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文學往事

經濟觀察報 發佈 2021-10-24T13:26:07+00:00

他在《追憶》前言裡講:「在我的學術著作里,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這本書都產生了最廣泛的吸引力。這一『成功』很有意思,因為《追憶》可以說代表著在一種英語文學形式里對中式文學價值的再創造。」

湘人彭二/文近年來,宇文所安作為一個陌生的名字,已變得越來越為人所熟知。他是美國著名漢學家,他的書大量翻譯成中文,被引進中國,三聯甚至出版了「宇文所安作品系列叢書」,這是很高的榮譽。

在所有這些被介紹到中國來的書里,《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以下簡稱《追憶》——筆者注)是最為輕盈的一本,也是我偏愛的一本。

追憶

作者: [美國] 宇文所安

出版社: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副標題: 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

譯者: 鄭學勤

出版時間: 2014-3

一個外國人,比我們更理解杜甫和李白

宇文所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成功。他在《追憶》前言裡講:「在我的學術著作里,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這本書都產生了最廣泛的吸引力。這一『成功』很有意思,因為《追憶》可以說代表著在一種英語文學形式里對中式文學價值的再創造。」

如何是一種再創造呢?用宇文所安的話就是:《追憶》是嘗試把英語「散文」(essay)和中國式的感興進行混合而造成的結果。「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的es-say,必須讀起來令人愉悅;而且,既然屬於文學的一部分,它就應該時時更新,不能只是一成不變。作為文學批評的essay,則應該具有思辨性,至少它提出來的應該是一些複雜的問題,這些問題的難度不應該被簡化。作者面臨的挑戰是把思想納入文學的形式,使二者合而為一。最後,essay必須展示學術研究的成果。我們的學術寫作,通常喜歡使用很多的引文,很多的腳註,來展現學者的知識範圍。而寫一篇essay,學者必得隱藏起他的學識,對自己所要使用的材料善加選擇。」

我不太確定,宇文所安是不是真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學表達方式。但我在閱讀《追憶》時,確實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得益於宇文所安的提醒,我想,這本書也可能是數篇學術論文的集合。但我更願意把它看成一部講述文學心靈的隨筆。《追憶》中文字中洋溢出來的情感、思考和表達方式,使我覺得,宇文所安首先是作為一位中國古典文學的熱愛者而寫了這本書,而不僅是作為批評家。

正如宇文所安在他的另一本書《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裡所說:「我相信,傳統文化的寶貴之處在於,它們可以提出問題,並呈現不再可能存在的表現與描述。它們提醒我們現代的局限。它們離我們很近,但是又已經不可企及。它們是一種遺產,但它們是人類的遺產、人性的遺產,而不是民族國家的。」

所以,不要問為什麼一個外國人比我們更理解杜甫和李白了,去讀就會有收穫。

在《追憶》裡,宇文所安抓住了中國文學的一個核心母題:記憶。我們為什麼要記憶?我們如何記憶?記憶什麼?記憶會碰到什麼問題?我們通過記憶又得到什麼?……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和記憶有關,且十分重要。

但記憶也不僅僅是獨屬於中國和中國文學的。在看《追憶》時,我想到的,是「古希臘神話」記憶女神與宙斯生下的九位繆斯女神(音樂、史詩、歷史、抒情詩、悲劇、聖歌、舞蹈、喜劇、天文),想到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裡主人公因為吃了一塊和他童年相似的瑪德蓮蛋糕,由此開始了對童年乃至一生的回憶……某種程度上,寫作就是記憶,人的存在就是記憶,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無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我們活在我們的記憶里,我們也活在對他人的追憶里,我們也有可能成為後人的被回憶者。

宇文所安認為,中國古典文學更熱衷於對記憶的學習和崇拜。「由於這種強烈的誘惑,中國古典文學滲透了對不朽的期望,它們成了它的核心主題之一;在中國古典文學裡,到處都可以看到和往事的千絲萬縷的聯繫。『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既然我能記得前人,就有理由希望後人會記住我,這種同過去以及將來的居間的聯繫,為作者提供了信心,從根本上起了規範的作用。」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在《追憶》裡,宇文所安用了八個章節,來講述「記憶」的各個側面。每個章節,他都選取中國古典文學裡若干頗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作品作為自己立論的材料,來表達觀點和思想。從《詩經·王風·黍離》到孟浩然的《與諸子登峴山》,從《莊子·至樂》裡的髑髏到王陽明《瘞旅文》裡的死者,從李清照《金石錄·後序》到沈復《浮生六記》,從吳文英的詞到張岱的《陶庵夢憶》,我在宇文所安的引領下,漫遊中國古典文學的花園,「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在熟悉的詩文里,我讀到了某種陌生和感動,我比以前更了解我身體裡的東西。

宇文所安談到:孟浩然的《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對許多中國人來說,這是一首熟悉的古詩,倒數第二句中的「羊公碑」又名「墮淚碑」,是湖北襄陽百姓懷念西晉著名政治家、軍事家羊祜的德政所立。但宇文所安認為,「羊祜所以沒有被人們忘掉,不光是因為他做了某些事;不朽的聲名是其他人出於各自的原因而贈與他的。最初紀念他的是襄陽的百姓,因為他擔任地方官時與民為善,深得人心,不過,最終來自中國四面八方的訪問者來到這座碑前流淚,則是回憶起了他對無名先人的回憶。」

正是在峴山上,羊祜曾對同游者感慨:「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年後有知,魂魄猶應登此山也。」羊祜為被人遺忘的先人而哭泣,也為他自己。而後來人站在羊祜站過的地方,為羊祜也為自己、為更多的後來者哭泣。奇妙的是,我們記住了記憶者羊祜。

而後,孟浩然也來到峴山,他也看到羊公碑,也想起了羊祜,於是有了以上那首《與諸子登峴山》。宇文所安精彩地評述道,「在朗讀碑文時,人們回憶起了回憶者。孟浩然告訴我們,他是怎樣回憶起回憶者的,而他自己又把自己回憶的行為銘刻在他的詩里,對我們讀詩者來說,他又成了回憶者。這首詩是孟浩然最著名的詩之一,是使後人回憶起他的詩之一。在他以後的唐代詩人,當它們遊覽峴山時,所回憶起的就不會只是羊祜了,它們會常常忍不住想同孟浩然唱和,或是因襲他的做法。」

宇文所安的話,讓我想起猶太人的哭牆,想起紀念碑,想起蘇軾的黃州赤壁,想起它們和湖北襄陽的峴山又有何不同。它們同樣是記憶得以藏身和凝聚的地方,所以同樣吸引有野心的作家、詩人、政治家等紛紛前往。更多的遊客則甘願冒法律和道德的危險,在某處刻下「到此一游」「某某愛你」等字樣,留下自己存在的證據。

還是用宇文所安的話來解釋這種任意塗鴉的行為吧。「孟浩然想要在這塊風景中占有一席之地,讓他的身影重疊在羊祜的身影之上。但是,對後來的人來講,這片風景所承擔的名字太多了;在它之中擠滿了多得舉不勝舉的來訪者,其中不乏高風亮節的士子、情溢言表的墨客,有人如願以償,留下了自己的痕跡;有人寫上又被塗掉、一無所得。已經沒有後來人的插足之地,可以讓他們寫上自己的名字。大自然變成了百衲衣,連綴在一起的每一塊碎片,都是古人為了讓後人回憶自己而划去的地盤。」

恕我孤陋寡聞,在此之前,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像宇文所安這樣來解讀《與諸子登峴山》這首詩。詩文翻譯和背景介紹,文學創作和作者心靈活動,學術和思想,完美結合在了一起。

李清照

只要寫,記憶就不會停止

在《追憶》裡,我們還能找到宇文所安更多有關詩文的另類解讀,但我現在不打算談它們了。

我更想說的是另外一點:《追憶》作為一本記憶之書,我卻從中讀到了記憶的無法把握、含糊、以及不確定。這不能不說是這本書給我最意外的收穫。

宇文所安分析《詩經·王風·黍離》一詩最後一句,「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詩的作者希望我們能理解他,他承認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釀成了周都的毀滅,或者,更準確地說,不知道那人心裡想到些什麼。認識的鏈條中斷了,疑問、無知和想要知道隱藏在黍田之下的道德的和歷史的真理的欲望,成了它最末端的一環。我們讀完了這首詩,記得的只是某一個記憶的行為而不是它所要記的東西,這個記憶的行為最終不能肯定它是否能夠可靠地記起它所要記的東西,在它面前出現了一片抹淨了的空白,已經找不到起源或者說『本』了。」

而我們回憶過往,也很可能像《追憶》第二章「骨骸」篇,莊子撿到的那個無名無姓的骷髏。我們越接近它,也就越遠離它,到最後可能什麼也得不到。「死去的人逃離我們而遠去了:我們敲打著骷髏的大門,它們不回答我們,甚至不屑於說一聲別去打擾它們。」

而回憶也很可能是斷片,就像我們在考古現場偶然撿到的一塊時代久遠的古瓷片,它將我們引向過去,但那是不完整的。宇文所安說,《論語》也是斷片,「這是最值得注意的,這些斷片就是孔夫子的弟子們碰巧聽到、記得和保存下來的他的一些話……每當我們讀《論語》時,我們就會想到,孔子在他的一生中還談起過許多別的有價值的事,他智慧的別的斷片現在已經丟失了。」

回憶也有可能變成沉默,因為回憶太複雜,它受到許多因素的干擾。到底說什麼呢?到底要從哪裡開始回憶呢?哪些是讀者和聽眾感興趣的呢?還是無需取悅任何人,只取悅自己就好。

宇文所安在《追憶》的一前一後分別講述了兩首詩,一首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另一首是白居易的《舟中讀元九詩》: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天未明。

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它們為什麼那麼迷人?為什麼吸引不同時代讀者的目光?用宇文所安的話來理解,就是它們都有一種欲言又止的沉默的力量。

杜甫和李龜年相見了,作為許多年未見的朋友,他們會說什麼?會回憶什麼?杜甫沒有講。而白居易收到元稹的詩以後,會想到什麼?會回憶些什麼?白居易也沒有說。

宇文所安說:「詩人所以會創造出無言的雄辯,在他自己來說,是因為除了在本來可以繼續寫下去的地方停住不寫外,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詩歌中最常見的,是出現在一首詩的結尾的沉默,在落入很容易落入的俗套結尾之前,就同語詞分手。這樣的沉默為詩人提供了一種可以利用的形式,使他可以把詩的不完整,作為來自生活世界的一個斷片,而發掘出它更深一層的涵義。」

說到底,人是活的。同樣的,如果我們愛上了回憶,卻忽視了回憶里的人,忽略了它和我們今天現實生活的互動,我覺得,這也反人性。

回憶如此艱難,充滿陷阱、迷宮、扭曲和變形。那麼,還要不要回憶呢?

在《追憶》結尾,宇文所安舉了張岱的例子。明朝滅亡後,張岱在國破家亡、無處可歸時還不自殺,而要寫完《石簣書》。「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正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宇文所安說,張岱是懷著一顆來自對個人身份的難捨之情和眷戀之心來寫作的,正是張岱的眷戀之情,無限期地延緩了死亡。

於是,作家拿起筆,繼續寫下去。而他只要寫,記憶就不會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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