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間的廣東女人,是跑單幫的|沈嘉祿

文匯網 發佈 2021-10-18T03:58:45+00:00

好不容易在網上找到這種木屐的照片,據說是東莞石龍鎮出產的,但是總覺得比過去粗糙了。我讀小學兩年級時,二樓亭子間搬來一戶人家,一個男人拖著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鍋碗瓢盆之外就是一張床一張小方桌,如果說稍見出彩的話,他家的凳子倒是圓凳面,比我們家的寧式骨牌凳摩登一些。

好不容易在網上找到這種木屐的照片,據說是東莞石龍鎮出產的,但是總覺得比過去粗糙了。

我讀小學兩年級時,二樓亭子間搬來一戶人家,一個男人拖著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鍋碗瓢盆之外就是一張床一張小方桌,如果說稍見出彩的話,他家的凳子倒是圓凳面,比我們家的寧式骨牌凳摩登一些。芳鄰遠來,媽媽前去道喜,但男主人的上海話說不好,三兩句後就轉到廣東話,於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好在微笑是相似的,大家都能讀懂彼此的心聲。從此我也明白了「剪刀磨剪刀」是啥意思了。

亭子間男人姓劉,在老西門一家食品廠工作,廠里的師傅幾乎是清一色的粵籍人士,「官方語言」便是廣東話,兩點一線的生活使劉家爺叔缺少練習上海話的機會。劉家爺叔安頓好臥榻爐灶,在休息天做了兩鍋米花糖。甜熱的香氣吸引我去看個究竟,炒菜鍋子(劉家爺叔稱之為「鼎」)里倒入麥芽糖,慢慢熬至溶化,將事先準備好的爆米花倒進去,再撒一把黑芝麻,用力攪拌翻炒,再傾倒在抹了熟油的桌板上,趁熱壓扁至一寸厚,吹冷後找來一把竹尺,用刀貼著劃成長條,再剁成方塊。邊緣不甚整齊的留著自家吃,外觀靚麗的裝了藍邊大碗樓上樓下分送鄰居。

劉家爺叔做的米花糖鬆脆香甜,比八仙橋食品店裡的米花糖要好吃。

吃了米花糖,我與他家三個孩子也熟了,老二成了我的同班同學,他叫劉志強。有一天他在我家看《兒童時代》,媽媽請他吃柿餅,看他衣衫破了就找出針線盒給他縫補,不經意地問了一聲:「志強啊,你媽媽……」

志強似乎早有準備,應對乾脆:媽媽在廣東,國慶節回家。

國慶節到了,志強的媽媽果然回家了。志強的媽媽踏進弄堂就成了新聞。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膚色黝黑,顴骨微突,唇薄嘴闊,綰了一個洋蔥頭似的髻,穿一件香雲紗短褂,挑著一副擔子,前面是一隻紅漆小木箱,後面是一隻本色的藤條筐。扁擔小巧玲瓏,兩頭高翹,就像後來我在梅州看到的老房子上面的燕尾脊。女人腳步輕快,扁擔跟著上下彈跳,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架在她的肩頭。最大的亮點在貼邊繡花的褲子下面,赤腳穿一雙木拖鞋。木拖鞋是弄堂生活的常見之物,但她的木拖鞋出類拔萃,不同凡響,後跟有兩寸高,用大漆繪了彩,還畫滿了花鳥魚蟲,珠光寶氣,世俗美艷。更觸目驚心的是十隻腳趾,被指甲油塗成櫻桃一般,滴呱滴呱一路走來,弄堂大叔看得眼睛都躥火了。

廣東女人叫阿珍。阿珍將帶來上海的番薯粉條和蚵仔干分送給鄰居,她會說普通話,一點點口音也不妨礙與大家熱烈交流。她抽菸的姿勢很好看,就像女特務,進了我家也不看山勢,把煙盒遞到我老爸面前,叫他一臉通紅。

大家很快知道,阿珍是「跑單幫的」。但是要等我看了京劇《沙家浜》後才知道「跑單幫」是怎麼回事,不免肅然起敬。

女人來了,亭子間瀰漫起熱蓬蓬的煙火氣,劉家爺叔跑腿,阿珍捋袖當灶,朴刀咚咚,鍋鏟咣咣,各種小菜變戲法似的上了桌。阿珍買了一隻八斤重的大公雞燒白斬雞,一頓吃個精光。燒了一鍋滷水大腸,也是一頓吃光。劉家爺叔從廠里買來做火腿月餅扦下來的火腿皮,芳香洶湧地燉了一下午,叫樓上樓下的鄰居口水流了一地。他家的親戚從四面八方聚攏來,歡聲笑語,不醉不歸,在天井裡都能聽到亭子間裡鳥語般的廣東話,他們甚至唱起了依依呀呀的潮州戲。鄰居們相視而搖頭:上海人家沒有這樣吃法的,敗家子啊。

幾天後阿珍悄無聲息地走了。第二年國慶節她又來了,還是「黑里俏」的模樣,但是木拖鞋換成本色的。這次她做了豆腐餡的饅頭給鄰居吃,真是太好吃了。她向鄰居借糧票,吃過豆腐饅頭的主婦不好意思拒絕,我媽給了她三十斤糧票。

阿珍不在家的日子漫長而昏暗,劉家爺叔一個人帶三個孩子過日子實在辛苦,亭子間充斥著一股尿臊氣,而且像冰窖那麼凜冽。他出門前給每個孩子兩角錢,讓他們自己解決伙食。暑假裡志強常常不吃飯,光吃棒冰雪糕,竟然也能將一天對付過去。我與志強讀到四年級了,他還像猴子一樣精瘦。那時候誰家都沒有多餘的吃食,我偶爾也會扯半根油條、掰半隻大餅給他。

那年深秋,志強每天一早便去菜場擺小攤,給買菜的主婦們刮魚鱗。刮魚鱗是不收錢的,報酬就是魚肚腸和魚鱗。那時候菜場賣得最多的就是帶魚,志強把魚肚腸賣給養貓的人家,半小罐銀光閃閃的魚鱗帶回來煮粥,據他說味道鮮美,富有營養。

某天黃昏,窗外飄著鵝毛大雪,西北風啾啾地往門縫裡鑽,志強來到我家,「我要去鄉下讀書了」。他說著便往我手裡塞了一塊兩頭大中間束腰的繞線板,雕了稚拙的圖案,朱漆描金,似有一種不甘寂寞的喜慶氣息。「你喜歡畫畫,就給你留個紀念吧。」這神情如口氣與年齡不大相稱,我有點不知所措,但他不容我多想,提出向我要一件紀念品。這又讓我為難,我實在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可以給他。他眉毛一挑提醒我:「你可以把《紅岩》送給我呀。」

這年頭書沒讀多少,但同學間還能悄悄地傳閱小說,我的這本書得之不易,捨不得送人,便說借給小黑皮了。「我已經問過了,他說今天一早就還給你了。」他的情報工作做得這麼好,我就無路可退了。我撫摸了一下用牛皮紙修補過的封面,將心愛的「藏書」壓在他手裡。

後來劉家爺叔跟我媽說,他把志強送給了鄉下的一個親戚。這年春節前阿珍回家了,挾了一隻藍布包袱走進弄堂,當然也不可能穿繪彩的木拖鞋。天寒地凍,雲海翻騰,她這次回來有些突然,當晚有里弄乾部上門,關照她去派出所報臨時戶口,「投機倒把的事情決不許再做啦!」

第二天她趁我獨自一人在家,就來找我要那塊繞線板:「這是我從娘家帶來的,志強怎麼可以將女人用的物件隨便送人呢?你應該比他懂事吧。」

這有什麼稀奇的,我給了她,當然也有點生氣。不過她也給了我一枚「紅燈記」紀念章,那是用四顆有機玻璃扣子做成的一盞號誌燈。一陣狂喜幾乎叫我窒息,同學們可要眼紅死啦!

吃過端午粽子,劉家搬到南市去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黑里俏」廣東女人,還有劉家爺叔和志強。但是我清楚地記得那雙繪彩的木拖鞋,此後也再沒見過這種散發著民間藝術之美的木拖鞋。為寫這篇小文,我特地微信廣州一家雜誌社的朋友,她說這種木屐在南粵早就絕跡了。

我卻分明又聽見了五十年前,亭子間裡的滴呱滴呱……

作者:沈嘉祿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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