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拆大建」的城市化大背景下，河南安陽已經歷了10多年城鎮化開發熱潮，涉及土地征儲和房屋拆遷的成千上萬個村民，其命運也如同浮萍一般，伴隨著城市化進程跌宕起伏。
中房報記者 崔軍民丨河南安陽報導
「我家曾經就住在那個位置。」原海峰站在一個土堆上，指著一處塔吊林立的地方無奈地告訴中國房地產報記者。
原海峰是河南安陽市湯陰縣韓莊鎮西蘇莊村村民，他的家被強拆了，耕地也被占了；原本在縣城一家液化氣站謀得了一份臨時活兒，現在也沒有了。原海峰一家人的生活陷入泥潭。
時間回到2018年9月，當地政府征地拆遷，徹底打亂了原海峰一家人的生活：家裡的院牆、廁所被推倒，水、電被掐斷；門前還被堆出了個大土堆，堵住了進出家門的道路；房子後面以及兩側，被湯陰縣韓莊鎮政府工作人員指揮著挖土機分別給挖了一條兩米寬三米深的溝，地基裸露在了外面。
家裡沒有水，原海峰就到外面買桶裝水；沒有電，他就買回來一個太陽能電燈供照明。不僅如此，還隔三差五的有鎮政府工作人員向他帶話「你要注意哈，明天就帶人來拆你家房子了」，每次聽到這個消息，都讓原海峰高度緊張。不過，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一次次就這樣平安無事的過去了，這也使原海峰慢慢放鬆了警惕。
這種生活一直持續了兩年半，直到2021年4月9日，一個一二百人拆遷隊伍，包括特警、城管、消防、保安和醫護人員等浩浩蕩蕩走進了西蘇莊村，並拉起了警戒線，把原海峰的房子給拆了個淨光，家裡有一位90歲癱瘓在床的老人，赤著身和著被子，在拆遷中也被裹挾進了一輛救護車上。
針對被拆遷一事，原海峰等村民認為並不合法，他們將湯陰縣韓莊鎮政府告上了法院，最終勝訴，並經過行政複議確認了河南省政府作出的關於湯陰縣韓莊鎮西蘇莊村土地徵收決定違法。
雖然勝訴了，原海峰等村民的原住地卻並沒有停止施工，上面塔吊林立，已有3個在建住宅項目在建設，且給開發中的3個在建住宅項目辦理了相關用地手續。
原海峰的被拆遷事例，僅是河南省安陽市征地拆遷過程中一個個體家庭的拆遷故事，在湯陰縣還有許多與原海峰遭遇相同的村民，也在做著最後努力。
針對安陽征地拆遷一事，中國房地產報記者分別聯繫了湯陰縣自然資源局和安陽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未獲回復。
截至12月18日，記者獲得的最新消息是，原海峰以湯陰縣自然資源局為被告向湯陰縣人民法院提起的另一個行政訴訟已敗訴，法院駁回了原海峰訴訟請求；湯陰縣伏道鎮後小灘村村民張彥彬的兩個刑事案件，也還在舉步維艱中主張自己的合法權益。
在「大拆大建」的城市發展大背景下，河南安陽已經歷了10多年城鎮化開發熱潮，涉及土地征儲和房屋拆遷的成千上萬個村民，其命運也如同浮萍一般，伴隨著城市化進程跌宕起伏。
違法徵收
12月7日，記者從安陽市沿著中華路一路向南，大約行走了15公里就到了湯陰縣城，寬闊的中華路兩邊，到處高樓林立。
在湯陰新城，原海峰告訴記者，10年前這裡全是農村；如今，一個個村莊不見了，耕地也沒有了，這裡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座現代化都市。
湯陰縣韓莊鎮西蘇莊村，原本屬於湯陰縣城鄉接合地帶，位於老城區北邊，距離湯陰縣老城區大約一公里左右，經過發展，這裡也成了新城區一部分。原海峰曾經的家，塔吊林立，已被正在建築施工的高樓淹沒和取代。
原海峰至今都沒有簽訂安置協議，也拒絕簽訂，他認為拆遷補償不公。
就在今年4月9日，原海峰家人在外面聽說房子要被拆遷後迅速跑回家，卻發現回家的各個路口都已被封住，房子被拆了，原海峰家人選擇了報警。湯陰縣韓莊鎮派出所出警後告知，「這是韓莊鎮政府實施的拆遷，不屬於公安管轄範圍，有問題可以找拆遷辦」，並出具了書面告知。
原海峰據此把韓莊鎮政府告上了法院，韓莊鎮政府在法庭上辯稱：「這次拆遷是受湯陰縣政府口頭委託實施的拆遷」。庭審法官認為：「沒有書面委託，如果要追責的話，那是要承擔刑事責任的」。訴訟期間，原海峰申請追加湯陰縣政府為第二被告，但湯陰縣法院以「沒有縣政府的書面委託」為由，未獲支持。
原海峰不僅因拆遷行為把韓莊鎮政府告上了法庭，還因停水、停電、推倒院牆、廁所等多個行政行為，並以湯陰縣政府、湯陰縣城管局、湯陰縣自然資源局為不同被告，分別向有權管轄的法院提起了訴求不同的行政訴訟。
針對停水、停電問題，儘管法院判決勝訴，也始終沒人給這些「釘子戶」送水、送電，直到房子被徹底強拆完畢也都沒等到來水來電的那一天。
在西蘇莊村與原海峰一樣，因認為拆遷不公而提起行政訴訟的最初達80餘戶。記者走訪獲知，在訴訟中他們的訴求、訴訟方式以及所列被告，與原海峰的訴訟基本相同。
不同的是，在這個人群中有的家人在城裡做公務員，還有在城裡做教師等體面職業，這些人被當地政府施加壓力，先停止工作，等給家人做好拆遷安置思想工作後再允許上班。還有人開商店的，當地政府則以偷稅查稅為名，迫使這些人妥協。如果有人曾經犯過刑事案件，則會繼續拿著這個刑事案件為噱頭，直到簽訂了拆遷安置協議才肯罷休。在漫長的訴訟中，由於他們以及家人受到來自多方面的社會壓力，不少村民在訴訟期間被迫選擇了撤訴處理，並簽訂了拆遷安置協議。
在這個接近600戶村民的西蘇莊村子，目前只剩下了包括原海峰在內的五戶「釘子戶」。他們的房子都已被拆遷，卻至今仍沒有簽訂安置協議。
他們不願意住進高樓。他們普遍認為，房子沒拆遷前，家家戶戶都有水井，吃水不用交水費；在自家房子的周圍還可以種點菜，又省去了買菜錢。如果入住安置房，前期還需要花費10萬元至30萬元裝修費用；入住後，物業費、水費等費用都還需要自己交納；地下室、車位也都還需要再另行花錢買才行。
這5戶「釘子戶」為維護自己合法權益，從2018年至今，天天奔波在湯陰、安陽、鄭州等地，甚至在北京各級法院與各級政府之間奔波。
然而，有些官司勝訴了，也經過行政複議確認了河南省政府作出的關於湯陰縣西蘇莊村土地徵收決定違法，卻也沒能阻止湯陰縣政府對這一地塊收儲、掛牌以及房地產開發熱情。
少批多占
多份司法文書顯示，西蘇莊村征地拆遷的依據來自河南省政府2020年頒發的豫政土（2020）532號文件《河南省人民政府關於湯陰縣2020年度第一批城市建設用地的批覆》（以下簡稱「2020年532號批覆」）。該文件顯示，此次徵收22.4293公頃（約合336畝）農村集體經濟建設用地，作為湯陰縣2020年度城市建設用地。
不過，記者梳理發現，在原海峰等村民上訴這幾年，一系列行政訴訟、行政複議中，針對西蘇莊村征地拆遷的依據卻有兩個版本：一個是上述「2020年532號批覆」，另一個則是河南省政府2014年頒發的豫政土（2014）846號文件《河南省人民政府關於湯陰縣2014年度第二批城鄉掛鈎試點項目徵收土地的批覆》（以下簡稱「2014年846號批覆」）。
有法律人士分析，這兩個批文並不假，只不過「2020年532號批覆」之前，西蘇莊村征地拆遷並沒有批文，「2014年846號批覆」不過是一場「烏龍」，以此冒充西蘇莊村征地批文。
2020年通過向河南省政府提出行政複議，上述5戶「釘子戶」推翻了上述「2020年532號批覆」，河南省政府決定：確認「2020年532號批覆」中關於西蘇莊村土地的徵收決定違法。記者實地走訪發現，在這個已經確認徵收違法的336畝地塊上，已有3個在建住宅項目，分別為文博園、同信景悅、錦繡辰院，3個項目已塔吊林立，並均已建了數十層高樓。3個在建項目往東，是一片荒地，有高高的圍牆圍擋，從2018年開始拆遷至今一直處於閒置狀態。
有當地知情人士告訴記者，這塊地應該是湯陰縣委縣政府黨政綜合辦公大樓用地，2020年6月份還在這一地塊舉行了奠基儀式，只是後來一直有人因土地問題上訪及其他原因，被迫擱置。
針對該地塊，在相關行政訴訟中，有律師認為明顯存在少批多占現象。文件顯示批准用地為336畝，但在法庭上律師根據百度電子地圖測算以及實地丈量，當庭指認該地塊至少在800畝以上，多占了近500畝。
多次訴訟中，原海峰等村民分別要求湯陰縣政府、湯陰縣城管局、韓莊鎮政府提供徵收本村土地的「2020年532號批覆」與「2014年846號批覆」的「一書四方案」，均未提供。有關征地拆遷涉及的被征地村民的巨額社保資金也不知去了哪兒。
原海峰要求確認，上述兩個批文中徵收地塊的具體位置是否包括自家宅基地，但向包括湯陰縣政府在內的多個部門申請信息公開，均未能獲得相關信息，要不被告知「非本機關製作，不屬於本機關的公開範圍」，要不回復「建議你們向當地政府或自然資源主管部門諮詢。」
儘管「2020年532號批覆」已被河南省政府確認為徵收決定違法，湯陰縣政府仍然依據該文件對西蘇莊村村民的房子進行了拆除，並給開發中的3個在建住宅項目辦理了相關用地手續。
大量農田以租代征
安陽土地征儲和拆遷亂象，在當地村民看來只是安陽市土地市場開發亂象的一角。
記者在湯陰縣城走訪了解到到，在原西蘇莊村東北角，崇文大道路北也有一片荒地。有村民告訴記者，這裡曾經是該村6組村民的口糧田，大約300畝，早在2010年這塊耕地就已被徵收，至今閒置已10餘年。按照村民提供的《土地承包經營權證書》顯示，該地塊屬於一類耕地。
有村民回憶，早在多年前，這塊地曾經立著一個基本農田保護示意牌，但多少年來地塊已面目全非，地塊周圍被高樓取代，道路一側則用高高的圍牆圍擋起來。
涉及徵收拆遷的不只是西蘇莊村，湯陰縣伏道鎮後小灘村也於2015年開始徵收土地並開發產業園區。該村村民張彥彬的妻子與母親因嫌征地補償太低，在糾紛中以妨礙公務罪被判處刑罰，分別為有期徒刑1年與11個月。
記者注意到，村民張彥彬所指的土地是其持有《土地承包經營權證》下的一類優質水澆地，承包期限於2028年8月底到期，耕地有7畝。該產業園地塊徵收用地共涉及伏道鎮後小灘村26戶村民，全是以租代征，由湯陰縣伏道鎮政府與村民簽訂以租代征協議。
記者還注意到，徵收該地塊的依據是河南省政府豫政土（2015）206號文件《河南省政府關於湯陰縣2014年度第五批鄉鎮建設徵收土地的批覆》。該批覆以及相關文件顯示，此次徵收36.4667公頃（其中耕地34.9599公頃），約合547畝，作為湯陰縣2014年度第五批鄉鎮建設用地。
之後，湯陰縣政府以掛牌出讓把上述547畝地塊給了安陽市南方黑芝麻食品有限公司。該公司於2015年註冊成立至今，在河南安陽似乎並無任何生產經營跡象。上述地塊從2015年開始徵收後至今一直處於閒置狀態。由於村民反映，當地政府才委託代耕並重新種上了小麥。
上萬畝建設用地指標造假？
西蘇莊村這塊300畝耕地閒置已10年。土地征儲和拆遷亂象，只是安陽土地市場開發亂象的冰山一角。 中房報記者 崔軍民/攝
「增存掛鈎」下地方政府的建設用地指標緊缺是不爭的事實。河南安陽建設用地指標涉嫌造假，觸目驚心。
在一份補充耕地方案中顯示，湯陰縣僅在2013年度第一批補充耕地儲備，可用於占補平衡新增耕地面積已達125.77公頃，約合1887畝。記者在安陽實地走訪發現，另一個縣僅2010年度第五批補充耕地已達606.94公頃，約合9104畝。
就該耕地儲備項目，記者獲得的一份土地開發整理項目台帳明細表，顯示耕地開發範圍涉及該縣多個鄉鎮的多個村子。記者隨機抽取走訪調查了台帳顯示的三個鄉鎮三個村子，有村民告訴記者，他們就沒有荒地，去哪兒開墾荒地？有村民認為，2010年補充開墾荒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還有村民認為，他們這個地方是平原，人均耕地才三四分田地，根本不存在開墾耕地一說。
12月10日，中國房地產報記者分別聯繫了湯陰縣自然資源局與安陽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希望獲得「2020年532號批覆」與「2014年846號批覆」的「一書四方案」內容，以及補充萬畝耕地的具體位置。截至發稿，未獲得安陽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的任何回應。湯陰縣自然資源局回應稱，「當時檔案留存不太規範」。
發稿時，記者獲得的最新消息是，原海峰以湯陰縣自然資源局為被告向湯陰縣人民法院提起的另一個行政訴訟已敗訴，法院駁回了原海峰訴訟請求。湯陰縣伏道鎮後小灘村村民張彥彬的兩個刑事案件，也還在舉步維艱中主張自己的合法權益。
那片塔吊林立的地方，那個曾經的家，成為了原海峰永遠的記憶。他一臉茫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