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平淡的心境裡,讀著知堂(周作人號知堂)的文字,不覺間總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好像是在黃昏天氣,在這時候朦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無生物都消失在裡面,都覺得互相親近互相和解。」(周作人《桃園跋》)心裡不禁泛起一種孤寂和憂鬱之感。
在知堂看似清雅閒適的文字背後,總能體會到一種蕭殺枯寂之感。如他在《雨天的書》自序中說:
「今年冬天特別的多雨,因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傾盆地下,只是蛛絲似的一縷縷的撒下來。雨雖然細的望去都看不見,天色卻非常陰沉,使人非常氣悶。在這樣時候,常引起一種空想,覺得如在江村小屋裡,靠玻璃窗,燃著白碳火缽,喝清茶,同友人閒話,那是頗愉快的事。不過這些空想當然沒有實現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覺得陰沉。」
文字無疑是極清閒平淡的,但就那樣緩緩地讀了下去,心裡也就似乎下了一層薄薄粘粘的苦雨,慢慢地覺得壓抑和寂寥起來,或者果真想起一二摯友,或者陷入蒼遠的回憶,總會有那麼一種似淡似苦的心境。
「現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掙扎著正是自然之路,這是與一切生物共同的路,只不過我們意識著罷了。
路的終點是死,我們便掙扎著往那裡去,也便是到那裡以前不得不掙扎著。」(周作人《尋路的人》)
其心境的寂寞孤苦可想而知。
苦悶和徘徊之後,他並沒有選擇魯迅般的偏激的冒進,以噴血的文字來照透這非人間濃密的黑暗,而是選擇了一種大亂中的隱忍,無奈中的自娛。他躲在自己的苦雨齋里,遠觀著這塵世的炎涼,喃喃地向我們談著花鳥蟲魚,說著鬼狐仙怪,他說「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的清閒,可抵十年的塵夢。」他說故鄉的野菜如何甘美,他說乘坐烏篷船如何的雅趣。他就那麼「安靜地說著人生或者其他,卻反而使你想離開人生,閉起眼睛來做夢」(何其芳《兩種不同的道路——略談魯迅周作人思想發展上的分歧點》)。
然而,即使這樣的看著說著,又何嘗那麼輕鬆呢?在知堂哪怕是最溫和清閒的文字中,我們仍然可以體味到那一種深深的痛苦與難言的哀怨。看似淡泊沖謙的文字中,實則大悲苦隱於斯大心酸隱於斯。但他依然能從如此悲苦心酸之中「勾勒出誘人恬靜的樂園,使人於此中體味永恆的美味」,千載以降,有幾人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