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與幻滅:《金閣寺》

江湖小塢 發佈 2022-05-15T16:05:10.242410+00:00

初讀《金閣寺》,就被三島的語言風格所吸引,流暢的描寫,細膩的思考,給人以沉浸式的閱讀體驗,每個讀者都可以進入主人公的世界遊歷,親歷一番那個時代年輕人的精神蛻變,見證金閣寺的絕美與寂滅。小說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作者通過主人公溝口的生活軌跡和思想變化的塑造,還原了一起縱火案的始末緣由。

初讀《金閣寺》,就被三島的語言風格所吸引,流暢的描寫,細膩的思考,給人以沉浸式的閱讀體驗,每個讀者都可以進入主人公的世界遊歷,親歷一番那個時代年輕人的精神蛻變,見證金閣寺的絕美與寂滅。

小說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作者通過主人公溝口的生活軌跡和思想變化的塑造,還原了一起縱火案的始末緣由。

這是發生在在二戰前後的故事,主人公溝口出生在一個臨近日本海的海濱小寺,貧困的生活讓他心思敏感。在那個偏狹的海角,給他美好想像的,是身為住持父親講述的金閣寺。金閣——這世上最美的事物,在父親日復一日的講述中成為溝口的精神圖騰。終於重病中的父親把他送到了金閣寺託管。自此開啟了他幻滅與熾烈的旅程。

明亮澄澈的鶴川、陰暗現實的柏木、令他厭惡不恥的母親、偽善放浪的住持老師,純潔剛烈的有為子, 麻木苟且的妓女...這些人物的交集讓溝口彷徨、沉思,不得解脫。在美與丑、惡與善、生與死、幻想與現實的輪番轟炸下,他選擇了毀滅,摧毀至美無雙的金閣,摧毀他對生命最美的渴望,將一切愛恨情仇付與烈火。

小說中溝口的思想變化以鶴川的死為界,有兩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他到金閣寺,和外面的世界有了連接,鶴川與柏木的出現,讓他對美的耽思更加深入,對金閣的幻滅感也與日俱增。第二階段他開始放縱慾望,用墮落的方式狠狠麻痹自己,懲戒自己愛美而不得的無能,最終走向毀滅。其實結尾作者給了溝口重生的機會,溝口活了下來,但故事至此為止,給人以想像。

溝口沒有選擇和金閣寺一起死亡,或許是他焚毀了金閣寺這座矗立在他心頭的魔咒,終得解脫,不再為美而痛苦困頓;或許在他行動之前見到了禪海和尚,這個豁達的法師給他了一絲如鶴川一般心安的慰藉,讓他赴死的決心有了褶皺;又或許他根本就是一個怯懦的人,所有壯烈毀滅的情景都是敏感無用的假象,他無法在現實里全部完成。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金閣寺,它是盛放信仰的殿堂,也是在現世里無能掙扎時的精神依託。在溝口的內心,金閣純粹的美,已經超越了語言的表達,超越了俗世的認知。苟且,偽善,殘障,墮落,這些丑的、惡的靈魂永遠看不到金閣的美,哪怕他們一輩子守著金閣。而捍衛愛情、至死抗爭的有為子、向陽而生,慘烈而死的鶴川,都像金閣寺一般是美的存在。

總之金閣已在暗夜的細雨中烈焰升騰,灰飛煙滅。溝口想要的就是這樣的金閣,因毀滅而永存,因純粹而至美無上。



《金閣寺》書摘:

  • 金閣也深知,人生總用幻化為永遠的瞬間來恍惚我們的心智,跟幻化為瞬間的金閣永恆的身姿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美這永恆的存在,也是在這一瞬間,阻礙著、荼毒著我們的人生。人生讓我們窺見的瞬間的美,完全不能對抗這樣的荼毒。它倏然崩塌、滅亡,甚至連自身也在滅亡的暗淡光線中被迫現身。
  • 少年的驕傲應該更輕鬆、更明亮,最好是眼睛看得見的、閃閃發光的東西。對,我想要看得見的東西。我想要擁有人人看得見的東西的驕傲。就比如,配在他腰上的匕首,完全符合我的要求。
  • 不被人理解是我唯一的驕傲,所以我不會試圖讓人理解我的所作所為和考量。可以被大家看到的東西,給不了我任何的宿命感。孤獨一點一點增長,就像一頭長膘的豬。
  • 她的臉就像有著美麗年輪的樹墩橫切面般不可思議。這張臉被帶到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拒絕這個世界。
  • 金閣作為黑暗時代的象徵而被修建,如同夜空中的月亮。因此我夢想中的金閣,周圍也有壓迫過來的黑暗。黑暗之中,金閣纖細美麗的柱子上,映襯著從內部透出的微光,靜默端坐。不管人們對它傾訴什麼,美麗的金閣都一言不發,彰顯著纖細的結構,忍耐著周圍的幽暗。
  • 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美。父親是普通的鄉下僧侶,詞彙貧乏,只是告訴了我「世界上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我一想到在自己未知的地方已經有了堪稱美的東西,就不知不覺充滿了渴求和焦躁。如果美已經在那裡存在,那麼我這個存在,便是被美疏遠的東西。不過金閣在我腦海里絕對不只是一個概念。雖說隔著重山,但仍屬於想看便可以去看的距離。這麼說來,美是可以用手觸碰、可以清晰映入眼帘的東西。我知道,也確信,不管周遭如何滄海桑田,金閣是永恆不變的存在。有時我把金閣想成盈盈一握的精緻手工藝品,有時又把它想成高聳入雲如同怪物般巨大的廟堂。
  • 少年時期的我,根本想不到美其實是適度的事物,無關大小。看到開在夏天的小花,尤其當它沾著清晨的露水、仿佛發散微弱光芒的時候,我就會想,漂亮得像金閣一樣。暗淡的烏雲在山的另一側升起,蘊含著悶雷,只有邊緣閃爍著金色,這種壯美,也會讓我想起金閣。甚至,看到美人,我都會在心裡形容她「像金閣一樣美麗」。
  • 能將我吞噬的大火也可以將金閣吞噬。這想法令我沉醉。命運安排了同樣的災禍、同樣的不吉之火,這意味著我在的世界與金閣處於相同次元。我的肉體脆弱醜陋,同樣地,金閣雖堅硬,身體卻是易燃的碳化物。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像亡命盜賊不惜吞下價值連城的寶石銷毀證據一樣,把金閣藏進我的肉里、我的器官里,逃之夭夭。
  • 戰爭是什麼,在這個瞬間突然意義不明。於我,在某個特定時間特定場所,戰爭像是僅存於人類意識里的奇怪精神事件。
  • 多少次我都驚詫地發現,只要從他的心裡過濾一次,我混濁黑暗的情感就統統變成透明的、光明的!我口吃著猶豫著的時候,鶴川的手已經把我的情感從里翻到外並傳遞出去。從這些錯愕中我總結出,只是在感情層面的話,這個世界上最惡與最善沒有差別,它們殊途同歸,殺意和慈悲心看起來一模一樣。
  • 從那以後,比起精神,我開始更加關心肉體。因為我無法把自己交給純粹的欲望,便只能自己幻想。我變成風,變成對面看不見的形態,而我可以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 終於,我明白了,確信絕不會被愛,就是人類存在的根本狀態。
  • 目睹人的苦悶、血,聽到他們臨終前的呻吟,會讓人變得謙虛,變得善解人意,變得樂觀平和。而不會令人起殺意。人們是突然變兇殘的,比如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坐在修剪整齊的草地上,無所事事地望著透過樹葉漏在地上的陽光。殺意往往產生在這樣的一瞬間。
  • 對我來說,美必須是這樣的東西。它把我和人生隔離開,在人生前面保護著我。
  • 柏木輕視本能,就像他同樣輕視理智。他就像一個形狀奇怪的球,橫衝直撞,試圖打破現實的牆。這不過是一種活法罷了。總之,他所代表的人生是一種危險的遊戲。他試圖打破偽裝成未知欺瞞我們的現實,重新清掃世界,讓它充滿已知。
  • 我的感受就像普通年輕人,他的處世哲學越是充滿欺詐,越證明他對人生無比誠實。
  • 美這種東西,嗯,用什麼來比喻呢,就像蟲牙。蟲牙可以用舌頭舔到,觸到,會疼,疼就是它在主張自己的存在。
  • 和尚最讓我覺得敬佩的,是他看東西的時候,就比如看我的時候,他並不會依照和尚觀察到的某種特別的東西來標新立異,而是用眾生看我的角度看我。對和尚來說,單純的主觀世界毫無意義。我明白和尚的言外之意後,更覺得放鬆。只要我在他人眼裡看起來是平凡的,我就是平凡的,不管我做了多麼出格的嘗試,我的平凡就像被簸箕淘過的米一樣殘存原地。
  • 美統領了各部分之間的紛爭矛盾和所有的不和諧,隨後稱霸其上!就像在深藍紙本上用金泥一筆一畫寫上的供奉經文一樣,這建築是用金泥寫在無明長夜上的建築,不過究竟美即金閣,還是美如同這虛無的夜將金閣包裹呢,不得而知。恐怕美是兩者兼有。既是細節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將金閣包圍的夜。如此想來,曾經讓我煩憂的不可測的金閣之美,如今大概能理解多半。如果細數那些局部的美,柱子、欄杆、懸窗、棧唐門、花頭窗、寶形造屋頂……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漱清……池水倒影,湖中島嶼,松樹,直至泊舟處,就會明白美不會止於局部,因為每個局部都蘊含著下一種美的預兆。局部的美本身就充斥著不穩定。蘊含著完全,卻不知完結,導向下一種美,未知的美。預兆也跟下一個預兆相連,一個個關於不在此處的美的預兆,便成就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是虛無的預兆。虛無組成了這種美。於是未完的美的局部,便蘊含了虛無的預兆,如同瓔珞隨風搖擺一般,這棟細密切割的纖細建築搖曳在虛無的預兆中。
  •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拘於物,灑脫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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