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霍布斯的反駁
霍布斯的這個反駁確實抓到了重點，但奇怪的是，他從這一點上推出了一個按說應該推不出 來的結論，那就是：一個在思維的東西應該是 物質性的東西。我實在看不出他是怎麼得出這 個結論的，笛卡爾也看不出來，所以這就讓笛 卡爾的答辯有了很大的發揮空間。但只要我們 把關注點集中在霍布斯的前半段推理上，就會發現這種邏輯是我們在佛學裡邊已經見到過 的。
你可以試想一下：只要你去反思「我是不是正在思維著」這個問題，你就已經陷入回憶 狀態了，而回憶，正如笛卡爾已經懷疑過的那樣，也許是妖怪剛剛植入到你的心靈里的，不 可能是一種可靠的知識。 自由意志的可靠性本來也應該成為質疑「我思 故我在」這個命題的有力武器，但笛卡爾直到 第四個沉思，也就是「論真理和錯誤」的這一部分，才談到自由意志的問題。在他看來，我們 之所以會犯錯誤，是因為我們有自由意志的緣 故。所以霍布斯也是到了這一部分的內容才開 始對自由意志提出質疑，他的觀點可以一言以蔽之： 「自由意志的自由只是假定的自由而 已。 」
作為中國人，我們對這種論題會感到既陌生又匪夷所思。但在西方文化里，對自由意志的爭 論真可謂源遠流長。首先神學必須解決掉這個問題，否則就沒法解釋人間的惡行與苦難從何 而來。上帝既然至善、至公、全能，怎麼可能 造出一個充斥著惡行與苦難的世界呢？反過來 看，世界既然充斥著惡行與苦難，這要麼說明 上帝能力不足，要麼說明連上帝也有壞心眼。 在《舊約》時代，猶太人一向都把受苦受難的 原因歸結為人背離了上帝的訓誡，後來的基督徒一般也會從原罪的角度想問題：誰讓我們的 始祖亞當、夏娃背叛上帝了呢？但只要稍微深 入一點來想，就會想到人不但是上帝的造物，還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樣子造的，所以無論是始祖犯下原罪也好，還是人類背離上帝的訓誡也好，都只能說明上帝的手藝不精，把人造得很 有缺陷。如果上帝當初能多用一點心，提高一 下業務水平，人就不會有那麼多缺陷，不會犯那麼多錯誤了。所以歸根結蒂，上帝就是製造 一切惡行與苦難的罪魁禍首！
中國傳統里的佛教和道教都不存在這種問題。佛教直接否定神創論，道教雖然也有神創論，但一來不重要，二來也沒有給創世神賦予 全知、全能、全善這些特質。全知、全能、全善怎麼才能和遍布人間的罪惡與錯誤協調起來，這不好解釋。 不好解釋，但必須解釋，所以上千年來出現了各式各樣的理論和爭議， 「自由意志存在與否」就是其中的一大爭議焦點。簡單講，爭論的參與者可以劃分為兩大陣營，一派是決定論 者，一派是選擇論者。決定論者認為上帝把一切都預先安排好了，到了最後審判的時候，誰上天堂，誰下地獄，都是註定的事。選擇論者 認為上帝賦予人自由意志，人以後是行善還是 作惡，取決於個人選擇，最後行善的人上天 堂，作惡的人下地獄。
但無論在決定論的陣營里還是在選擇論的陣營里，對自由意志的理解 又分成很多流派，對自由的限度又有不同的理解。這方面的奠基性的名著叫做《論自由意 志》，作者就是你已經有些熟悉的神學大師聖 奧古斯丁。
（2）自由意志的哲學解與科學解
我們從直覺上看，當然毫不懷疑自由意志的存在。比如你現在想吃飯了，正在糾結吃牛排還 是吃烤鴨，無論選了哪個，都是你的自由意志 做出的自由選擇。你還可以不吃，準備等餓狠 一點之後去吃自助餐。你的選擇足夠多，你的 錢包足夠鼓，你的胃口足夠大，也沒人逼你必 須選哪個，難道這還不能證明自由意志的存在嗎？ 沒錯，但當我們換一個角度，從因果律來理解世界，就該得出相反的結論了。只要你相信因 果律，那就必須承認既沒有無因之果，也沒有無果之因，那麼因果鏈條一定是牢牢鎖死 的，你自以為的自由選擇，只不過是你既意識 不到，也數不清的很多原因導致了相應的結果 而已。
這樣一來，我們貌似陷入了一種二律背反。事實上，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裡邊提出的四個二律背反裡邊，第三個恰恰就是關於因果律 和自由意志的。原話說得相當拗口，簡化一下 來說，正題就是「自由是存在的」 ，反題則 是「自由不存在，一切都是被因果律鎖定的」 。 既然出現了二律背反，這說明了什麼呢？現在你應該不難想到，這說明了這個問題超出了我 們理性能力的理解範圍，至少康德是這樣認為的。 「自由意志存在與否」 ，這場爭論直到今天也沒 有終結，只是加入爭論的人身份更複雜了。
比如一本很新的書，書名就叫《自由意志》Free Will, 2012，作者山姆·哈里斯（Sam Harris）既 不是聖奧古斯丁那樣的神學家，也不是霍布斯 那樣的哲學家，而是一位神經科學家。結論一 言以蔽之：我們生而不自由，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用哈里斯的原話說，人的本質就是生化傀儡。 是的，在神經科學的研究領域，已經有了很多實驗結論否定了自由意志的存在。吃牛排還是 吃烤鴨，你誤以為的自由選擇只是數不清的因果鏈條決定出來的必然結果。科學家們甚至可 以通過對腦電波和神經元的監測，在你意識到自己做出了怎樣的選擇之前就預測到你的選 擇。也就是說，在你決定吃烤鴨之前，你的大腦就已經做好了吃烤鴨的決定。
在我剛剛看到這些新材料的時候，其實並沒有覺得以上觀點是什麼匪夷所思的結論，因為早在威廉·詹姆士的時代，潛意識就已經被充分認識到了，我們的大多數決策其實都是在潛意識下順利完成的，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太自然，以至於我們根本留意不到。而在我們稍加留意之後，往往會自覺不自覺地給潛意識下做 出的決策找一個言之成理的理由，並且自然而然地相信正是出於這樣一種理由，所以我們才做出了那樣一種決策。
近些年來的神經科學實驗不過是為之找到了比較堅實的證據而已，觀點倒一點都不新奇。 當你理解了這段原委，就很容易找到質疑的發力點，那就是：日常點菜這種決策也許真是先有選擇後有理由，但一些真正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比如解一道複雜的數學題，指揮一場寡不敵眾但生死攸關的戰役，當你的大腦高速運轉，緊張到額頭不斷冒出冷汗的時候，神經科學家難道也可以藉助高精尖的儀器來預測你的選擇嗎？
這個問題是神經科學家需要繼續探究的，但問題是，即便哪天真的有了確切的答案，無論是 肯定的答案還是否定的答案，貌似還是沒法破解康德的那個二律背反。也許，重新認識因果律才是合適的切入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