上百斤的水果往地里倒。「那才是真正的運氣不好。還不是得克服?」

話音剛落,他又為銀行利息肉疼,「一年快三千呢!」

更多時候,他還因為同村的人「心裡來氣」。

村裡總有人來到他的大棚感嘆兩句,為他可惜。但鄉村人的同情,很快就會回歸現實。

替王明發感慨完了,鄉親們總會絮叨一句,「幸好不是下櫻桃的時候(陽曆五月份),要是那時候趕上疫情,櫻桃肯定也不讓賣了。」轉頭開始操心起自己地里的果樹,為自己慶幸。

氣不過的王明發最近幾天從大瓦房裡,搬進了草莓棚旁邊的果園屋。因為是溫室大棚,草莓棚內有二十多度,搬個馬扎坐進去吃飯喝酒,很是舒適。比之北方農村時常零下的室內,要「享受不少」。

「草莓雖然賣不出去了,我好歹也住進了暖氣房。」王明發自嘲道。

(以上人名皆為化名)


*文中圖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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