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206.「我」是沒有自性的空相

文思悅動 發佈 2022-07-02T20:03:24.713604+00:00

我亦隨人投數紙,世情嫌簡不嫌虛。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如果我們能對不同的生命欣賞和疼愛,那麼,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天性也就會積聚在一起,熔煉成一體,鍛鑄為一種強大的「集體念力」,無事不成。

中國文化是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江,而不是江邊的枯藤、老樹、昏鴉!坐在余秋雨中國文化必修課的講堂上,品味中國文化的潤物無聲和磅礴生機。

我亦隨人投數紙,世情嫌簡不嫌虛。 ——文徵明

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胡適《夢與詩》

如果我們能對不同的生命欣賞和疼愛,那麼,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天性也就會積聚在一起,熔煉成一體,鍛鑄為一種強大的「集體念力」,無事不成。

這也就是以善良為契口的「正能量疊加」,足以創造世間奇蹟。

我至今仍然不太相信那種擬人化的超世神力,一直期待著更多可靠的證據。但是,對於以善良為契口的「正能量疊加」所創造的世間奇蹟,卻深信不疑。有些佛廟、道觀很靈驗,我覺得秘密不在於那些塑像,而在於千年朝拜者的意念凝結。那麼長時間、那麼多信眾所奉獻的虔誠,已經構成了一個力學氣場,所產生的結果讓人驚嘆。

力,不僅僅是一個物理學概念。當它進入心理學領域,那就會出現物理學儀器很難測定的運行圖譜。

我們未必有機緣參與救苦救難的壯舉,平日可做的,也就是把點點滴滴的善念、善行積貯起來,投入正能量的溪流。而且,不讓這溪流阻塞和污染,而是乾乾淨淨地去尋找別處同樣的溪流。

找到了,會合了,最後是否能匯集成長江大河,潤澤大地?那就只能祝祈了。祝祈也是一種念力,因此也是一種投入。

總之,相信善良,秉持天性,點點滴滴,日積月累,這是人生最美的出路。

我何以為「我」?

這個問題,看似愚鈍,卻是深邃。在前面敘述中已多次接近,卻未深入,讓給了此刻的筆墨。

在各種宗教哲學論述中,「我」這個概念,有時顯得非常重要,有時顯得很不重要。那麼,我們應該如何發落它?「我」,應該放置在哪裡?

在哲學上,「我」,是一個可體驗、可信任的思維主體,足以否定一系列不可體驗、不可信任的「偽思維」、「偽主體」。在這個意義上,「我」非常重要。

但是,思維主體並不是本質主體,「我」在否定「偽思維」、「偽主體」後,本身也受到了質疑。「我」的本質是什麼?「我」究竟有沒有穩定的本性?受過這種質疑後,「我」的重要性就產生了動搖。

這就是說,一個健全的人,先要找到「我」,然後放逐「我」。先得「我」,再棄「我」。得「我」,體驗個體生命;棄「我」,溶入天地宇宙。

先說說必須尋找的那個非常重要的「我」。

這個「我」,在魏晉名士、禪宗、心學那裡,常常表達為「自性」、「我性」、「我心」,有時乾脆就直言「我」。例如「我就是佛,佛就是我」,「我心慈悲」,「捨我其誰」等等。

但是,不管怎麼表達,都很難從中引申出自私、自傲、自封、自狂的負面意味。這是因為,這個「我」,以肯定個體生命的方式,抵拒了種種「理念欺誑」。

「理念欺誑」,我們在前面已經多有涉及。如果它們明顯地暴露出一點欺誑的色彩,那就不可怕了。問題是,這種欺誑大多是以崇高、濟世、治國、啟民的形態出現的,變成了傳統價值、公共話語、道德標準、裁判規範。眾多的人群,都在它們面前匍匐、攀援。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了。他抬起頭說:「你們的千言萬語,都離開了個人,離開了人心!」

「何以為證?」權威的聲音在反問。

「以我為證!」那個小小的身影只能以自己作為標本。

是啊,唯一的標準只是「我」。

我心裡滋生不出這些概念,我自己體驗不了這些教條,我個人領會不了這些訓示,我內心服從不了這些禁忌……我、我、我,這麼多「我」,無非是拼將個體生命,實現一次不對稱的反抗。

不僅是反抗,這樣做還提供了一條勘破欺誑的準繩,那就是個人的內心依據。

「我」在這裡,是一口井,直通深處的地脈。井口雖小,而地脈極廣。

因為「我」是可體驗、可信任的個體,比較容易引起其他個體的共鳴。因此,以「我」為入口,來否定龐大的「理念欺誑」,是一種有效的選擇。

在這一層面上,無論是哲學還是美學,都會肯定「我」、推崇「我」。有「我」,也就是指有個性,有生命,有體溫,有深度,有靈魂。

在這一層面上,我們喜歡結識那種有性格、有脾氣、有偏重、有骨骼的「有我之人」。因為這些人具有掙脫「理念欺誑」的自然傾向,比較真實,也比較可愛。

總之,在這一層面上的「我」,非常重要。

「我」,除了可以否定理念欺誑外,還可以收納亂世人心。也就是說,「我」不僅具有否定性,而且具有建設性。

在茫茫亂世間,芸芸眾生太需要一些光照,太需要一些聲音,太需要一些指引,太需要一些標杆。因此,需要一些「我」出來承當。

承當其間的這個「我」,可能會比背後那個真正的人更優秀、更堅強一點,那正是為了安慰芸芸眾生的期盼。

在社會重心結構經常解體的情況下,人們只怕在失重狀態下搖晃生存,因此迫切向周圍尋找和投注值得信賴的對象。向周圍投注信賴,就像向周圍投擲纜繩,是他們克服失重和搖晃的辦法。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一個個偶像化、榜樣化的「我」,已經上升為信賴的纜繩。

但是這個「我」,真是我們心靈安頓的終極所在嗎?

哲學三問

因此,我們終於要面對一些最棘手的難題了。

「我」是什麼存在?

「我」在哪裡?

「我」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

——這些問題,一問出口就覺得愴然而淒涼。但是,問了一萬遍也找不到答案,因此更加愴然而淒涼。

無論從何種意義、何種角度看,「我」都是一個虛設。

「我」是那個名字嗎?不是。在浩如煙海的文字中,那是兩個或三個漢字的偶然組接。從電腦中查,同名者很多。即使獨一無二,那幾個字也只是外貼的符號,一點也不能說明「我」的實質。請看傳媒上經常出現的罪犯名字,都響亮吉祥,一點也不比我們的名字差。

「我」是一份履歷嗎?不是。履歷是一排腳印,腳印不是人。一個農民走過一條辛苦的長路,開過兩家小店,種過一片玉米,出過幾次遠門。但顯然,小店不是他,玉米不是他,遠門不是他。加在一起,也不是他。很多人喜歡把風塵僕僕的經歷當做人生經絡,其實是把那些風塵當做了生命。

「我」是一堆身份嗎?不是。身份是座位前的紙牌,再多的紙牌也堆不成一個人。紙牌也可能決定著座位的主次前後,但座位只是座位,木質的,或塑料的,並不是人本身。一個人必定坐過很多座位,一個座位必定坐過很多人,彼此之間沒有穩定的意義。而且,座位本身也隨時可能散架或消失,更不必說放在前面的紙牌了。如果最後把這種身份紙牌移到墓碑上,那也只不過把墳墓當做了座位,由木質的、塑料的,改成了石質的,移到了草叢之間。

「我」是一種聲譽嗎?不是。聲譽只是當事人的希望,比腳印和座位更加虛幻。閱盡中外資料,在著名人物中,社會聲譽勉強符合當事人希望的,在比例上微乎其微。勉強符合歷史事實的,也極為稀少,但後人連校正的興趣也沒有了。如果有一個學者出來校正,必有其他學者起來辯駁,但民眾完全不在乎這種吵鬧。所謂「口碑」,更是在資訊不發達時代少數文人的「口水」,既不可能驗證,也不可能長存。因此,一切為聲譽活著的人,都活得非常虛假,因為他們把別人的口水當做了自己生命的汁液。

「我」是這副軀體嗎?不是。軀體被中國古人戲稱為「區區五尺」、「皮囊肉身」,由一系列感知器官組成,而佛教又認為那些感知極不可靠。人禽之別在於精神,而人的軀體卻必然會處處與精神叛逆,因為它嚴重地受制於機能、欲望、疲勞、傷殘、衰竭、死亡。可見,這副軀體不可能成為「我」的真正代表。

確實,誠如佛教所言,「我」是一種沒有自性的空相。

前面說過,「我」像一個井口。但是,由「我」入口,井底卻沒有「我」。

沒有「我」的井底,比「我」宏大,比「我」重要。因此,「我」被放空了。

只有人類,才能進入這種「自我否定」的涅槃境界。這不是「我」的悲劇,而是人類的聖潔。

於是,一些高層智者進入了一個更峻峭的精神高地:無我。

我是「空」呵

「我」,曾經那麼精彩,而到頭來卻自我消解。這就像一脈水流,負載過輕葉,負載過重木,負載過竹筏,負載過船楫,而到了江河寬闊處,水流融入了大海,不見了。

「無我」,是一種宏觀思維的自然導向,但對社會上的多數民眾來說卻很難達到。

多數民眾,願意過「安分守己」的尋常生活。所謂「安分守己」,就是在他人的縫隙中尋找我是誰。但是,既然是「他人的縫隙」,就會時時碰撞到他人,一碰撞,就必須守護自己的生存空間。然而他人也都在這麼做,於是摩擦不斷,衝突不斷,煩惱不斷,嫉恨不斷。環視日常生活,從官商高層,到鄰里市井,莫不如此。誰都想「安分守己」,卻誰也做不到。

民眾中那些能力較強的人,不滿足於「安分守己」,想用自己的力量改變環境。他們很可能成功,但也隨之產生與他人更尖銳的衝撞。

這就是說,本想守著「我」而跋涉人生,卻總會遭遇叢叢荊棘。本想抱住「我」而不騷擾別人,到頭來還是傷痕累累。

因此,守著「我」、抱住「我」,都沒用。唯一的出路,是把「我」看空。

把「我」看空,也就是放棄對「我」的執著。

這是精神的一大解放,心靈的一大解脫。

「無我的空境」,是世間人生的最高境界。

無我,讓自己由世俗之人變成了天地之人,騰身界外,氣度悠悠。

無我,讓自己放逐了年齡,放逐了履歷,放逐了身份,成了一個不會衰老,不怕搜索,沒有上級,沒有下級的全然通脫之人。

無我,讓自己沒有親信,沒有閨蜜,沒有同黨,沒有幫派,成了一個「四海之內皆兄弟」、「九域之外無仇怨」的徹底開放之人。

無我,讓自己無避損失,無避病痛,無避死亡,成了一個能夠面對一切禍害而不會奔逃的大勇大健之人。

無我,讓自己看淡專業,看淡地域,看淡血緣,看淡國別,成了一個翱翔天極而不覺陌生的融合萬方之人。

「無我空境」,清清朗朗地成了天地元氣的流蕩之境。這就像未被霧霾污染的天宇,看似不著一物,卻讓萬物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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